董先生終於又出書了!「終於」有兩層意思,一是距離他在台灣的上一本書,「當代」所出的《辯證法的黃昏》(1988),12年已經過去了;第二層意思跟自己有關,二年前,10冊本的【英華沈浮錄】在香港出版,台灣遠流隨即買到版權,編輯工作由我自告奮勇承擔,為此還到香港跟董先生碰了一面,談論編輯重點。誰曉得後來轉調「遠流博識網」,網路一入深如海,中間還插花了幾個「特別任務」,東耽擱西耽擱,最後還是靠幾位好友出力,才「終於」把書編了出來。這期間,大陸遼寧教育出版社也把這套書出版了。兩岸三地,在時間上,台灣跑了個第三;在品質上,昨夜細翻書,自信還在前頭,這樣也總算對董先生有些許交代,稍減愧疚了。
我讀董先生的書很早,80年代中期,圓神版《這一代的事》出版後,偶然入手便著迷了。讀書靠緣分,這是我從來的想法。「緣分」之解有二,一是人海茫茫,書海也茫茫,一個人要跟一本書碰出火花,究竟不容易;二是一個人一輩子有心於書,藏讀個幾千冊,並非難事。難的是,在「對的時間」讀到一本「對的書」。80年代,恰恰是我退伍下來,略識人事滄桑,跟著整個台灣社會翻天覆地的時候,當時雖已決意改行換跑道,棄工學文。心中卻還有一些猶豫,深恐學術生活未必適合自己。思忖之間,正好接連讀到《這一代的事》、《跟中國的夢賽跑》(圓神)、《辯證法的黃昏》,加上後來硬在舊書攤翻找到的《另外一種心情》(遠景)這幾本書,文字的凝練,作者的才情,當然是引人入勝原因之一。更大的收穫則是心中猛然醒覺,原來除了學者這一行業,知識份子天地本寬,面目自造,也可以像董先生這樣,「玩」得很有趣,很不枯燥的!有了這分自覺(或退路),當時乃敢拼命向前,後來果然對斷爛朝報生厭,跟中國的夢賽跑漸漸輸了,迅速割捨退讓下來,居然還能自得其樂地轉換到另外一種心情,冥冥之中,不能不說是拜董先生之賜吧!
董先生的文章,於我私人格外有感。這是許多朋友都知道的。因此也常問我,不過就是幾篇小品,到底好在哪裡?你不要是以私害公了吧!?「伊欸好欲哪講欸了啦!」(他的好哪說得完呢)我也總這樣開玩笑以電視廣告詞回答。平心論文章,屏除私人際遇所感,也不管什麼「你一定要看董橋」這種一面倒的董迷心情。我很主觀的看法,董橋文章至少有這樣的特色︰
在文字上,董先生從容遊走於晚明小品跟英國散文傳統之間,左右逢源,並得「情趣」與「淵博」之長。這樣的作者,五四以來,周作人算是一大家,其淵博情趣更勝董先生一籌(畢竟他不用太怎麼為稻粱謀,成天讀書寫文章。編雜誌辦報都是很累人的,董先生讀書時間相對少了些嘛),不過周先生吃虧在彼時白話文剛起步,但開風氣不為師,用字遣詞上,地的了底,顯得累贅。董先生生得晚,有了巨人的肩膀可以踩,硬是比他來得「凝練精準」,文章簡潔而不單調,文字精準時時帶出繁複的意象。
只是,陰影總是跟著太陽走的。董先生文章的這一特色,免不了也會帶來一些陰影,一來因為淵博識趣,順手拈來都是典故,都可"Pun"一下。曲徑通幽,風流蘊藉。能解的人不斷叫好,莫名其妙者就要埋怨這傢伙成天掉書袋了。再者,文字凝練是要經營的,經營有賴時間。有時候倉促出手,不得其平,文章便顯得「作」了。這樣的情形,在【英華沈浮錄】這批專欄文字,仔細咀嚼,偶而還可發現……。
然而,寫文章畢竟不只是玩弄文字,靠一點才情就能了事。最重要還是要有「膽識」,套一句董先生的話,那就是「有種!」,有種不是佔地為王,開口敢罵人。民主時代,敢罵人沒什麼。要罵得漂亮,讓人服氣才行!董先生的膽識,【英華沈浮錄】到《沒有童謠的年代》(香港牛津)這一系列報紙專欄文章,紀錄斑斑,歷歷在目。對六四、對九七、對中國、對特區政府、對董建華、對江澤民、對李登輝……,甚至對亦師亦友的金庸查先生,在關鍵時刻,董先生總是立場鮮明,決不含糊。「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江湖走老,董先生可沒把膽子走小。必要時候,世事人情皆可拋,學問文章擺一邊,大家談的是自由、是民主、是真理!--「唱高調是放屁」,「最要緊是有種」,董先生兩篇文章的篇名,這不僅是「文章特色」,更是「男兒本色」了!
九八年夏天,在香江與董先生夕晤,把盞言歡,談了很多,也痛快!然後我便如蒸發般消失了。如今,【英華沈浮錄】重新編輯加註,彙成《天氣是文字的顏色》、《紅了文化,綠了文明》、《竹雕筆筒辨證法》、《鍛句鍊字是禮貌》、《給自己的筆進補》、《酒肉歲月太匆匆》六書出版。我也總算可以浮出水面,不怕丟臉地說一說這段編輯因緣。臨風懷人,信筆為文,也算是對過往的一點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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