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須學,須識,須情,合之乃得 Alfred North Whitehead所謂『深遠如哲學之天地,高華如藝術之境界』。」這是董橋寫在《這一代的事》序裡的一段話。大約可以概括董橋對散文的要求,不論自己的或別人的。
讀董橋的文章是享福的事,他是享福的人,我們是分潤著福氣的讀者,不是他那樣的環境和用功,不能有像《這一代的事》、《和中國的夢賽跑》、《英華沉浮錄》等等的文章。這是舊派文人才有的味道和氣息,倘使是對文字和文化還有一點依戀的人,大概都會陶醉在他簡潔清爽,恰如春山淡淡的文章裡,長見識之外還能識情知趣,豈不大妙。
九七回歸的時候,幾個朋友圖熱鬧,趕著去看回歸大典。我一點也不喜歡香港,那是個讓人焦躁的城市,昏沉、快速,總覺得白天晚上都像墮在一個暗藍的夢境裡,而且是醒不來的那種魘氣。但香港因為有了董橋而清爽起來,對董橋真是傾慕,那回很想認識他,死賴著和董橋熟識的朋友找個名目讓我去見他。後來,我受囑代轉一方硯台給董橋。
到了香港和董橋在電話裡聯絡,他聽見我到了,聲音似乎是高興的,即使是不相識的小女生。約在文華酒店相見,他的模樣真是人如其文,考究的英國紳士派頭,斯文氣,看來比實際年紀年輕得多,眼神還有些頑皮。恭恭敬敬的送上硯台,還有我自己的小說集。他也帶了《英華沉浮錄》的前三卷送我。他請我們在文華吃飯,敞亮透明的大玻璃窗外是維多利亞港,靜靜的泊在遠方的,是香港未知的未來,那是回歸當日,七月一日,日間陽光明媚,董橋談笑晏晏,他說晚上有煙火瞧,夜來忽大雨,簡直像個淋溼的噩夢。
輕巧的見著了,輕巧的相識了,依舊讀著享福的文章。「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董橋的品味和鑑賞力都是一流,典故軼事信手拈來,無入而不自得,再艱深煩難的道理在他筆下都饒有情趣。或許有人不喜他的學究氣,書齋氣,覺得那是過時的文人趣味,有時未免雅不可耐。但董橋的雅就好在蘊藉,不過露,數卷《英華沉浮錄》是維持數年的專欄文章,談文物、論時事、讀書心得和品評人物,董橋有他一套大方的斯文寫法,我曾好奇問過,這麼多典故資料,寫時難道不必翻檢?那不是很費事費心?他說,典故都在腦子裡,何必翻檢資料?我瞠目結舌。腹有詩書氣自華不是空話,每回讀著見著董橋都是這種謙敬的心思。
前年中秋過境香港,有幸到董橋家裡賞看他的硯台收藏,他講起硯台的那股熱乎勁兒,難怪他說癡者必有情,朋友若無癖,不可與交。有癖好者必有深情,像他的玩物喪志,一整個櫃子裡收著他的寶貝,每個領回家的美硯,他必各各量身打造一個好盒子,做木盒的好師傅難覓,他的木盒都是中國大陸一個老師傅做的,手藝驚人,光滑水亮的紫檀木盒裡,臥著的硯台肌膚彷彿吹彈得破,而又明明就是石頭。那陣子董橋似乎也迷竹雕,臂擱上的美人,美目流盼,手工奇巧。深夜的香港,周遭靜下來,董橋的收藏像明礬,沉澱出一方古老沉香的空氣,那是屬於一個即將過去的世代,倉促的更大的崩壞即將到來,而這個境界是不變的,像一個凝睇的回眸。在董橋的文字裡。
《英華沉浮錄》未在台灣出版,我總是覺得遺憾,遠流耽擱了兩年,總算把這套書做出來,虧得董橋好耐心,但這等待是值得的──等出這樣漂亮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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