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想,買書看書,還要這般挑剔,真是迂儒陋習,太不長進。藍姆有一篇散文談書和談看書,一開頭先引了別人的一段話,說是一個人用心看一本書的內容,等於是用別人絞盡腦汁苦熬出來的東西娛樂自己;品質高尚,教養好的人,想來一定會比較喜歡享受自己思想心靈上的新芽幼苗。藍姆讚嘆別人可以完全不看書,但求儘量增長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他說,他自己則只會看書,老是不能坐下來靜靜思考。這也足見愛書看書,其實是有其弊端。藍姆的散文,要費好大勁才看得半懂;他那道溫婉的筆風,還是值得摸索。那天發興要買他的「伊里亞隨筆」的初編和末編,翻了幾家舊書舖都找不到。天都快黑了,走到火車站的半路,順便上克里斯老頭的那爿書店問一問,老頭也說暫時沒有。我不死心,自己去翻檢他書桌底下那一堆經年不整理的書堆,昏黃的燈影下,居然照出一部「伊里亞隨筆末編」,夾回家裏抹刷一番,果然出落得非常秀拔。書是一九三七年印的,橙色書皮,鵝黃書脊,燙金的花草和燙金的題籤,封面右下端還有一頭燙金的聖羊。第三張扉頁是一幅黑白鋼筆古畫,畫一爿舊書舖,有三個紳士站在石板路上翻檢書舖門前屋簷下的幾架子書,書舖老頭則倚門而立,神情悠然。這幅畫印在厚厚的暗黃色紙上,四邊壓了直線凹紋作畫框。這本書中的幾十幅插圖,也都是這樣的工筆畫,把藍姆的散文,襯托得更見脫俗。過了幾天,我又搜到兩種不同版本的「伊里亞隨筆初編」,其中有一本是白倫敦的註釋本,另一本是更古的彩色插圖本,非常精雅。舊書市中,的確不太見得到藍姆的書;有一家舊書舖的櫥窗裏擺看一套六本的「藍姆作品集」,書信也收在裏面,版本相當古,索價二十五英鎊。後來,我看到這個版本的再印刷,八大冊,索價很賤,也就檢回來了。盧克斯的藍姆傳則始終找不到。
我一向愛看傳記文學書,文人傳記尤其儘量搜訪。前一陣子在劍橋的舊書市中搜到不少英國歷來小說家的傳記,的確開心。談到英國傳記作家,最重要的,當然是李頓.史特烈屈。他開了傳記寫法的新途徑,融匯各家史料,對人物作心理分析,用介乎小說和小品的筆調去寫,有人說他破壞偶像,牽強附會;有人說他把幾個歷史人物從神的地位還原成凡人,入情入理,更見親切。他的幾種作品,「企鵝」曾經重排行世,現在比較常見的,只有「維多利亞時代名人錄」一種。至於這些作品的舊版本,舊書市裏也不多見。我先買到一九七三年版的「維多利亞女皇」,是袖珍精裝本。後來我又收購到「維多利亞時代名人錄」;這本書原是一九一八年初版,我那本是一九二一年的重排本,版型跟初版很相似。史特烈屈還有一部名著,題為「伊麗莎白和艾塞克斯」。我在克里斯那兒看到一本一九二八年十一月的初版本,可惜書讓雨水浸過,又髒又破舊,索價居然四鎊多錢,我當時沒買。過了好幾天,我偶然去問另一家舊書舖,那人在登記卡上一查,回頭拉了長梯子爬到最高的書架上把那本書拿下來,說是只有一本,前兩天才到的。我一看,書皮顏色和版型跟克里斯那本一樣,只是收藏得好,跟新書一樣。索價只九十個便士,我買下一看,才知道這是一九二八年十二月的第二次印刷本,跟初版印刷日期只差一個月。
這部書把伊麗莎白女皇刻畫得很生動,寫艾塞克斯也寫得好;不過,最值得一提的,是史特烈屈把培根這位哲學家、散文大家的個性,分析得頭頭是道。他寫培根在政界鑽門路,最有意思。他刻畫培根的個性,說培根最會細打精算,天生孤傲,帶點神經質的敏感,野心大,像一頭毒蛇,陰險毒辣。他不否認培根絕頂聰明,是個有深度的藝術家。有了這種氣質,培根不難也就有輝煌的哲學觀念,也因此成了一代文體大家。可是,他的才華很特別:他既不是個具有科學頭腦的人,也不是詩人。從文學上講,他的文筆雖然豐富多姿,他的文才卻只限於散文。他的文辭之所以這樣典雅充實,完全得力於他的智力,不是出乎感情。史特烈屈寫艾塞克斯求女皇把一個官位派給培根的那一段,實在令人叫絕。古今中外政界的勾心鬥角,其實一樣髒;老百姓在英雄人物的肖像前歡呼萬歲,想想真是可笑。不過,這往往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史特烈屈還有一二本論人論書論文學的書,始終還我找不到。邁可爾.賀爾洛艾德一九六八年出過上下兩部「史特烈屈傳」,我至今也只買到下冊,上冊闕如,只好祈諸他日機緣了。
搜訪舊書,實在不能不信機緣。有一段時期,我搜求喬治.桑斯伯里的書甚殷,上自他的「英國文藝批評史」,下至他編校寫序的小書,果然找到不少。此公淵博得很,著作多得教人不可想像。那天買到他編選的「書信雜錄」的時候,無意間發現蕭乾寫的一本英文書,書名叫:「The
Dragon Beards versus The Blueprints:Meditations on Post -war Culture」,不曉得中文書名蕭乾怎麼譯,這裏不便亂湊。這本書是倫敦書商一九四四年五月印的,雖然只有三十五葉那麼薄,印得卻蠻乾淨大方;扉頁上有一幅木刻版畫,蕭乾名字下還註明是「大公報駐英國特派員」,版權頁上寫明書是獻給小說家E.M.弗斯特和漢學家阿瑟.韋理。
書中收四篇文章,原是些演說稿,又在幾種雜誌上發表過,後來才編集成這本小書;蕭乾當時除了是特派員之外,還在劍橋大學修課。書中第一篇是講機械文明在英國小說中的地位,以及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影響;第二篇講易卜生在中國,兼談中國人對蕭伯納的看法;第三篇題目就是書名,是在為現代中國辯護;最後一篇講文學與群眾。四篇東西,內容都不很新穎,平舖直敘,加點幽默話,加點聰明話;如此而已。當然,對普通外國人談中國人的人生觀文藝論,充其量也只能這麼將就著說。這跟他的「人生採訪」固然不同,跟他在鳴放時期寫的「人民的出版社為什麼變成衙門」以及「放心、容忍、人事工作」等文章也完全不同。乾脆點說,寫文章其實並沒有什麼一貫的標準可言,碰到什麼讀者寫什麼話,就算意思到了。亂世文章還要言志一番,未免太過清高。
中共清算蕭乾的時候,說他是徹頭徹尾的洋奴和政客,說他污蔑蘇聯,發表反蘇謬論。現在看來,這些罪名,更教人覺得話說得太多,心機下得太多,實在不如在英雄們的肖像前多喊幾聲萬歲來得不那麼可笑。當時,蕭乾的前妻梅韜也出來鬥他,說蕭乾一向自認腳踏兩隻船,從不落空云云。梅韜還說他「解放後身在北京,心在英國」。蕭乾找職業搞女人是不是真的也腳踏兩隻船,姑且不去追究,說他「心在英國」,倒是相當有趣。出入英國學術機構,可能會比較少碰到有些英國人那種歧視有色人種的嘴臉。通常聽英國人說話,除非對英語的理解力有相當把握,否則人家話裏有話,往往聽成是恭維話,還去陪笑臉。所謂「心在英國」,希望也是話裏有話,另有旁的解釋才好。
倫敦郊外的小鎮小鄉,通常都有些古玩店,賈些舊磁器小木刻古傢俬之類的玩意兒,偶然也兼賣舊書雜誌。這些店主既不旨在賣書圖利,也不懂得鑑別好書壞書,有些相當好的書,索價居然相當於兩三份泰晤士報的價錢。我在這些舖子裏,先後買到不少舊版小說,從丹尼爾.狄孚到康拉德的小說都有,裝釘設計之考究,版型插圖之秀麗,絕不是當今新書所能望其項背。這些店主多半是鄉下老粗,對誰說話都不太禮貌,可是話裏不帶話,為人耿直爽快。那天下午,我在我家附近橋邊一爿古玩店裏翻一箱雜書,外頭還在下著小兩。我翻出一部女小說家喬治.艾略特的傳記,是她丈夫J.W.克羅斯編撰的,有藏書人的簽名,寫明是一八九六年九月;書有六百四十六葉那麼厚。我問那位粗眉大鬍子的店主開價錢,他把書搶過去翻來翻去看一下說,「這他媽的書沒圖畫,給他媽的五十個便士算了。」
一九七六年十月在倫敦
──選自《另外一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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