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對人物的描摹和評論,鮮活靈動,清新脫俗,自成一家之言,足為傳記文學寫作的典範。以下摘錄他所描述的李宗仁梅蘭芳胡適張學良孫文毛澤東顧維鈞等近代歷史人物的精采文字,以及引發老友夏志清教授與之大興筆戰的〈海外讀紅樓〉一文。


桂系靈魂人物李宗仁(右)與白崇禧年輕時合影。


▼李宗仁/摘自《李宗仁回憶錄》序

專就李宗仁個人治國用兵的能力來說,他應該說是位不世之「才」。他於青壯年時期,便能雄踞八桂,軍而不閥。全省勵精圖治,舉國有口皆碑。其才足以牧民,其德亦足以服眾。所以他才能穩坐「桂系」第一把交椅數十年而不傾。最後還要做一任「假皇帝」始收場,凡此皆足以表示李氏有不羈之「才」,有可歌之「德」,他的成就,不是一位「普通人」可以倖致的。

抑有進者。論將兵、將將,則李氏的本領亦非他底上級的蔣中正所能及。蔣公熟讀《孫子》,細玩《國策》。馭人每重權謀;將兵時輕喜怒。在疆場之上率數萬之眾,親冒矢石,衝鋒陷陣,於攻惠州、打棉湖等小戰役中,亦不失為一員猛將;然統大軍百十萬,轉戰千里,進攻退守,如在棋局之上,則蔣氏便不逮李、白遠矣。

李宗仁是赤足牧童出身,為人渾厚──有著中國傳統農村中,村夫老農淳樸的美德。為人處世,他不是個反反覆覆、縱橫捭闔、見利忘義的黨棍官僚或市儈小人。等到他時來運轉、風雲際會,享榮華、受富貴之時,得意而未忘形,當官而未流於無賴。遇僚屬不易其寬厚平易之本色;主國政亦不忘相與為善之大體。以此與一般出將入相的官僚相比較,都是難能可貴的。誅心以論之,則李宗仁在中國歷史上,也該算個德勝於才的君子。……〈閱讀全文〉


▼梅蘭芳/摘自《五十年代底塵埃》之〈梅蘭芳傳稿〉

二月十七日晚間,他(蘭芳)在紐約正式上演了。……這時樂聲忽一停,後帘內驀地閃出個東方女子來,她那藍色絲織品的長裙,不是個布口袋,在細微的樂聲裏,她在臺上緩緩地兜了個圈子。臺下好奇的目光開始注視她。

只見她又兜了個圈子到了臺口。那在變幻燈光下飄飄走動的她,忽地隨著樂聲的突變在臺口來一個Pause,接著又是一個反身指。這一個姿勢以後,臺下才像觸了電似的逐漸緊張起來。

也就在這幾秒鐘內,觀眾才把她看個分明。她底臉不是黃的,相反的,她底肌膚細緻的程度,足使臺下那些塗著些三花香粉的臉顯出一個個毛孔來。

她那身腰的美麗、手指的細柔動人都是博物館內很少見到的雕刻。臉蛋兒不必提了,蘭芳的手是當時美國雕刻家一致公認的世界最美麗的女人的手。

這時舞臺上的她,誠然全身只露出小小的兩個部分來。然而這露出的方寸肌膚已如此細膩誘人,那未露出的部分,該又如何逗人遐想呢?

隨著劇情的演進,臺下觀眾也隨之一陣陳緊張下去,緊張得忘記了拍手。他們似乎每人都隨著馬可孛羅到了北京,神魂無主,又似乎在做著「仲夏夜之夢」。

……曲終之後,燈光大亮,為時已是夜深,但是臺下沒有一個人離開座位去「吸口新鮮空氣」的。相反的,他們在這兒賴著不肯走,同時沒命地鼓掌,把這位已經自殺了的貞娥逼出來謝場一次接著一次,來個不停。尤其是那些看報不大留心的美國男士們,他們非要把這位「蜜絲梅」看個端詳不可。

最初蘭芳是穿著貞娥的劇裝,跑向臺前,低身道個「萬福」。後來他已卸了裝,但是在那種熱烈的掌聲裏他還得出來道謝。於是他又穿了長袍馬褂,文雅地走向臺前,含笑鞠躬。這一下,更糟了,因為那些女觀眾,這時才知道他原是個「蜜絲特」。……〈閱讀全文〉



胡適之先生全家福。胡適的「小腳太太」可能是中國傳統「三從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後的一位「福人」。

▼胡適/摘自《胡適雜憶》之〈「不要兒子,兒子來了」的政治〉

我問李宗仁先生對胡先生的看法,李說,「適之先生,愛惜羽毛。」這四個字倒是對胡先生很恰當的評語。胡先生在盛名之下是十分「愛惜羽毛」的。愛惜羽毛就必然畏首畏尾;畏首畏尾的白面書生,則生也不能五鼎食,死也不夠資格受五鼎烹,那還能做什麼大政治家呢?

有一次我告訴胡先生一件趣事:那便是一位反戰的史學家也是前哥大名教授的查理.畢爾在他底名著《羅斯福總統與大戰之序幕》一書中,竟把胡適說成日軍偷襲珍珠港的罪魁禍首。畢爾大意是說美日之戰本來是可以避免的,而羅氏為著維護美國資本家在亞洲的利益,不幸的上了那位頗為幹練的中國大使胡適的圈套,才惹起日軍前來偷襲的。

胡先生聽了這故事大為高興。他連忙要我把這本書借來,並在對他「不虞之譽」的那一段下面,劃了一道道的紅線。但是當我問他當年究竟是耍了些什麼圈套終於使羅斯福總統上鉤的,他想來想去也無法對我的問題做圓滿的交代。其實我們這位「言忠信,行篤敬」的學者大使,哪裏會玩什麼了不起的外交圈套呢?羅斯福何等滑頭!我們胡先生哪有這樣的本領來請他入甕啊!

胡先生是反對「五四運動」的。他認為「新文化運動」的「夭折」,便是「五四運動」把它政治化了的結果。胡氏顯然不瞭解,文化運動和政治運動,本來就是一個銅元的兩面,二者是分不開的。……在他底四十年不衰的盛名之下,政治終於變成胡適的兒子,弄成個「不要兒子,兒子來了」的局面。晚年的胡適之真是「愛其少子,甚於婦人!」他對搞政治的興趣,確是老而彌篤的。

國府行憲之初,胡先生真有可能要做總統了。但他終於做不成。主觀的條件之外,他還缺少搞政治最起碼的客觀條件──與執政黨實力派的歷史淵源。胡先生是聰明的。他自知可以做總統而不能做行政院長。讀歷史的人,讀到胡適婉卻做閣揆這一段,真也要鬆口氣,胡適之如做了行政院長,豈不天下大亂?!……〈閱讀全文〉



1990年12月17日,唐德剛、張學良於張府花園合影。

▼張學良/摘自《張學良口述歷史》之〈論三位一體的張學良將軍〉

張學良可能是中華民國史上最有名的公子哥兒了。但是,治民國史者也不能否認他是一位統兵治政的幹材。把個花花公子和政治家、軍事家分開來做,則民國史上實是車載斗量,沒啥稀奇;可是把這三種不同的行業,拼在一起,搞得三位一體,如魚得水,則學良之外,也就真的別無分店了。少帥張學良之所以成為歷史性的傳奇人物,其難就難在這個三位一體了。

漢卿、漢卿,我國近百年來的鳳子龍孫達官顯貴子弟,生活放蕩的,也是成隊成群了。若論吃喝玩樂的紀錄,真正有錢有勢有貌有才的鄧通潘岳也不難做到,而難的卻是大廈既傾、樹倒猢猻散之後,仍有紅顏知己,舍命相從,坐通牢底,生死不渝——這一點縱是《紅樓夢》裏情魔情聖的賈二公子,也無此福份,而漢卿你卻生受之,豈不難能可貴?我們寫歷史的、看小說的閱人多矣,書本上有幾個真假情郎比得上你?

一荻、一荻,你這個「趙四」之名,也將永垂千古。在人類可貴的性靈生活史上,長留典範,為後世癡男情女,馨香景慕。睹一荻之癡情,羨漢卿之豔福,讀史者便知,若漢卿只是個酒色之徒而非性情中人,他哪能有這個美麗的下場——公子哥兒不難做,但是古今中外的公子哥兒,有幾個不落個醜惡的、難堪的結局。慢說是像張學良這樣的大人物了,讀者閉目試思,在你所親見親聞的酒色之徒中,有幾個不悽然而逝?紅顏知己、學生戰友云乎哉?……〈閱讀全文〉



十七歲自檀香山返國的華僑青年孫
文。

▼孫文/摘自《晚清七十年(5)》之〈論孫文思想發展的階段性〉

在中國現代化發展的過程中,孫中山的偉大,便是他抓住了兩個主題,領導了兩個階段。

今日我們讀歷史的這批後知後覺,來翻翻滿清末年的老帳,覺得孫文這一派所抓到的實在是那個時代的主題。……由民族革命從而建立「民族國家」,實是人類現代文明史上的特殊現象。這一民族國家在十九世紀之末季,由於德意志和義大利之統一,並產生了許多民族英雄的傳奇故事,民族主義竟成為當時的時代精神。白種帝國主義者尚且如此,則被壓迫民族就不用說了。

我國的滿清皇朝到十九世紀末年,實在是氣數已盡,無法再繼續下去;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擊中要害,它會無限期地苟延殘喘的。天王洪秀全的錯誤,便是他沒有抓住這個主題,而亂搞其不急之務的「天父天兄」,他那時如只搞單純的「民族革命」,恐怕曾、左、李、胡也早已望風披靡了!

從實力上說,孫中山比起洪秀全來,相差不知幾千萬里了,而偌大的清帝國不亡於洪、楊,卻被孫文的「驅除韃虜,建立民國」幾個口號叫垮了,何哉?主題使然也。孫中山把主題摸對了,幾顆炸彈一丟,滿清帝國就土崩瓦解了。

……自袁世凱死後,中山打了十來年內戰毫無結果,最後終於從頓悟中發現了一個新方法。「以俄為師」這口號是孫中山叫出來的。他抓到「武力統一」這個主題,最後也抓到了如何以武力統一的方法。他找出這法則來,雖無緣及身而見其成,他的繼承者蔣介石卻接了下去做。中國共產黨在「江西蘇維埃政權」時代,毛澤東的「槍桿出政權」的法則,在其著作中也講明「蔣介石是我們的老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是蔣介石背叛了他的老師孫文「以俄為師」教訓的結果。



1959年4月二屆人大時,因毛澤東謙恭退出競選,劉少奇以全票當選國家主席。圖為二人步出會場。

▼毛澤東/摘自《毛澤東專政始末》之〈毛澤東簡傳要義評述〉

首先我們要問一下,在那遙遠的二十年代裏,為當時的革命浪潮所席捲的千萬個毛頭小青年中,毛澤東何以能脫穎而出。這一點我們就不得不歸功於「五四」(今日的「六四」)那個學潮了。在中國歷史上,所有學潮,都是政治訓練班。毛澤東便是這個訓練班中的學生頭頭。當學生領袖的人,首先都要有點政治性的組織天才。他也要具備若干有初級理論基礎的煽動伎倆。更重要的,他還要具有在青年同學之中當「老大」的權威。前二者多半出自天賦,而後者則是環境薰陶使然。

……筆者不學,讀中國近現代史數十年,遍覽兩黨史籍,我不能不說毛氏比諸其他各有所長的中共早期領袖們,硬是棋高一籌。謹為簡列十條如後:

●毛比家長陳獨秀更為「堅定」。陳教授說理,舌燦蓮華;一挫敗便成為孤家寡人。
●毛比瞿秋白這位詩人、名士、蘇州才子要「紮實」得很多。秋白拿筆桿都有輕飄之感,慢說拿槍桿也。
●毛比周恩來「毒辣」。毛或有殺周之心,而周斷無篡毛之念。「無毒不丈夫」,周總理太謙和了。
●毛比林彪更「奸詐」。林在黨內有奸詐之名,視毛則瞠乎後矣。林為孫悟空,毛則如來佛也
●毛比鄧小平「高大」。毛是漢高祖,鄧則是搞「非劉氏不王」的蕭曹二相國和周太尉的綜合體。……〈閱讀全文〉


▼顧維鈞/摘自《書緣與人緣》之〈廣陵散從此絕矣——敬悼顧維鈞先生〉

顧少川(顧維鈞)那時在冠蓋如雲的華盛頓外交圈中,是一位最年輕、最漂亮,可能也是最有風度、最有才華、最有學問的外交官,更是白宮主人早期的忘年之交、英雄識英雄的「老朋友」——真是出盡鋒頭,雖然他所代表的國家卻是當時列強的一個最老大、最腐朽、最貧困、最愚弱的「次殖民地」。

在此三數年前,一位哥大的東方學生威靈頓.顧(顧氏的洋名字)曾率領了一個哥大辯論團,遠征普林斯頓大學,擊敗該校的辯論團之後,由普林斯頓校長烏德奴.威爾遜,在官邸歡宴,賓主盡歡,相約「再見」。又有誰知道,數年之後,彼此真的「再見」了。「再見」之時,彼此都穿上大禮服,一位是美國的大總統,另一位則是古老中國的「欽差大臣」呢。

……他是世界上的第一流外交幹才、舉世聞名的國際政治家。但是他搞的卻是個「弱國外交」——他個人在外交界所代表的份量,往往超過他所代表的政府。檢討起來顧氏一生的成就,讀歷史的人,或許會惋惜他「事非其主」,為其才華抱不平。

「辦外交,不比打仗,」顧氏心平氣和的告訴我這位後輩,「打仗有百分之百的勝利,也有無條件投降。辦外交能辦到百分之七十的成功,就是最大的勝利了……,哪有百分之百的勝利?!」

這是顧先生辦五十年弱國外交的肺腑之言。五十年中凡他所經辦的外交事件,多半可說是百分之七十的成功吧——至少他沒有喪權辱國,在國際上丟人現眼。

他曾替「軍閥政府」服務,遭到國民政府的「通緝」(這點顧氏一直向我否認)。他也替國民政府當過外交部長、當過大使,而被共產黨宣佈為「戰犯」。但據我所知,他老人家晚年卻有好幾位北京駐外大使的訪客,他老人家也是他們的非正式的顧問和教師呢。

顧先生的才華真是國內國外,一時無兩。他是位功不可沒的愛國外交官。他本身傳記便是現代中國的一部外交史。緬念先賢,我想像顧先生這樣的才華和功業的巨人,他一死只可說是「廣陵散從此絕矣!」對一個教外交史的教師來說,顧先生在現代外交史上,實在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海外讀紅樓/摘自《史學與紅學》

傳統「白話小說」不特語言之使用有其必然性,其文章體裁發展之規律亦隱然可見。滿清末季之章回小說多至一千六百餘部,然就西方文學標準看來,除《紅樓》、《水滸》等數種之外,幾無可讀之篇。吾友夏志清教授熟讀洋書,以夷變夏,便以中國白話小說藝術成就之「低劣」為可恥(見夏著一九六七出版英文《中國古典小說史》導論),並遍引周作人、俞平伯、胡適之明言暗喻,以稱頌「西洋小說態度的嚴肅與技巧的優異」。

志清並更進而申之,認為「除非我們把它(按指中國白話小說)與西洋小說相比,我們將無法給予中國小說完全公正的評斷……一切非西洋傳統的小說,在中國的相形之下都微不足道……我們不應指望中國的白話小說以卑微的口述出身,能迎合現代高格調的口味……」(見夏著前篇中文版)

此一論調,實為「五四」前後,我國傳統文明轉入西化的「過渡時代」,一般青年留學生,不論左右,均沉迷西學、失去自信、妄自菲薄的文化心態之延續——只是志清讀書滿箱,西學較為成熟,立論亦較當年浮薄少年更為精湛,其言亦甚辯而已。然其基本上不相信,由於社會經濟之變動,我國之「聽的小說」亦可向「看的小說」方向發展,如《紅樓》者,自可獨創其中國風格;而只一味堅信,非崇洋西化不為功之態度則一也。

志清昆仲在海外文學批評界之崛起,正值大陸上由「批胡(適)」、「反胡(風)」、「反右」、「四清」、「文化大革命」、雷厲風行之時,結果「極左」成風,人頭滾滾;海外受激成變,適反其道而行之——由崇胡(適)、走資、崇洋而極右。乘此海風而治極右「時文」,適足與大陸上極左之教條相頡頏,因形成近百年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兩極分化」之局。

此一「兩極分化」之可悲者,則為雙方均否定傳統、爭販舶來而互相詆辱,兩不相讓。可悲之至者,則為彼此均對對方之論點與底牌,初無所知,亦不屑一顧,只是死不交通,以為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