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奧利佛想要更多。
但他想要的不是數不完的鈔票、私人飛機和純金拉鍊的書包;也不是在太平洋有座私人小島,可以玩漆彈遊戲,或者每天都有貨車載著棒棒糖到他家, 而且無限量供應。
他想要的不是這些。
他不要只是在人潮洶湧的購物中心裡,隔著寵物店的玻璃櫥窗,渴望與一隻小狗做朋友。
奧利佛真心想要的,是一隻有著黑白花色、會從公園另一頭向他衝過來、一邊興奮吠著、跳上他的胸膛、把泥巴甩得他一身都是、以熱烈情感舔得他滿臉黏答答的小狗。
這也是寵物店裡的這隻小狗想要的,奧利佛看得出來。牠眼巴巴地望著奧利佛,水汪汪的眼睛充滿了熱切的盼望,扭啊扭的小鼻子在玻璃上呼出霧氣,彷彿想要嗅聞奧利佛的氣味。
奧利佛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幾天來,他努力向小狗狗解釋現實情況,無奈小狗狗就是不了解。
奧利佛向前貼著櫥窗玻璃,又試著說明一次。
「我不能帶你回家,」他很難過地對小狗說:「我們只能隔著玻璃窗做朋友。」
小狗狗太興奮了,全身抖個不停,就像他們每次相見時一樣。幾縷碎報紙條從牠耳邊垂下,同樣搖啊搖、晃呀晃的。 奧利佛心裡明白,小狗狗還是不了解。
而他知道原因。
隔著玻璃,你們無法成為真正的朋友。尤其你們其中一方是一隻小狗。
這樣下去是沒有希望的,奧利佛心想,我這樣做是不對的,只是在傷害彼此的感情。
他進而產生一個念頭:也許他們不能再像這樣見面了。
奧利佛並不希望如此。他很喜歡來這裡。每天上學的時候,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裡,連美術課也不例外。但不管怎麼樣,你又該如何向眼前這位朋友解釋,你之所以不能進入寵物店、你們的友誼非結束不可,是因為老闆認定你只會浪費他的時間,而且很討人厭?
奧利佛又嘆了一口氣。
「那隻小狗狗很棒。」有個聲音說道。
一開始,奧利佛以為站在他旁邊的人是個小孩子。她的個子只比奧利佛高一點點,頭髮綁成馬尾。然後,他發現身旁的這個人有雙大人的手。

「對啊,」奧利佛說:「牠好棒。」 這位女士戴著太陽眼鏡。奧利佛覺得很奇怪,這樣怎麼看得清楚小狗狗?
「我想,我來買下牠好了。」女士說道。
她走進寵物店。
奧利佛好想對她說,她已經來不及了。他想要大聲說:那隻小狗已經賣給一位很有愛心的飼主。但他不能那樣說,因為那不是事實。
他眼睜睜看著女士走向店員,指著那隻小狗。店員走過來,把小狗舉起來,離開櫥窗。狗狗看著奧利佛,然後轉頭看那位女士,接著又回過頭來看奧利佛。
就在這時,奧利佛突然想起爸爸經常說的話。
冒個險。
賭一把。
勇敢一試。
奧利佛拿起書包,衝進寵物店。他才剛踏進店裡,老闆便對他大吼。
「喂,你,我說過了,出去!」
寵物店老闆的個子很高大,一頭鬈髮毛茸茸的,令人不寒而慄。但是奧利佛急得快發狂,根本忘了害怕。他得快一點才行。店員拿了一張紙交給那位女士,解釋如何為狗狗安排預防注射。
奧利佛知道自己毫無頭緒。如果是爸爸,他絕不會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賭一把。
一切都太遲了。
奧利佛拚命想著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可以比那位女士多付一百元,然後斗膽一問:是否可以把狗狗放在店裡寄養個幾年,一直等到寵物店老闆終於明白照顧動物令他脾氣暴躁,決定收山不做了,奧利佛再去貸款買下這家店。
問題是,老闆現在看起來已經非常火爆了,恐怕不會接受這麼好的提議。
空氣中充滿鸚鵡的氣味,奧利佛深吸了一口氣,希望藉此讓頭腦冷靜下來。
他突然想到一個更好的點子。
我不妨問問這位女士,是否可以偶爾到她家去看看小狗。他對自己這麼說。
她可能會答應,尤其他還願意幫忙用膠帶清除她家沙發上的狗毛。
這時,他注意到女士穿著骯髒的牛仔褲,鞋子上沾滿泥巴,外套還黏附了幾根稻草。
這樣看起來不太妙。
如果她是農夫,他就不可能到她家去了。農場少說都在好幾百公里遠的地方。
「你是聾子嗎?」老闆對奧利佛吼道:「滾開啦!」
奧利佛心想:不曉得這位女士的農場是否有視訊電話?那可能就行得通。
除非她也叫奧利佛走開。
店員將小狗交給女士,並說要到寵物店後面拿一個狗籠給她。
「不需要,」女士說:「我倒希望這小子可以幫我一個忙。」
奧利佛知道女士說的是他。
女士對他露出微笑。有那麼一下子,奧利佛覺得她的微笑好像有一點熟悉,但不是很確定。
他盯著那位女士,心想她是否在開玩笑。但隔著她的太陽眼鏡實在看不出來。而從寵物店老闆和店員的反應來看,他們肯定認為女士是在開玩笑。
然而,等到女士把小狗放進奧利佛懷中,他終於明白她不是在開玩笑。

2
「往這邊走。」
女士領著奧利佛從電扶梯下樓。
奧利佛努力不去想他們會去哪裡,或者到達目的地之後是否得把狗狗交回去。他只希望好好享受臂彎裡溫暖的氣息和熱切搖擺的尾巴。
近距離凝視狗狗水汪汪的大眼,可以感覺到牠眼中的盼望更加熱切了。牠的毛很短,卻異常柔軟,很像天鵝絨窗簾的觸感——或者應該說是奧利佛想像中的天鵝絨窗簾,如果爸媽願意用它來取代有設計感的不鏽鋼百葉窗的話。
走下電扶梯,奧利佛突然感到好奇:這位女士為什麼要他幫忙呢?她拿著奧利佛的書包,而書包的重量比狗狗重了六倍有吧。
不過這時,狗狗舔了舔他的鼻子,感覺實在太棒了,讓他忘了心中的疑問。
女士邁開腳步穿越地下停車場。奧利佛跟在她後面。
他衷心希望女士的車子停得很遠很遠。最好因為她戴著太陽眼鏡的關係,根本找不到車子停在哪裡。
「如果你是我的小狗,」奧利佛對狗狗說:「我會叫你『巴克萊』。爸媽如果幫我生了弟弟或妹妹,他們也打算取這個名字。這是一家很大很大的跨國銀行的名字。」
奧利佛覺得小狗狗喜歡這個名字。
非常喜歡。
奧利佛嘆了一口氣。他這種想法太欠考慮、太自私了。
「對不起,」他說:「我不該讓你抱著希望。大人不准我養寵物。我爸媽太有錢了。」
狗狗看起來很困惑的樣子。
「要變得有錢,就必須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工作,」奧利佛解釋:「我爸媽非常認真工作,他們忙到沒時間養寵物。」
從狗狗的表情看起來,牠不了解為什麼有人會忙到沒時間養寵物。
「這很難解釋,」奧利佛說:「你要見過他們才會了解。」
女士的車子停得非常遠,在遠離所有其他車子的角落裡,但他們終究還是走到了。
那是一輛老舊的輕便小貨車。
「跳上去。」女士說道。她露出微笑,看起來很友善。
奧利佛遲疑了一下。他今年十歲,而人們總是告訴他,在十三歲以前,他應該小心陌生人和他們的車子。
「有人在等你嗎?」女士說。
「有,」奧利佛說:「是我家的女管家,她叫維琪。我和她約在超級市場外面。」
「不會花太多時間,我保證。」女士說:「我只是需要你幫忙一下子。上車吧。」
奧利佛決定賭一把。女士可能需要他幫忙訓練狗狗習慣坐車,等一下開車回家的路上,狗狗才不會胡鬧,這樣女士就不必替牠繫上頸圈,也不需要一邊開車一邊教牠守規矩。
「好吧。」他說。
他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和巴克萊相處久一點。
奧利佛爬進乘客座時,心裡抱著一線希望:也許這位女士根本不是農夫,她只是熱中園藝,住處距離這裡不遠,再加上這次幫了她的忙,如果他希望去拜訪,她想必不會拒絕。
女士坐進駕駛座,鎖上車門。
奧利佛嚇了一跳。
接著,他明白女士為何這樣做了。
「別擔心,」他悄悄對巴克萊說:「把車門鎖上,你才不會跑出去。」
「奧利佛,這只會花幾分鐘的時間,」女士說:「維琪不會介意的。管家很習慣等待。」
奧利佛看著她。
她怎麼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也許他和巴克萊在電扶梯上講話的時候提過。不過還真奇怪,他怎麼完全不記得?
「你一定很愛那隻狗,」女士說:「每天放學都到這裡來。」
奧利佛點點頭。
但他的心思轉得飛快。
難道女士一直在監視他的行動?
這時,奧利佛瞥見兩個座位之間有個東西。在停車場昏暗的光線下,那東西微微發亮。
那是一把廚房用的菜刀。
很大一把菜刀。
雖然有點生鏽了,但看起來還是很銳利。
奧利佛瞪著那把刀看,突然浮現一個恐怖的想法。
有一次爸爸曾對他說,有錢銀行家的小孩有時候會遭人綁架,他們的父母必須支付好幾百萬元才能贖回小孩。媽媽則叫爸爸不要講得那麼誇張。不過奧利佛用Google查詢相關資訊,發現那些父母有時候會收到包裹,裡面有小孩子身上的一小塊東西。不只是指甲之類的,而是更大塊的東西。
奧利佛努力保持冷靜。就他所知,澳洲才不會發生那種事呢,只有一些目無法紀的國家才會。
然而,奧利佛緊緊抱著巴克萊,心裡很緊張,同時忍不住瞥了那位女士一眼。
然後又瞄了一眼。
「你不知道我是誰,對吧?」那女士說。
奧利佛搖搖頭。
女士取下她的太陽眼鏡。
「現在想起來了嗎?」她說。
奧利佛盯著她看。
「我是南西。」女士說。
奧利佛又盯著她看了一下,看起來確實面熟。
有點啦。
「我照顧過你,」南西說:「那時候你四歲。」
奧利佛想起來了。
算是吧。
如果你有一個經常開除管家的媽媽,就會出現這種麻煩。只要你這輩子有過十九位管家,就會讓你的記憶力不堪負荷。
「嗨,南西。」他很有禮貌地打招呼。
終於知道她是誰,這讓奧利佛鬆了一口氣。座位上的刀子一定是要用來削水果之類的。
但是南西沒有回應他。她看了奧利佛一會兒,然後瞪著方向盤,表情嚴肅,沒有說任何話。
奧利佛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是他剛成為全世界最棒的小狗的新主人,肯定會比南西看起來快樂許多。
「奧利佛,」南西終於說話了,也轉過來看著他,「你知道什麼是投資嗎?」
我當然知道啦,奧利佛心想,我爸媽開了一間銀行耶。
他倒是想問南西知不知道什麼是剪刀。她如果想用那把刀子割斷巴克萊腳上的塑膠標籤,最好是考慮一下比較好。
「回答我的問題。」南西說。
「是,我知道,」奧利佛趕緊說:「投資是把你的錢交給別人一段時間,過了一陣子,他們把錢還給你,而且會額外多給一點錢,向你表示感謝。」
南西苦笑了一下。
奧利佛的肚子緊張得糾成一團。一個人如果覺得很苦惱,實在不應該用那麼大的一把刀子來處理瑣碎小事。
「回答得很好。」南西說。
「謝謝。」奧利佛說。
他疑惑的是,如果南西認為回答得很好,為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很苦惱?
「能夠拿回你的錢好像很理所當然,」南西說:「不過有些人就是不守信用。好幾年前,我還在當你們的管家的時候,我拿了一萬一千元給你爸媽,請他們幫我投資。上個月,我想要把錢拿回來,他們的辦公室卻說那筆錢已經賠光了。」
奧利佛盯著她看。
不可能啊!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爸媽處理金錢向來很小心的,他們經營的是全澳洲最令人信賴的投資銀行之一。
爸爸總是這麼說。
「那筆錢是我的畢生積蓄,」南西說:「我需要拿回那筆錢。」
她說話的聲音很平靜。一般來說,大人真心誠意說話,而且心情低落的時候,說起話來就是這種聲音。
「可能只是弄錯了吧,」奧利佛說:「我敢打賭,爸媽絕對不會賠掉那筆錢。他們的數學程度很好。」
巴克萊舔了舔奧利佛的臉頰,表示牠也同意那可能只是弄錯了。
南西的身子靠過來,一把抓住奧利佛的手臂。她抓得好緊,手指頭緊緊掐進他的腋下。通常這樣抓是要搔癢,但絕對不會像南西抓得這麼緊。
「奧利佛,我的家人很需要那筆錢,」她說:「你是我們最後的一線希望。你爸媽保證那是很安全的投資,但現在他們連跟我說話都不願意。而銀行裡的其他混蛋只會一直找藉口。」
奧利佛又開始覺得有一點害怕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心裡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爸媽總是那麼忙於工作,壓力又那麼大,其他職員不想打擾他們。
不過南西說的又是什麼意思?他是她們家人的最後一線希望?
啊,當然啦。
她是指他的存款帳戶。
奧利佛努力回想他的帳戶裡有多少錢。大概九百多元吧。那和一萬一千元差得可遠了。身為最後一線希望,他還需要九千多元。也許還需要一萬元。有人用手指緊緊掐著你的腋下,這樣實在很難計算數字啊。
奧利佛放棄了。
此時又發生另一件奇怪的事。
南西在他手上寫了一個數字。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她說:「這樣你就可以通知我事情有什麼進展。」
「什麼事情?」奧利佛問道。
「叫你爸媽把錢還給我啊,」南西說:「他們會聽你的話。你提出的任何要求他們都會實現,對吧?」
奧利佛猶豫了一下。
不完全對。通常是會實現啦,但不是每次都會。例如養寵物就不行。
他有點難過,輕輕摟了巴克萊一下。
南西又用力掐住他的手臂,這回好痛。
「我要你很認真地問他們,」她說:「真的、真的很認真地問。」
現在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嚇人。
「我會試試看,」奧利佛說:「不過爸媽的壓力真的很大,而且非常忙,所以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南西整張臉垮下來,奧利佛看得出來,她自己也非常焦慮。
「一個星期,」她說:「我只能給你這麼多時間。」
「我會試試看,」奧利佛又重複說一次:「可是他們不一定會聽我的話喔。」
「我只能靠你了,」南西說:「而且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南西放開他的手,然後從他手上抱走巴克萊。
她把巴克萊放在腿上。巴克萊很懂事地坐好,看著奧利佛。
南西拿起刀子,把刀鋒靠近巴克萊的脖子。
「會對你感到失望的,不是只有我。」她說。
奧利佛瞪大眼睛看她。
他覺得毛骨悚然。
因為看到她的雙手。
他剛才怎麼沒有注意到?那雙手布滿了割傷、擦傷和瘀青。
一雙凶暴的手。
一雙殘酷的手。
一雙若要下手殺狗,也絕對不會猶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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