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湖叢談》談江湖
◎吳家恆(遠流出版副總編輯)
前陣子梁文道來台灣,因為之前看過他在香港的電視上介紹《江湖叢談》,便送了一本書給他。就像他所說的,這本「奇書」提供了關於江湖的種種,而這裡所謂的「江湖」,不同於武俠小說裡頭的江湖,或者說,比武俠小說裡頭的江湖還要更廣闊、更幽深些。原因是武俠小說裡的江湖,把拳腳作為解決爭端的主要方式,這是武俠小說基本的設定,見面用不著說上幾句話,一言不合,先打了再說。往往打完了,人死了傷了,問題暫時也就沒了,但恩怨就從打殺之中越積越多。在實際生活裡,可不能隨時都這麼打打殺殺的,也犯不著如此。以中國歷來私有經濟之旺盛多元,各行各業如何畫定分寸,理定先後,排解爭端,如何個「井水不犯河水」、「強龍不壓地頭蛇」,都須發展出一套處理的辦法,而這種種關乎營生的方法──不論是正派經營,還是用矇的、拐的、騙的──就是「江湖」。
江湖全與買賣有關。當然,用這個概念講江湖,那江湖可是淵遠流長,而且不立文字,事實上以其之廣也難以立文字,佚失流散的遠比留存下來的多得多,而連闊如在《江湖叢談》裡頭所講的江湖,充其量也就是以民國初立到抗戰前的江湖,而且還是以北平天橋為重心的北方一帶的江湖。但光就是這麼一角掀開來,就是一個非常豐富的世界,真可說是無其不有,光怪陸離,而俚俗文字之鮮活有力,更是讓人玩味再三。
雖然聽說有人認為連闊如的敘述有訛誤;或是責怪他為了博個人之名利,把一些江湖騙人的內幕說破,洩漏行內秘密;在中國大陸,也有人從「新中國」的角度,說此書所述種種「調侃兒」(也就是「行話」),乃是「舊社會」的遺跡,實不可取。但是至今離連闊如當年寫這些文字,少說也有七、八十年,這其間有哪本書超越了《江湖叢談》,恐怕是少之又少吧?反倒是受益此書、從中一窺一個逝去時代的讀者多的是。
《江湖叢談》令人稱奇之處很多,在此隨意揀幾件事一提。連闊如的記憶力和蒐集材料的能力,是一奇。各位可得想一想,連闊如那個年代沒有Google或Wiki可查,而他在書中所寫的,也不是從哪幾本書抄來的,而且很多還是不欲外人知的秘密。連闊如也很低調,往往只用他「閒來無事」、「一時好奇」幾句話打發,但實情是,就連社會記者、調查局探員也沒那個力氣把一件事情探清楚寫周全的。各位不妨讀一讀底下這段開宗明義談「江湖規矩」就知道了:
本書內有「風」、「馬」、「雁」、「雀」四大門,「金」、「皮」、「彩」、「掛」、「評」、「團」、「調」、「柳」八小門。內容包括的是:賣「梳篦」的、賣「刀剪」的、賣「香面」的、賣「膏藥」的、賣「刀傷藥」的、賣「眼藥」的、賣「蟲子藥」的、賣「牙疼藥」的、挑「漢冊子」的、賣「戲法」的、變「戲法」的、「打把式賣藝」的、「跑馬戲」的、「修腳」的、算「周易卦」的、算「奇門」卦的、算「鳥兒卦」的、「相面」的、「啞相」的、「燈下術」的、說「相聲」的、唱「大鼓書」的、唱「竹板書」的、說「評書」的、賣「胰子」的、賣「避瘟散」的、「拉洋片」的,等等行當,不下百數十種。
此外,尚有兩門,一為「騙術門」,一為「窮家門」。並有江湖黑幕、江湖人規矩、藝術變遷、藝人小傳、藝人傳流支派、藝人道義、各省藝人團體的組織、藝人的沿革。謹將內容用概括方式,先向閱者報告明了。
由江湖人之「春點」作為首談。什麼叫做「春點」呢?讀書人離不開字典、字彙、《辭源》等等書籍。江湖之人不論是哪行兒,先得學會了春點,然後才能夠吃生意飯兒。普通名稱是「生意人」,又叫吃「張口飯」的。江湖藝人對於江湖藝人稱為「老合」。敝人曾聽藝人老前輩說過:「能給十吊錢,不把藝來傳。寧給一錠金,不給一句春。」由這兩句話來作證,江湖的老合們把他們各行生意的藝術看得有泰山之重。
江湖人常說,藝業不可輕傳,教給人學得容易,那會不值一文半文,丟得更易。江湖藝術是不能輕傳於人的,更不能濫授給他人。不惜一錠金,都捨不得一句春。據他們江湖人說,這春點只許江湖人知道,若叫外行人知道了,能把他們各行買賣毀嘍,治不了「杵兒」(江湖人管掙不了錢調侃兒說治不了杵兒)。
果子行、油行、肉行、估衣行、糖行,以及拉房縴的、騾馬市裡縴手,各行都有各行的術語,俗話說叫「調(diào)侃兒」。江湖藝人管他們所調的侃兒,總稱叫做「春點」。今例舉一事,閱者諸君便知那春點的用處。譬如,鄉村裡有個搖鈴兒賣藥的先生,正被一家請至院內看病。這賣藥的先生原不知病人所患的是何病症。該病人院鄰某姓是個江湖人,他要叫賣藥的先生掙得下錢來,先向賣藥的先生說:「果食點」是「攢兒吊的粘啃」。賣藥的先生不用給病人診脈,便能知道這家有個婦人,得的是心痛之病。原來這「果食點」,按著春點的侃語便是婦人;「攢兒吊的粘啃」便是心口疼的病症。然後賣藥的先生給病人一診脈,把病原說出來,說得很對。病人哪能知道,他們院鄰暗含著「春」給那賣藥先生啊!花多少錢也得買他的藥啊。這賣藥的先生,得了病人鄰居用「春點」把病人所得的病「春」給他,能夠不費勁兒掙得下錢來。簡捷地說,這就是江湖人用春點的意義。往淺處說是那個意思;往深處說,如同長江大海,用莫大焉。
各位如果繼續就著書讀下去,必會同意這絕對不是一時興起的「好奇」或「無事」就能整理出來的文字,連闊如對周遭社會觀察之細、整理之精、用力之深、用功之勤,除了沒有理論作基礎之外,比諸做田野的社會學大家,一點也不遜色。話說回來,學院裡的學者拿著別人的理論學舌,依樣畫葫蘆一番,美其名是有個「理論架構」,那比連闊如這樣經年累月、大江南北蒐集資料,是輕鬆得多的差事了。
另外,《江湖叢談》所呈現的中文,豐富得出奇。這表現在連闊如所蒐集的「春點」上頭。這些春點雖然是某一行的行話,並不是連闊如的發明。但是連闊如蒐集了不少春點,稍加解釋給我們後面這些外行人聽,這本身就是一件大工程,也是大功勞,讀者細細咀嚼這些春點,是可以摸出點道理、嘗出些趣味的:
管男子調侃兒叫「孫食」,媳婦叫「果食」,老太太叫「蒼果」,大姑娘叫「姜斗」,小姑娘叫「斗花子」,小男孩叫「怎科子」,管父親叫「老戧兒」,管母親叫「磨頭」,管哥哥叫「上排琴」,管兄弟叫「下排琴」,管祖父叫「戧兒的戧」,管祖母叫「戧的磨頭」,管妓女叫「庫果」,管良家婦女叫「子孫窯兒」,管男僕叫「展點」,管女僕叫「展果」,管當兵的叫「海冷」,管偵緝探訪叫「鷹爪」,管小綹叫「老榮」,管和尚叫「治把」,管老道叫「化把」,管尼姑叫「念把」,管做官的叫「冷子點」,管大官兒叫「海翅子」,管外國人叫「色(shǎi)唐點」,管鄉下人叫「科郎碼」,管傻人叫「念攢子」,管瘋人叫「丟子點」,管嘎人叫「朗不正」,管好人叫「忠樣點」,管好色的人叫「臭子點」,管有錢的財主叫「火點」,管窮人叫「水碼子」,管好賭錢的人叫「鑾把點」,管天叫「頂」,管地叫「躺」,管東叫「倒」、西叫「切」、南叫「陽」、北叫「密」,刮風叫「擺丟子」,下雨叫「擺金」,下雪叫「擺銀」,管房叫「塌籠」,管店叫「窯兒」,管陰天叫「牐棚兒」,管打雷叫「鞭轟兒」,管吃飯叫「安根」,管挨餓叫「念啃」,管拉屎叫「拋山」,管「走吧」叫「竅」,管打架叫「鞭托」,管害怕叫「攢稀」,管肉叫「錯齒子」,管馬叫「風子」,管牛叫「岔子」,管驢叫「金扶柳」,管買酒叫「肘山」,管喝酒叫「抿山」,管喝醉了叫「串山」,管燒酒叫「火山」,管黃酒叫「幌幌山」,管茶館叫「牙淋窯兒」,管娼窯叫「庫果窯兒」,管水叫「龍宮」,管兔兒叫「月宮嘴子」,管老虎叫「海嘴子」,管龍叫「海條子」,管蛇叫「土條子」,管橋叫「懸梁子」,管夢叫「團黃粱子」,管牙叫「柴」,管字叫「朵兒」,管筆叫「戳子」,管刀叫「青子」,管槍叫「噴子」,管放槍叫「噴子升點兒」,管藥叫「漢壺」,管跑了叫「扯活啦」,管人死了叫「土了點啦」,管婦人懷孕叫「懷兒怎啦」,管寡婦叫「空心果」,管麻子臉叫「梅花盤」,管俊品人物叫「盤兒嘬」,管人長得醜陋叫「盤兒念嘬」,管野妓叫「嘴子」,管車叫「輪子」,管衣裳叫「掛灑」,管穿得闊綽叫「掛灑火」,管穿破衣裳的叫「掛灑水」,管當鋪叫「拱頁瓤子」,管賣當票的叫「挑拱頁子」的,管錶叫「轉枝子」,管帽子叫「頂籠」,管大褂兒叫「通天灑」,管褲子叫「登空子」,管鞋叫「踢土兒」,管襪子叫「熏筒兒」,管瞎子叫「念招點」,管社會裡的人不明白江湖事的叫「空(kòng)子」。
這江湖人調侃兒用的春點,總計不下四五萬言,著者將這幾十句寫出來,貢獻到社會裡。論完全並不完全,因為書的篇幅所限,不能全部發表。容敝人寫到各門各行的時候,將未曾發表的江湖春點,再一一刊出。以上所說的侃兒,係江湖中各門各行通用的侃兒。
從前江湖的人將一句春點看得比一錠金子還重,外行人是一句也不知道的。到了如今因為流行日久,外行人也能耳濡目染地熏上幾句。敝人在北平的天橋、東安市場、西單商場以及各廟會,常聽見有些個半開眼(對於江湖事有一知半解的人稱為半開眼)的人,在各生意場兒調幾句江湖侃兒,所調的侃兒盡是普通流行的。至於江湖各行隱語,與他們生意有關,外行還是不知道的。我這江湖的春點,是簡捷地把意義說明,再談金、皮、彩、掛、評、團、調、柳八門生意。
就如連闊如所說,書裡頭談到各行各業的時候,還會說到其他的「春點」。所以從這本《江湖叢談》幾乎可以另外編出一小冊《春點小字典》。雖然大部分春點都很眼生,不過還是有些留存在我們的日常用語中,像是「鷹爪」。也有些春點仍在,但是意思轉了。像是在連闊如當時提到「跑腿」。
一個人是個「腿」的話,表示他在江湖上是有地位的,能吃得開,這個「腿」才能「跑」。換句話說,得要是一號人物,是「大哥」,才能跑腿。但現在提到「跑腿」,那是小弟做的事,若是大哥來跑腿,那還算是大哥嗎?所以從文字語言的豐富鮮活和變化差異來看《江湖叢談》,也是很有意思的。
還有一奇,就是騙術之奇。這也是《江湖叢談》的著力所在,連闊如是希望把一些江湖騙術說破,讓受騙上當的人少一些。老實說,這個主觀願望是不實際的。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騙子什麼時候少過了?我們大家時不時會收到一些電子郵件,寫的是騙術如何更新,請大家小心為上,就知道人類花了多少心力在想出一些新法子來騙人,騙術如此日新月異,受騙上當的人又怎麼會少呢?
底下挑一個書中的例子,出自第二章「算卦相面」,我看了十分佩服,這位先生的能耐大概可與福爾摩斯相比。只可惜他沒碰上柯南道爾,以他為腳色雛型,發展個系列小說出來,如今只有透過連闊如的文字,讓後人知道,在天津衛西城根,曾經有過那麼一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