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峨螺殼──簡單生活帶來身心和諧
我在海濱的生活中,最先學會的就是「捨棄」的藝術,
也逐漸擺脫了人心的虛偽,
我學會了摘下面具。
我手中握著一只被遺棄的貝殼,裡面曾經住著一隻身形如蝸牛的峨螺。峨螺死後,這只貝殼就成為一隻寄居蟹的臨時住所。現在寄居蟹跑走了,在身後的沙灘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足跡,宛如一條藤蔓攀附在沙灘上。我把玩著寄居蟹留下來的貝殼,裡裡外外細細地觀察。心裡揣度:為什麼寄居蟹要跑掉呢?是不是貝殼成了它的累贅?還是它想找尋另一個更好的住所和生活?我發覺自己就像這隻寄居蟹,逃離了原先生活的外殼,來到海濱度過這幾個禮拜的假期。
這只峨螺外殼簡單、樸素且美麗。它只有我的拇指這麼大,有著渾然天成的結構。它圓潤的中心彷彿有顆梨在裡頭,螺旋延伸到尾端。暗金的色澤被海鹽淺淺刷上一層雪白,殼上的每條紋路依舊清晰可辨。我欣然審視著手中的峨螺殼,讓視線順著螺紋往上爬, 爬過那位小房客從前走過的階梯。
比較起來,我自己的殼可就沒有那麼清晰、那麼潔淨了。它布滿了青苔和雜物,形狀已經模糊難辨。當然,它曾經也有個清楚分明的外形,如今我心裡依然記憶猶深。若要描繪出這個殼的外形,得先從我的家庭開始,我有丈夫、五個孩子和座落在紐約郊區的家;此外,還有寫作,這不僅是我的專長,也是我追求的事業。當然,造就了這只外殼的還有其他條件: 我的背景和童年、我的心智和所接受的教育、我的良知和所承受的壓力、我的心性和所懷抱的願望;我願為丈夫和孩子奉獻,也從他們那裡獲取所需;我與朋友分享交流,與社會分工,並且履行身為女人、作家以及公民的義務。
我心中最大的願望是保有心境的平穩,盼望我的目光專注,意念單純,生活有目標,幫助我盡全力完成所有任務。套句先哲的話,我希望生命中能有大半的時間活在上天的恩典裡。這裡所指的恩典不單指宗教上的慰藉,而是一份能穩定生活的寧靜。我所追尋的正如蘇格拉底在《費德魯斯》(譯註1)中的祈禱:「但願內在與外在能夠合而為一。」我希望用這份和諧,做為前進的動力,帶領我完成自己應盡的職責。
雖然「恩典」的定義相當含糊,但是我相信大部分的人都有相同的感受,那就是他們的日子有時候是活在恩典裡,有時則不然,只不過每個人會用不同的詞來形容罷了。當一個人活在恩典裡,即使工作有時面臨挑戰,他也能得心應手,無往不利;相反的,可能連綁個鞋帶都綁不好。不論是否活在恩典裡,每個人大部分的時間都要學習處理好生活大小事。生活本身是一門課題,有時候好運是可以自己修煉而來的。從自己和他人的經驗中,我發覺到:某些環境、某些生活方式和某些特定的行為準則,可以使人更容易做到身心內外的和諧。也就是說,要達到此一目的,其實是有方法可循的,方法之一就在簡化生活。
簡化生活,就像那隻寄居蟹選擇一只比較輕盈、好背起的外殼。然而以我目前的生活來說,卻與此相去甚遠。我的丈夫和五個孩子,他們有各自的生活。我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要啟動一家人的生活。這份重任有如帶領聯結車隊前進,工作既繁忙且細瑣。郊區的日常生活中,我大部分是一個人完成吃和住的大小事,很少有幫手:掌管家人的三餐、各項計畫、購物、理財,以及設法讓收支平衡等等。這樣的生活牽連了各色各樣的人和物,舉凡水電設施、冰箱、爐子、暖氣、洗碗機、收音機、汽車,以及其他代替人力的各種設備等,都是現代家庭生活的必需品,同時還需要仰賴各種不同的專業人才來維持。而其複雜的程度還不僅止於此,從健康方面來說,包括了各種醫生、掛號手續、各類藥品、補品、維他命等。從教育方面來說,包括了心理、智識及生理等不同層面的教育,牽涉到各種學校、各類校內集會、安排汽車共乘制,以及練球、練唱、露營等活動,還有義務輔導學生等等。從衣著方面來說,包括逛街買衣、洗衣、縫補、修改等等。從交遊方面來說,除了有我自己的朋友之外,還有我丈夫和孩子的朋友,以及數不完的應酬聚會。而從通訊方面來說,有信件、請帖、電話和各種不同的交通等等。
現代人生活的重點在於不斷擴大社交圈。除了家庭之外,我們也對社會、國家、以及整個世界負有責任和義務。媒體、政治宣傳、慈善機構,以及來自社會、文化的壓力,在在都提醒著我們這個事實。我的日子都圍繞著這些期許轉動著。女人的生活像馬戲團的特技,天天上演。連吊在鞦韆上空中飛人的技術都不如我們呢!我們被訓練得要能頭頂一落書,踩著懸在半空中的繩索前進,身上還得掛著嬰兒車、陽傘和餐桌椅,敏捷地步步向前。可要穩住啊!
然而,這樣複雜的生活正是智者告誡人們要避免的。它不能使人內外合一,也不會帶來喜樂的生活, 只會讓人失去自己。但是我不得不承認,今天在美國有成千上萬的婦女都和我過著一樣的生活。我之所以強調美國,是因為比起世上其他地方,美國婦女更能自由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對那些身處戰爭、貧窮、政治腐敗的女性來說,生活條件的缺乏,迫使她們必須面對眼前的基本生存問題。相形之下,美國婦女有更多的空間和選擇。然而沒有人知道表面令人羨慕、卻不安穩的生活能支撐多久。不過,美國女性如此獨特的生活條件對世人的意義超越了經濟、國家、甚至性別的界限。
確切地說,這種複雜生活不只影響美國女性;它超越性別,因為美國男性也過著同樣複雜的生活;它超越了國界,因為世界許多其他國家都以美國人的生活做為典範;它甚至跨越了時代,早在西元三世紀,普羅提諾(譯註2)就殷殷告誡人們,隨著複雜生活而來的危險性。即使如此,這個超越時空的難題主要還是影響著大部分女性的生活;從古至今,女人的天職之一就是處理圍繞著生活的所有事務。
身為女人的我們,有許多與生俱來的責任和顧慮。我們的生活型態基本上是呈傘狀輻射的;以母親角色為中心,照顧丈夫、孩子、朋友、家庭和社會,猶如輪軸一般向四周延伸出去。我們必須對周圍不同的需求隨時給予回應,就像蜘蛛網對風的敏銳一樣。可想而知,要在這樣東拉西扯的環境下保持平衡,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但卻又是如此重要。而它和理想中的簡單生活相距之遙也可見一斑了。
當我有了這層領悟之後,開始體會到一個讓我既覺幽默又感痛心的事實,那就是:聖賢當中很少是已婚的婦女。從前我總以為這是因為要維持貞潔或是不願生育的關係,但是後來我發現主要是為了避免分心。因為女人的生活和聖賢、哲人及藝術家的生活原本就是互相矛盾的,舉凡生養子女、料理家務、處理各種人際關係等等,無一不是讓人分心的根源。然而,面對這樣的問題,光探討女性與家庭、事業的關係或是女性的獨立,是不能觀其全貌的。應該從根本上來思考:究竟女人要如何才能在紛擾的環境中保留自我的完整,如何在諸多外力的干擾之下仍然維持平衡,以及如何在外界的打擊之下保持心靈的堅強。
那麼,答案究竟是什麼呢?沒有絕對的解答,也沒有完整的答案。我僅有的只是找尋答案的線索--手中的這幾只貝殼。峨螺殼的美告訴我,解決這個問題的第一步就是試著去過簡單的生活,省去一些令人分心的雜事。但是如何才能過簡單的生活呢?我不可能完全卸下責任,永遠居住在與世隔絕的荒島上,也不能、更不願拋下我的家庭出世當修女。因此對我而言,解決之道就是既不完全放棄世俗、也不全盤接受,在兩者之間找出一個平衡點。就像鐘擺一般在獨處和世俗之間來回搖擺,有時退居獨隱,有時又回到人群之中。而在那些退隱的日子裡,也許我能拾取智慧的寶藏帶回到世俗的生活中。正如這兩個星期的獨處讓我了解從簡化生活開始,再逐漸進入更深的境界。且讓我在這段海濱的生活中,嘗試去為這人生的課題找尋一些解答吧!
我在海濱的生活中,首先學會的就是「捨棄」的藝術,這是因為我了解到人們賴以為生的東西其實非常的少。從物質開始捨棄,然後不知不覺延伸到其他領域。最先捨棄的自然是衣物,在這裡人們會發現其實衣服並不需要滿滿的一櫥子,只要小小的一皮箱就夠了。衣服一少,不僅大大減輕了修改和補綴的工作, 更妙的是不必花上太多的時間去挑選。就這樣我發現自己捨棄的不僅是多餘的衣物,也捨棄了追求虛榮的心。
其次是在住的方面。在這裡,我不需要一間密閉保暖的屋子,我所有的只是像貝殼一般簡陋的小木屋。沒有暖氣、沒有電話、沒有自來水也沒有熱水(只有一個燃油的爐子),也就沒有家用品會因為老舊而有修整的需要。屋裡沒有地毯,我剛來的時候地上有幾塊小毯子,但是被我收起來了,因為光溜溜的地板讓清理沙子的工作容易許多。說到清理,在這裡我不需要忙著時時打掃,因為我已經不再那麼在意灰塵了。這彷彿是擺脫了清教徒式那種要求絕對整潔的觀念, 畢竟那樣要求百分之百的整潔,是否也代表了另一種物質的包袱呢?這裡也沒有窗簾,因為我不需要用它來保護我的隱私;小屋四周圍繞的松樹提供了足夠的屏障。我隨時敞開窗,就算下雨也不介意,因為馬大式的(譯註3)無謂憂慮已經在我心中逐漸退去。對於屋內那些老舊的椅套我並不在意,更不在乎別人會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因為我已漸漸揚棄了不必要的驕傲和自尊。小屋裡的家具也盡可能地少,因為我需要的並不多。來這裡的客人只限於那些與我坦誠相對的朋友,我發覺自己因此逐漸擺脫了人際間的虛偽。這對於個人的精神來說實在是一種莫大的解脫,因為生活中最累人的事莫過於偽裝自我,這也就是為什麼社交生活會讓人疲累的緣故。而在這濱海的小屋中,我已經學會了摘下面具。
生活中如果少了那些我原本認為非常重要的種種物件,其實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我想起一位在德國集中營裡待過三年的法國朋友,他曾經告訴我:雖然在集中營受到的待遇極為殘酷,不僅喪失了自由,甚至連吃都吃不飽,但是那段日子讓他領悟到人所需要的物質條件竟是如此的少。這位朋友在集中營簡陋的日子裡,體會到了精神上無比的自由與平靜。諷刺的是, 今天的美國比起其他國家更有權利在簡單與複雜之間選擇,但是絕大多數的我們卻都選擇了後者。除了僧侶、修士等出家人是自願去過那樣的生活之外,大部分的人都是因為戰爭、入獄、或是生活的艱困而被迫回歸質樸。然而,一旦人們在無意之中接觸到這樣的生活之後--就像這幾天的我一樣,必然會發現伴隨而來的是心的平靜與安寧。
也許有人會問,從美學的觀點來看,那樣的生活不會因此變醜嗎?人追求物質生活,不僅是基於安全、舒適或是虛榮的理由,同時也是為了追求美。這麼一來,我的小屋不就顯得醜陋不堪了嗎?不,它其實是很美的。雖然這間小屋相當簡陋,缺乏裝飾,但清風時來、透進陽光、充滿松香。
屋頂上的橫梁有蛛網為簾,我以全新的眼光來看待這些蛛網,便覺得它們可愛極了。這些蜘蛛網把屋簷四方的線條變得柔和,就像銀髮使人們臉上的皺紋顯得柔和一樣。所以我不再拔掉頭上的白髮,也不再掃去角落的蛛網。至於空白的牆壁,剛開始的時候的確看起來礙眼,令人覺得窒息,我不禁想在上面打幾個洞、開幾扇窗、或掛上幾幅畫。後來我到海灘上撿回一些乾淨的樹枝,它們在海風和沙石的琢磨之下,表皮變得像綢緞那樣光滑;我也收集綠藤和紅葉,還有被海水洗白的海螺殼,它細緻的紋理和形狀,成就了天然的抽象雕塑。我把這些撿來的藝術品一一添進小屋。有了它們,我在定居的住所裡彷彿嵌上一只潛水鏡,開了一扇窗,我有窗外的一片美景,任思緒自在翱翔。
在小屋中,我感到無比的滿足。我的書桌同時也是我的餐桌,它樸拙而簡單,上面擺著一本記事簿、一瓶墨水、一球海膽做紙鎮、蚌殼做筆台,一個破了的海螺供我把玩,和一整排我靈感來源的大小貝殼。我深深愛著這幢小屋,希望能一輩子都住在這裡, 或是把它運回家。但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個貝殼小屋容納不下我的丈夫和五個孩子,也承載不了日常生活的瑣碎事物。我所能做的就只是拾起那只小小的峨螺殼,把它帶回我康乃狄克的家中,放在書桌前,讓它時時提醒我簡單過生活的理想,也讓我知道人真正賴以為生的物質其實不是多、而是少。於是,日後當我又想為自己的生活添加一件物品,或是與簡樸生活背道而馳時,我能提醒自己:有此必要嗎?
然而,光是簡化外在的生活是不夠的,因為那畢竟只是外在。貝殼的外表及我生活的外殼都只是外在, 我們無法從中找到答案,不過它仍然是一個開始、一個方法、也是通往「恩典」的途徑。我知道最後的答案需要向內尋求,外在的表象只能提供線索,只是找尋解答的途徑。而我也深深知道人就像寄居蟹一樣, 有選擇自己外殼的自由。峨螺殼,讓我再次把你放下,但是我的心思已被你啟動,朝著內在迴旋的階梯冉冉升起。
譯註 1. 費德魯斯(Phaedrus):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四二七∼三四七B.C.)的著作,其中包含了柏拉圖與蘇格拉底(四六九∼三九九B.C.)的對話錄。 2. 普羅提諾(Plotinus, 205∼270):生於埃及的羅馬哲學家,屬於新柏拉圖學派, 3. 馬大(Martha):出自《新約聖經》〈路加福音〉第十章三十八到四十二節。耶穌來到馬大和馬利亞兩姊妹家講道,妹妹馬利亞只是專心聆聽耶穌說話,而姊姊馬大則忙裡忙外準備茶點招待耶穌和客人,並且責怪馬利亞不幫忙,耶穌便告訴馬大:這是因為馬利亞懂得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第4章 付出
我喜歡這樣連結「付出」與「熱情」的關係:
想想老式腳踏車的照路燈,
我們的付出是摩擦力,
引發的熱情照亮了自己與他人的生活。
說起來相當矛盾,女人直覺上想要不斷地付出,但是又厭惡能量一點一滴地流逝。這種現象究竟是衝突,或只是一個複雜問題的兩個面向?我認為與其說女人厭惡將自己一點一滴地付出,倒不如說不願讓自己毫無目的地付出。我們並不怕用盡心力,但是卻害怕白白消磨身心。女性在操持家務上,並不像男人在事業上能夠清楚地看見成果。她們沒有上司的加薪,也鮮少獲得讚美。除了生兒育女之外,女人的貢獻並不容易被看到,特別在今天的社會尤其如此。(《來自大海的禮物》第3章〈玉螺〉)
我小的時候對於女性生活的認識完全根基於奶奶與母親的忙碌作息,因此當學校第一次要我們在調查表上填寫家長的工作狀況時,我不知道該把母親寫在「職業婦女」或「家庭主婦」的欄位上,我感到非常疑惑,只因兩件事母親都做得非常專業。在我的了解裡,有一種女性的生活與工作範圍遠遠超越了這兩種分類的單一意義,她們既是一手操持林白夫人所說的「不能被清楚看見的家務」,也同時要面對外部世界「完全被看見」的種種責任,而無論在哪一個範圍中,又都不能只顧及一個面向,因此,什麼時間該微妙轉身進入另一個世界、完成另一份工作,這些女性都平穩地掌握自己。有一天,當我很自然地也走入了奶奶與母親的生活模式,我才終於了解,女性之所以能夠生活得很有韌性,是因為價值觀點支持了生活事實;奶奶與母親都是先接受「當自己」,而後才思考到女性生活在集體意識中所呈現的面貌。
我很同意林白夫人說女性「不願讓自己毫無目的地付出」,但思考這句話的時候得十分小心,因為它並不是讓我們拿來當作不採取行動的藉口,主要是提醒自己應該盡早培養出看見「目的」的能力。生活裡可以被發現的「目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常把發現目的的能力說成「抓緊生活」,因為它是真正能解決屬於情緒的、輕飄飄的問題,幫助我們把懸在思考裡、想要發展的自我透過生活達到真實;這種轉化就是林白夫人所說的「付出」——有目標的付出比較不會耗盡一個人的才智,付出的本質應是如此:在消耗的同時便獲得了更新。(《來自大海的禮物》第3章〈玉螺〉)
在我所體會的女性生活裡,「付出」的報償通常超過金錢的價值,只是我們很少彼此交換自己尋找「目的」的心得,如果我們越早進行「體會價值」與「懂得付出」的學習,「更新」的作用就會越早出現在生活的循環當中。
我從孩提就了解付出的意義,因為父母總是透過帶領來幫助我們體認價值,無論是一餐飯、一場打掃、節省的習慣、努力用功或行為上的自律,我們享受著家人同心付出的結果,這種經驗幫助我掌握「價值」的意義。等我成為妻子與母親之後,我發現一個人的付出可以有更多樣的意義;透過對夫家長輩的尊敬與喜悅的生活服務,我更廣意地表達了對伴侶的愛意;透過對孩子的細膩照顧我可以滿足自己情感的需要,並建立親子之間細密的溝通管道,雖然每一天的付出都呈現出表面的辛勞,但生活的內裡卻開始累積驚人的力量——我自信擁有越來越強大的能力可以改變現況,改變一個原本不夠美好或不夠愉快的環境與氣氛;這種力量有時就被外在的眼光稱為「創造」,而這應該是女性的權利與期望。
然而,這些研究結果畢竟只是複雜問題的單一面向而已。光是從對女性生理反應的統計學中,並不能真正協助我們了解女性的內在世界,或是女性與她們自己根本的關係,也不能幫助我們了解女性長久被忽略的期望和權利,或是她們做為一個人對創造活動的需要。(《來自大海的禮物》第6章〈葵螺〉)
梁實秋曾經提到過一個觀念:「真實的自我不在感覺的境界裡面,而在理性的生活裡。」我非常喜歡這個說法,如果女性天生就有付出的直覺,那我們應該幫助自己了解這項活動從目的的始立、採取方法到堅持的續力就是完成感覺探討的過程。一般人喜歡用「熱情」兩個字來形容有付出能力的人,好像熱情是電源,付出必須仰賴熱情做為動力,但熱情又要去哪裡取得呢?它難道是一種天份或禮物嗎?
我們無法直接去學習一個人的「熱情」,因為熱情是經驗,是透過付出而得來的一種喜悅情緒,如果有人要學習他人的熱情,學到的只不過是「熱情的外表」,我們應該學習的是一個熱情的人他具體的行動,也就是他在付出時所採取的有效方法,在那些方法當中,我們才能了解熱情的理由。我喜歡這樣連結「付出」與「熱情」的關係:想想老式腳踏車的照路燈,我們的付出是摩擦力,引發的熱情照亮了自己與他人的生活。
我們的社會如今把金錢所能換取的價值不斷提升,女性因為接受這種說法而變得格外辛苦,有更多的人想努力掙得看得見的數字,以證明自己的能力與影響,今天女性共同的生命功課也許是再一次了解付出的「目的」。生活隨著時代改變之後,無論男女精神上最大的包袱都是他人的眼光、物質的意義與人際的複雜;傳統與現代是否必需是一種取捨,也唯有誠實看見生活的人,才能透過檢視來幫助自己。
我還是覺得女性最有價值之處是與生活的細密關連,誰說女性付出的酬報不是金錢,那些使家裡角落發光、使家人胃口大開的事如果要以金錢一一去換取,不也很驚人嗎?但它還有比金錢更豐富的價值,就是與被關愛的人所產生的情感互通。付出是最踏實的生活教育,一個願意付出的人最容易體會他人的付出,這是經驗的轉移與累積,自然而然形成的價值確認。懂得付出意義的人,心不會懸在半空中的,他們的愛有積極的作為,我想這就是林白夫人所說的「循環」;循環使生活真的活起來了。
正如前面所說的,女性必須依賴她們自己的力量來達到成熟的境界。而事實上,學習獨立不正也是成長的本質嗎?女性必須停止依賴他人,並且停止藉著和他人競爭來證明自己的能力。過去女性一直在依賴與競爭之間來回擺盪,在維多利亞主義與女性主義之間穿梭游移。這兩種極端使女性失去了平衡,因為它們都不是完整女性真正的重心所在。女性必須獨自找出她們真正的重心,並且獨自達到她們生命的完整。(《來自大海的禮物》第6章〈葵螺〉)
我想要在林白夫人這句話後面再加上自己的領會——我們要注意的是「自己生命的完整」,不要以集體意識來框架女性原本可以獨特的生活。
【前言】
大海送我的珍貴禮物 / 林白夫人
我當時下筆書寫,是希望藉由思考找到屬於我的生活方式,並且在生活、工作和人際關係之間尋求平衡點。
手裡握著筆的時候,我的思緒就通暢無礙,因此很自然地開始了寫作。
那時我以為自己的經驗和別人比起來很不相同。(是否我們每個人都有這種錯覺呢?)我以為和絕大多數人相較之下,我的處境在某些方面自由許多,在其他方面又受到較多的限制。
那時我以為並不是每位女性都和我一樣,在找尋新的生活,或需要一處單獨思考的空間。我想是因為大部分女性都能夠滿足於現狀,也把生活處理得比我好。因此,做為一個旁觀者,我既羨慕又崇拜地看著她們平順無瑕的生活;她們也許沒有遭遇過任何困難,也許早就找到了答案。當時我暗自想著,這些對生活的探討應該只對我自己有幫助,對他人無益吧!
然而在我繼續寫作時,接觸了許多和我生活背景不同的女性:有年輕也有年長,有人獨立自主,有人渴望一份事業,有人勤勉持家,也有過著悠閒生活的。我才發現她們和我對生活有著相同的想法。每個人的生活條件和形態都不同,不論女性或男性,許多人都和我一樣有著相同的本質問題,也正努力推敲可能的解決之道。甚至那些看起來擁有完美生活的人,也和我當時一樣,努力為一成不變的日子譜出新曲,為理想調整腳步,並且讓人我關係更充滿活力。
就這樣,對話開啟了思想的交流和個人經驗的分享。漸漸地,我筆下的故事已不再只是我一個人的體會了。在此,謹以大海送我的這份珍貴禮物,誠摯地回贈給曾經一路陪伴的朋友。
【序言】
五十週年紀念版序文 / 麗芙• 林白
母親這本著作出版已經超過五十年了,算一算從那時起我應該也讀過五十次了。《來自大海的禮物》初版那年我才十歲,如今五十週年紀念版面世,而我已邁入六十。我得羞愧承認直到二十多歲我才第一次打開這本書, 這對許多作家的孩子來說應該不奇怪,不論他們的父母名聲多麼響亮。而如今我每年至少會重讀一次這本書,有時候會讀上兩次或者更多。
這麼長的時間以來,我不曾對母親一九五五年出版的這本著作失去新鮮感。書中的智慧至今仍適用於我的生活,而且契合多年來我從母親身上學到的一切。
寫作這本書時,母親居住在佛羅里達州墨西哥灣沿岸,俘虜島(Captiva Island)海邊的小屋。許多人聲稱他們知道小屋今天確切的地點,不過多年前為母親覓得住所的朋友告訴我,小屋早已經不在了。
知道實情之後,我帶著母親為我題字的《來自大海的禮物》到島上住了一個星期,母親的題字很簡潔: 給麗芙。在墨西哥灣沿岸上,我尋找的不是那幢小屋,而是作者,我的母親。
母親辭世之後,隨之而來地產的處置程序、紀念的表揚,和好幾次家族歷史的公開,都使我在受到公眾的關注時更加思念母親。我需要她的智慧和鼓勵,我需要她牽著我向前。
讀者不論何時翻開《來自大海的禮物》的任何一章任何一頁,書中的文字都能帶著你深深呼吸,慢下腳步。無論外在環境如何,這本書總能讓人心神專注。翻開它讀取一小部分或者是全部,就能沉靜思緒,轉換心情。
篇章裡搖曳流動的情意表達,讓我聯想到大海輕緩的節奏。不知道母親是有意這麼安排,或者是因為在寫作時日日居處海邊的關係。不論原因是什麼,翻讀幾頁過後我總開始自在搖擺,好像自己是浪潮的一部分--像一片浮木穩靜地徜徉海上。字字句句足以讓我身心安定。
然而除了平和,除了文字對生活傳達的定靜之外, 這本書還帶給我更大的感受--承受著潮汐節奏的那股穩定力量。每一次翻讀《來自大海的禮物》我都好驚喜,母親透過大海,透過文字為我注入生命的活力。我常忘了她身上蘊藏的這股能量,或是我太習以為常了呢?
記憶中的母親身形十分嬌小,充滿才智且心思細膩。然而,每當我讀這本書時,她因為外表纖細而讓人誤以為柔弱的錯覺立刻被打破。我怎麼會忘了她是一九三二年痛失長子後養育五個孩子的母親,怎麼能忘了一九三○年她是美國史上獲得滑翔翼駕駛執照榮耀的女性。一九三四年又以航空探險成就獲得國家地理協會金牌獎章的殊榮。一九三八年所完成的探險經歷小說《聆聽風起》(Listen! The Wind)榮獲國家圖書獎。母親終生都是一名暢銷作家。
記得她六十五歲那年,我們在佛蒙特州滑雪。七十歲那年健行阿爾卑斯山。七十五歲和我們這些孩子到夏威夷茂宜島旅行,在哈雷卡拉火山中過了一夜。
當時地面一片漆黑,我們仰望天空,嬌小的母親穿著五號靴子,她舉起手,指向深弧形夜空裡閃亮的星斗,教我們認識天文觀測圈--御夫座、 雙子座、小犬座和大犬座。那是母親年輕時最早從星空中學會的定位知識。
《來自大海的禮物》提供讀者一種不平凡的自由感受--一份原來是難以理解或表達的感受,而這正是本書深獲共鳴的原因。我說的自由是為了保持心境開放而做的每個決定,就像母親之於她的生活;為了更寬闊的人生道路,選擇會帶來喜悅、悲傷、勝利、失敗、苦難、安慰,還有更多必然的改變。
母親在真誠的省視中,靜靜地釋放了自我,從努力穩定生活中,得到了真正的自由。我們都該學習她對「此時此刻」(the here and the now)的思考和態度。藉著《來自大海的禮物》的寫作,母親不僅找到自己的處世之道,也為世人提供了一種新的生活視野。我十分欣慰五十週年紀念版即將發行,相信這本書能帶領新的世代追尋母親智慧的腳步。
麗芙• 林白(Reeve Lindbergh)
聖約翰斯伯瑞,佛蒙特州
佛蒙特州 二○○五年三月
"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anted to live deliberately. I wanted to live deep and suck out all the marrow of life... to put to rout all that was not life; and not, when I had come to die, 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
" 我到樹林裡去,我想用心地生活,我想深刻地活著,吸收生命所有的精華, 徹底擊潰任何的分心;不要到瀕臨死亡之刻,才發現我從來沒有活過。
——這本書的書名來自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啟發,謹以此段獻給所有的朋友
【前言】
林白夫人給我的禮物
雖然我與林白夫人在真實的人生旅途中不可能相遇,但這本書卻證實了兩個陌生的人可以透過書寫與閱讀來傳遞生命的責任、樂趣與力量。是因為收了這份多年前的禮物並受益良多,才讓我可以在極短的時間中寫下這本小書。當這個奇妙的機緣突然降臨時,我從書中所得的幫助早已從蘊藏心中的感動轉化於生活的改變了;於是我找出屬於自己的所得,整理與大家分享。
林白夫人出版她的書《來自大海的禮物》﹙Gift From The Sea﹚那年,她四十九歲,而我還未出生;在動筆寫這本因她而有的小書之時,我剛剛好五十歲,而她已過世近十年。此時的我不但已經領受書中的話語超過二十年,也完整地經歷了她書寫當時的各個生活階段。對於這本書的喜愛,我已超越了讀者對於作者的單純仰慕;這是接受一份珍貴禮物之後的感謝與回饋。
慶幸自己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位女性之時,生命正當年輕,雖然心中的行囊裡也有一些理想與堅定,但躊躇與徬徨又似乎比信心還要多更多。就在那樣的階段中,我讀到了林白夫人的話語,從此,書中對於生活深刻省察的文字與作者纖弱勇毅的身影就成了我的知心好友、陪伴我二十幾年。我因為這本書而看見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女性是不怕生活中的種種平凡,她們用平凡的生活把自己淬鍊得真正不凡。
我必須要說,林白夫人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時間點,是禮物中的禮物。在我當時快三十歲的眼中,作者五十歲的回顧與省思剛好把我從短視的生活顧盼中拉了出來,我不再只關心同年齡的人是如何生活,而更在乎自己五十歲的時候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少了許多習慣性的觀察與比較之後,我因而生活得更專心也更自由;相信,這就是林白夫人要捎給每一位女性的訊息。
林白夫人在《來自大海的禮物》中說話很輕,但論點精;她教會我辨識能與不能、勝利與失敗、喜樂與痛苦、勇敢與退怯;我所不懂得的,似乎都可以因為一再閱讀與思考而乞答於她。她把從大海得到的禮物分享給大家,使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有在自己生活中沉靜的能力與深呼吸的自由。
這本書可以說是我人生中的第二個奇遇,然而林白夫人的啟發其實是第一個奇遇的前導。
就在我讀過了林白夫人的書之後,因為建築師萊特而對日本帝國飯店很感興趣。接著我在相關的閱讀延伸中知道了帝國飯店的廚房之父——村上信夫先生的故事,從此,在專業的領域上,我默默地學習、親近這位工作者,雖則,與林白夫人一樣,我與村上信夫先生也不大可能在人生的旅途上相遇,但他的人生履歷卻是我工作努力的最高楷模;一如林白夫人對於我的意義。
1999年,因為一場餐桌設計統籌競賽,我獲得了夢想中的「帝國飯店賞」,當時,村上信夫先生還掛名為帝國飯店主評者,但我知道他那時已經病了。雖然我無法證實自己所得到的評語是否由年事已高的村上信夫先生親自所給,但這對我來說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他對工作的努力與生命的誠懇深深地影響了我,他使我成為一個比先前更好的人。
這本小書的出現,也就是相同奇遇的第二次發生,當遠流有這個出版提議時,我感覺到命運不可思議地給了我一個向林白夫人道謝的機會:她使我成為更快樂自足的女性;我已經到了她漫步在海灘上整理自己的年齡,我也可以向她傾訴這份厚禮成為我生活力量的事實。
「奇遇」一定有著各種各樣動人的形式,在與林白夫人心靈相遇的那一刻,我牢握住自己的豐厚所得,並心懷感謝地寫下這本小書以為紀念。
【緣起】
從這張圖談這本書
遠流出版公司從原本邀請我為林白夫人的書《來自大海的禮物》寫序而後演變為這本書的出現,完全是意想之外的計畫。我原本正忙著要完成已承諾許久的食譜,卻先空下時間、陸續記下我對自己中年生活的定心整理。
我的心情時而歡喜、時而低落,不確定已有林白夫人這本書,為何還需要我這種平凡生活的回顧!一直到這張圖出現之後,我的心整個地穩定了下來,終於知道這十二篇文章至少可以通過「為什麼需要出這樣一本書」的自問;我相信對於多數的作者來說,這是最難過的一關,特別是我已到了對人生形成看法的年齡,不想做自己感到多餘或有所質疑的創作。
這張圖是書寫到一半的時候,儀儀為我畫的插畫。儀儀小我的小女兒Pony兩歲,從高中在美術班開始,如果寒暑假與Pony見面,她們會討論畫畫的事。Pony的手下功夫不足以指點儀儀,但畢竟因為是從小小孩起就以姐姐的關係互動,又因為旁觀者有一種清楚,所以在我收到這張圖之後就把它傳給了在美東上大四的Pony,想請她給儀儀一點建議。
Pony沒有動儀儀的圖,她印出後用有色簽字筆直接標明了自己的意見,再回傳給我。當我看到這個回傳時,直覺地感到這張圖為我的書寫本意做了最貼切簡單的說明:在不同的生命體中,經驗深淺的意見溝通就是這樣地進行著互助;沒有人能修改我們的人生,但他們可以告訴我們該如何進行調整。
Pony提到的幾件事雖是針對圖稿,卻使我想到自己在寫這本書時深深體會到的生活:角度與觀點、連貫性、眼光與公平(影子的位置)、努力。
Pony亂七八糟的手寫字說: shadow in the wrong place. 陰影位置錯誤。 too flat. not convincing as a cylinder. 太平面了,圓柱體的特性不夠凸顯。 line not straight. 線不夠直。 beautiful detail. 細節好精美。 grid inconsistent. be careful when working with fixed patterns such as a grid. 格子不協調。要小心,畫格子這類固定的樣式要注意它的準確。 perspective lines are off. 透視線偏離。
Pony的直言對準了問題,讚美則對準成果,這幅記載著兩個小小年輕人透過習作坦誠對話的小圖因為真實而讓我愛不釋手,無意中的資料使我想到一件美好的事:我們需要的生活建言也是這樣——應該具體到足以激發修正的意圖,而努力也真正被公平地看見並欣賞了。
謝謝兩位小朋友,她們使這本書出現了更簡單、更生命化的說明:經驗是可貴的,而生活是值得修改的。
註: 這本書的篇章陸續完成時,我與負責編輯的幾位朋友在書信中對內容與細節時有討論。有一天小可信中問道:我很好奇你會如何寫「影子的位置」帶給你的聯想呢......感覺這個點有很大的想像空間啊。 要進入一校本前,我才發現自己並沒有仔細回答過這個問題,在整個篇章中也只以「眼光與公平」帶過。也許我應該再說得更清楚一點,當我第一眼看到「陰影位置錯誤」這六個字的時候,有一種驚醒的感覺;在圖像具體的對照中,我想起自己的人生也曾有過多少次這樣的經驗:因為自我中心的錯置,所以導致心靈圖像上情緒陰影的有誤。
【推薦序一】來自大海的禮物
作者:蔡穎卿
這本書進入二校那天,我們從下午兩點開始圍坐在工作室的ㄇ字型桌前以朗讀的方式校稿並討論。這個工作總共進行了整整五個鐘頭,其中沒有任何岔開主題的閒聊或雜談,即使必須走開一下,離席的人也急急地又回到聆聽與思考當中。四周不只是寧靜,隨著慢慢覆蓋的夜幕,我們都被籠罩在漸次的昏暗裡。工作室沒有可以取代白日天光普照的燈具,因為我一直都習慣在四周黑暗的環境中工作以保持專注,所以那天也只能為大家點上凝眸處的照明,於是聲音從輪流朗讀者的口中飄向了挑高的暗處又緩緩地落下、灑向我們心氣相連的四周;我幾乎錯覺林白夫人也在席中或化成了在座的我們,她以?盪的潮聲導引我們,從彼此口中吐納的語言進出每一章每一節的微細之處;幾次無意抬頭看到大家時,我心裡一閃而過的是席間奇妙的年齡配置--最遠處的譯者燕玲與這本書的編輯小可剛在三十之後;總監文娟與企劃金燕行在不惑之年的不同階段,而我正在思考天命的意義;我們坐在一起,不只為讀者、更為自己,想要再一次用心收盡林白夫人從海邊轉贈於我們的生命之禮。
《來自大海的禮物》五十年紀念版中增加了作者女兒的一篇序,這是十年前中文版中所沒有的篇章。燕玲在九月底把稿譯好之後,我們曾幾次相約細讀這篇序文,又逐句討論其中的情感。我很喜歡這篇序,也很喜歡燕玲以簡明流動的文字為讀者轉述這份屬於親子又同屬女性的情感;一個六十歲的女兒透過母親的文字索求她所需要的指引時,那坦然的真情猶如出生嬰兒的信賴,「母親辭世之後,隨之而來地產的處置程序、紀念的表揚,和好幾次家族歷史的公開,都使我在受到公眾的關注時更加思念母親。我需要她的智慧和鼓勵,我需要她牽著我向前。」那反覆兩次的「我需要、我需要」不只是音韻的交疊,也是我自己面對生活常常想要扶欄平穩的累聲呼喚;這篇序文再度開啟我對於這本書的諸多情感;而回頭一看,才發現我倚賴這本書的省思已超過二十年。
作者女兒麗芙的序文末段已為《來自大海的禮物》做了最好的總結,我想,一本書也只有在過了這麼久的考驗之後才有可能出現這樣的信賴:
「母親在真誠的省視中,靜靜地釋放了自我,從努力穩定生活中,得到了真正的自由。」雖然這是所有人與生命相處時的渴望,但對於女性來說可能是更加困難的經歷。從林白夫人寫這本書以來的將近六十年,女性生活的表裡大大受到環境的改變,被改變的絕不只是看得見的作息、工作內容或人際互動,而是從中被複雜牽動的價值與觀點。單以烹飪來說,在我童年之時,一個母親如果不下廚,孩子就要餓肚子;當我成為母親之後,外食已開始展現為生活代勞的企圖,女性的烹飪能力不再攸關一個家庭的基本存活,但還是快樂與幸福的影響,到了我女兒進入社會這個年代,女性對烹飪的感受有一大部分都寄託在時尚的意義之下,原始的感情離開了本能與自覺,卻在商業的切點之下再度重新被說服吸引。女性對自己的折騰與確認從來沒有離開過生活的任何元素,但形與貌卻已翻覆過好幾回了。
想起三個世代女性生活的變革時,我記起今年暑假頭一次在無意中提了一下小女兒的電腦,因為沒有預期她建築系專業用的電腦有整整五公斤,我差點失去平衡。那一提使我覺得好心疼,想到她日日這樣女孩當男孩用,冬天還要在大風雪中求生存,突然覺得好傷心。女兒理解我的埋怨,於是俏皮地安慰我說:「媽媽,不要擔心!我們也做女生該做的事。」在巧笑中她又輕輕地加了一句:「不只做, 還很享受。」我也笑了,眼角卻忍不住泛出一層淚光,複雜的心裡有接受、有理解、還有不捨--不捨得女性原本比較緩慢、委婉的生活終將一去不復返了;只希望屬於女性特有的柔韌永不消失,也希望我們在平等之中不只增加責任的負擔,還增加自我價值的確認。
再一次藉著他人的朗讀細想這本書的時候,我覺得它其實是「難」的,並不難在任何文字的使用或邏輯的論述,而是林白夫人織就每一個篇章時的理解與情感太豐富細密了,我很奇怪自己在二十幾年前初讀這本書時竟不感覺這其中的難,而是在更完整的經歷人生不同階段之後才領會這難的奧妙;但此時,「難」已不是阻礙,而是意味深長了。
藉著《來自大海的禮物》的寫作,母親不僅找到自己的處世之道,也為世人提供了一種新的生活視野。
我想一定是這些年來因為這本書的引導,我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道路,我也想要再一次地請她與我為伴, 讓我領受祝福地走向她在書中所提醒的第二個人生高原。
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著有《媽媽是最初的老師》、《我的工作是母親》、《在愛裡相遇》、《廚房之歌》、《寫給孩子的工作日記》、《小廚師--我的幸福投資》、《我的兔子朋友》、《漫步生活》、《我想學會生活》等書。
【推薦序二】
山徑索語
作者:梁寒衣
山雨過後,我在山徑上散步。五月的昏暮,春光漸寂,山梔子綻開一朵朵素白的花絮,漫山攏著一片沉澱的幽芳,乍乍綻開的數朵野牡丹,清明著一張張粉紫的容顏,流過我寂然的思惟。
在這山徑的冥思中,不同於昔日的,是思維中流灌過一座豐饒的海洋,一葉諾亞方舟般呼吸涵泳、飄移自適的島嶼,一片潔白無垠、靜默開展、任憑潮汐的沙灘,以及一只只晶瑩閃爍、饒富情感、饒富象徵、饒富慧解與洞見的美麗貝殼。
它們明亮著,是沙灘的眼目,也是島嶼的眼目,更是生命內在的眼目,與覺知。
透過它們,我在山徑與居住海濱的林白夫人展開一連串東方與西方、女性與女性、索隱者與索隱者、人類心靈與生命流程的層層對話。四十年光陰,宛如昨夜山雨,沖刷過解體的蘇聯、坍倒的柏林圍牆、夢魘的納粹;衍生腥紅的高棉、黑色的衣索匹亞、殺戮的波士尼亞……歷史前行,文明前行,科技前行--而人類的命題卻一如既往!生命之道也照舊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地複雜、分裂、淤塞、矛盾!亦一如既往地艱鉅、困頓、忐忑、掙扎!
一如既往地波瀾洶湧,亦一如既往地勇往直前!
猶如林白夫人於離開海濱的彼時所發出的自省與質疑:「回到那樣紛亂而多元化的生活中,我是不是將再度被錯誤的價值觀所壓迫?那種價值觀注重的不是質,而是量;不是靜止,而是快速;不是沉默,而是吵雜;不是思想,而是言語;不是美麗,而是貪婪。那麼,我將如何抵擋外界猛烈的攻勢呢?又將如何在分裂的外力之下保持自我的完整呢?」--迴音依舊。二十世紀的倒數幾年,我們同樣面對著如此龐歧的價值與分裂的命題,只是更行嘈噪、尖銳、與喧囂;更形的焦慮、混淆,而亟需解決。
人類的內在之路從不息止,而了解自我、回歸自我是朝聖不二的起點--過去如此,現在、未來亦然。女性如此,男性亦然。
這是人類同體的道路,同體的覺知、陣痛,與可能。
隔著時光的間隙,我在相思木明黃的落徑上,聽彼海濤,瞭望岑白沙岸上的林白夫人--她耐心拾起一枚枚貝類、編年綴事,依著女性豐沛的情感與纖敏的直觀,自不同扇頁的流動與開啟中,聆聽自我內在的音聲,規劃出女性成長的軌跡與痕摺。
她的手勢,從容、舒緩、而和諧,始終保持著舞蹈者一般曼妙而均衡、自由而開展的韻律。
每一枚貝頁,皆是一種象徵,一段女性經驗的詮繹與鋪排──
峨螺殼,自我之旅的出發。生活必須如峨螺一般選擇一個簡單、樸素、而易於背負,始能抵達內在心靈的平靜。方法即是「簡」與「減」,去除沉汰,簡化生活。
玉螺,尋回自我內在泉源最好的方法即是獨處。如維吉尼亞• 吳爾芙主張的「女性在世界上尋求一席之地以前,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唯有如此, 始能於不斷轉動的外相中,保持靈魂的靜止。
櫻蛤殼,一切人際關係純美、和諧、了無染汙的最初。兩性關係尤其如此,如櫻蛤殼的形象一般,兩半邊完美無瑕的貝殼相互連接,全然對稱,彼此將初昇的旭日反映在對方臉上,自成一個完美、獨立、而封閉的世界。
蠔殼,兩性婚姻的寫照。蠔殼傴僂的背脊黏附著許多微小的貝殼,表面凹凸崎嶇,形狀彷彿不斷向外匍匐擴展;猶如婚姻的面相,兩性各以一條條不同質地、不同韌度的繩索,相互交纏、黏附,編造成一張繁複龐雜、堅牢緊密的生活之網。
葵螺,中年的高原,生命的第二個青春期,孩子離去,事業穩定,生活的義務與責任大抵實踐,於空巢時期,兩性不妨學習孵育小葵螺之後,即自行棄殼而去的母葵螺一般,於自由、開放與尊重間,拓展自我,尋求情感、心智、文化、精神層次的成長與豐滿。
幾只貝殼,用一雙島嶼的眼睛觀看世界,盡可能接近自然以加深對生命無常的了解,以及對生命循環的信心,唯有深諳「留白的藝術」,簡化生活,始能於體力、智識與精神生活中取得平衡,返歸完整的自我。
而圓滿之道,建立於自由、開展、從容活於每一當下的片刻片時;建立於如彼海濤一般的耐心--信心--坦率,以及簡樸--孤獨--無常。
那是海洋之道,亦是圓熟之道。
暮色漸冥。闃暗的山徑傳來鈴蟲幽寂的鳴音。隔著暗夜,即使看不清沙灘上的身形男女,我亦能自貝類的敘言與音聲中,分辨出書寫著女性的質地。這是一本「女人所寫的書」;而「女人」二字,在這裡,意味著至高的禮讚與激賞,乃至獨一無二的喝采與認同。唯有女性,始能以如斯豐沛的感性和靈剔,自貝類纖美的紋理中聆聽生命幽邃的肌里,也唯有女性, 能以如斯敏慧的直觀與洞見,自自然的韻律間尋找內在遷移的座標,與節奏。
或者,女性,一直地,是天生的舞蹈者罷。於自然與現實、婚姻與牢籠、丈夫與孩子、瑣屑與性靈、獨處與分享、封閉與開展、狹隘與博愛……之間擺盪舞蹈,傾力維持著舞姿的勻稱與和諧--就這點,林白夫人,無疑地,是其中的翹楚--她聰明、世故、練達、而洞悉!理解生活、經驗生活、且深諳生活每一微瑣的篇章與環節,擁有同儕女性罕見的睿智、成熟與博觀。
然而,二十世紀末的今日,一切俱在激越的分裂、繁衍、變盪、與潰解之中……架構漂移,人性幽微, 生命向始未曾依照合理的規劃完滿走完每一設定的流程。一部分女性始終孤寂飄游於峨螺、玉螺的階段, 汲汲尋索、汲汲奮戰。一部分則永遠停滯於櫻蛤殼。一口扭曲變形,並不完美,日益質變、日益壓縮的櫻蛤殼,其中,占有、支配、壟斷、宰控、嫉妒、競爭、黏附……被視為「愛」的真諦,役使濫用。即使幸運進入蠔殼階段,亦僅意味著,更牢不可破的綁縛,以及更合理的奴化與窄化。
而之於另一部分,後蠔殼階段,只是兩只失焦的心靈,空洞、麻木、疏離、絕望、相互別開顏面……中年高原未始攀昇!自由、尊重、開放、獨立未始抵達,葵螺的階段宛如旱地蓮花一般地,苦澀而遙不可及!
「每次海潮靜靜退落時,留下的不是一片死寂,而是另一個活生生的世界。當退潮之後,在那樣水晶般靜止的懸空當中,我們窺見了漲潮時在海平面下的神祕王國,有滾動著的海螺殼、白淨的海膽、還有鑲在沙石之中的圓形大理石。無數色彩繽紛的蚌蛤在海水的泡沫中閃爍著,牠們的雙殼一開一合像極了蝴蝶的翅膀,這樣靜謐的退潮是如此地美,美得絲毫不遜於每個漲潮……」一九九五年,沙灘上的林白夫人,之於生命必來的退潮期,發出光亮的期許。
之於生命真實的面相,退潮,意味著心靈的挫傷、否定與驚恐。它的發生,猶如海嘯、船難、木屑紛飛,船艙解體……亦宛如洪流淹沒的村莊,瘡痍滿目,充斥著瘟疫、災難、充斥著雞狗人畜難聞的屍味,亦充斥著心智、情感無以流洩的荒蕪與痛楚。女雕塑家卡蜜兒• 克勞岱爾不啻是最佳的典範,在激越的蝕奪與退潮之後,餘下的僅是癱瘓的心智、潰毀的神經……
理想的退潮並未到來!二十年後,真實體驗後蠔殼階段,發現它只是一枚「廢棄的貝殼」,潛藏著無盡的孤獨、空虛、與惶恐,林白夫人回顧既往的天真, 發出如是的省思:「認知的過程原本就是痛苦的…… 雖然如此,意識的覺醒最後總會引領人們成長獨立。」
善哉斯言,意識的覺醒!
而覺醒,即從此刻!內在之旅,亦從此刻!無論是男是女,或老、或少,皆從此刻!無須等待另一完美的櫻蛤殼、蠔殼,或葵殼。缺乏此刻的堅持探索,勇敢前行,無論任何階段,愛、自由、尊重、圓滿、與開放,皆不會憑空來到,因為,一向地,它們奠基於人格清明的成長與持續的累積。
覺醒於此時此刻,亦即佛家至簡的一偈--「活在當下!」--這是內在朝聖永恆的命題,無數僧侶、無數人類,皆於歷史的潮汐中持續行向此一命題。終極之境是覺醒有情的愛、慈悲、圓滿、智慧與和諧。
軌道一如既往!
輪軸緩緩向前推動與前行。
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大外文系畢業,曾參與高棉、越南的難民救援工作; 異域目睹的顛沛流離觸發了她人道思考的寫作動機。著有《上卡拉OK 的驢子》、《赫!我是一條龍》、《黑夜裡不斷抽長的犬齒》、《一個年輕的死》等書。
01/13 (五) 晚上 19:00~21:00 台北 上海銀行大樓 (台北市民權東路一段2號11F禮堂)
02/08 (三) 下午 14:00~16:00 台北 洪建全基金會 敏隆講堂 (台北市羅斯福路二段9號12樓)
02/11 (六) 下午 15:00~16:00 台中 誠品園道店3樓 (台中市公益路68號3樓)
02/19 (日) 下午 15:00~16:00 台南 誠品安平店 (台南市安平區文平路207號2樓)
02/25 (六) 下午 15:00~16:30 台北 誠品信義店3樓 Forum (台北市松高路11號3樓)
三月,花蓮場 (敬請密切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