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絲阿姨近午時抵達。她身兼女巫與工藝人,擅長用高陵沼澤的燈心草編籃子,恬娜便請她教導這門技藝。在峨團長大,恬娜學會如何學習;身為弓忒的外來者,她發現人們喜歡教導,所以她學會如何受教,進而被接納、讓她外來者的身分獲得諒解。
歐吉安將自己的知識授與她,火石也是。學習是她的習性,因為總有許多事可以學,超乎她身為見習女祭司或法師學生時所能想像。
燈心草已浸泡一段時間,今早她們要把燈心草分成一條條。這件細活兒不太複雜,也不太占注意力。
「阿姨,」恬娜開口道。兩人坐在門階前,中間一個碗浸泡著燈心草,前面一張墊子攤放割成一條條的草帶。「你怎麼分辨一個人是不是巫師?」
蘑絲的回答非常曲折,一開口就是她慣用的格言,字句故弄玄虛。「慧心相識,」她深沈地說,「天賦不藏。」然後說了個故事:有隻螞蟻在一座皇宮撿起一小根頭髮,帶回蟻巢,到了晚上,地底的蟻巢像顆星星般發光,因為那是偉大法師布洛司特的頭髮。但只有智者方能看到閃亮的蟻巢,凡人之眼只看得到黑夜。
「所以需要訓練吧。」恬娜說。
蘑絲曖昧地回答,大意就是不一定。「有些是與生俱來。即便本人不知曉,還是存在,就像藏在地穴內的法師頭髮會發出光芒一樣。」
「是的,」恬娜說,「我看過。」她俐落地劃開一根燈心草,將分開的兩半放在墊子上。「那妳怎麼知道一個人不是巫師?」
「不在。」蘑絲說,「親愛的,力量不在啊。妳聽我說,如果我有眼睛,我可以看到妳也有眼睛,對吧?如果妳眼盲,那我也看得到。如果妳只有一隻眼睛,像那孩子一般,或是妳有三隻,我也看得到,不是嗎?但如果我沒有眼睛可以看,那麼,除非妳告訴我,否我不會知道妳有沒有眼睛。然而我可以,我看得到,我知道。第三隻眼!」她拍了拍額頭,大聲乾笑,像母雞剛生下蛋的歡賀啼聲。她很高興終於找到言詞來敘述她的意思。恬娜終於發現,她許許多多故弄玄虛及隱晦不明的詞句,不過是她不擅言詞的表現。沒有教她該如何連貫思考,沒人肯聆聽她想說什麼。所有人對她的期盼,就是模糊不清、神祕兮兮、喃喃自語。她是個女巫,不須言詞清晰。
「我懂了。」恬娜說,「那麼,或許妳不想回答這問題,不過妳用第三隻眼,用妳的力量看著一個人時,妳看得到他們的力量,或看不到,是吧?」
「其實比較像是『知曉』。」蘑絲說,「『看』只是一種說法。這跟我看到妳、看到燈心草、看到那座山不一樣。應該是『知曉』。我知道妳有什麼,那可憐腦袋空空的石南沒有什麼;我知道那親愛的孩子有什麼,而那邊那男子沒有什麼;我知道……」她說不下去了,嘟囔著啐了一口。「只要是女巫就會知曉另一個女巫!」她終於清楚、不耐煩地說。
「你們認得彼此。」
蘑絲點點頭。「哎,沒錯。就是這說法。認得」
「那巫師就會認得妳的力量,然後知道妳是女術士……」
但蘑絲對她咧嘴笑,笑渦埋在一臉皺紋中。
「親愛的。」她說,「妳是指男人、有巫術的男人嗎?有力量的男人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但歐吉安……」
「歐吉安大爺非常善良。」蘑絲的回答不帶諷刺。
她們沉默地割了一會兒燈心草。
「小心別割傷拇指了,親愛的。」蘑絲說著。
「歐吉安教導我,不當我是女孩,而當我是他的學徒,就跟雀鷹一樣。蘑絲,他教導我創生語,我問他什麼,他都告訴我。」
「他獨一無二。」
「是我不願意學,我離開他。我要他的書做什麼呢?那些對我有什麼好處呢?我想要生活,我想要一個男人,我想要孩子,想要我的人生。」
她用指甲整齊俐落地劃開燈心草。
「然後我得到我想要的。」她說。
「右手拿,左手丟。」女巫道,「哎,親愛的夫人,誰說得準呢?誰能說得準?想要個男人這事,曾弄得我灰頭土臉。但結婚,絕對不可能!不用,不用,我可不要。」
「為什麼不?」恬娜質問。
蘑絲嚇了一跳,直率回答:「什麼人會娶女巫為妻?」她下頷動了動,像綿羊反芻。「什麼樣的女巫會嫁人?」
她們割著燈心草。
「男人又怎麼了?」恬娜小心問題。
蘑絲同樣小心地壓低聲音回答:「親愛的,我不知道,我想了很久。我常想這件事。我只能說,男人包在他的皮囊裡,就像顆堅果包在殼裡。」她舉起細長、彎曲、濕潤的手指,彷彿握住一顆核桃。「果殼又堅又硬,果肉飽滿。偉大的男人果肉,男人自己。只有這樣。全部只有這樣,裡面除了他自己,什麼都沒有。」
恬娜仔細思考一會兒,終於問道:「但如果他是巫師……」
「那裡面就全是他的力量。男人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知道嗎?就是這樣包在裡面。如此而已。他的力量一消失,他就不在了,空了。」她壓碎隱形的核桃,拋去空殼。「什麼都沒有。」
「那女人呢?」
「喔,親愛的,女人可就完全不一樣了。誰知道女人的來蹤去跡?夫人,妳聽我說,我有根,我有比這島更深沉的根。比海更深,比陸地的升起更久遠。我起源於黑暗。」蘑絲紅通通的眼睛閃爍奇異光亮,聲音如樂器吟唱。「我起源於黑暗!我比月亮更古老!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曉,沒有人能形容我是什麼、女人是什麼。有力量的女人。女人的力量,比樹根更深,比島根更深;比創世更古老,比月亮更古老。誰敢質問黑暗?誰會質問黑暗的真名?」
老婦搖晃,咒誦,迷失在自己的誦唱中,但恬娜挺身坐直,用拇指指甲將一根燈心草從中劃開。
「我會。」她說道。
她又劃開一根燈心草。
「我在黑暗中住得夠久了。」她說道……
(摘自地海傳說第一部《地海孤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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