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谷根千
鄭秀娟
我住在「谷根千」。「谷根千」由谷中,根津,千馱木的三個社區組成,因為有本有名的社區雜誌《谷根千》而聞名。這是個從日本幕府時代就存在的老舊的社區,處處是古蹟,大將軍的房邸舊址上建的「根津神社」每到五月時,盛開的繡球花總吸引了無數中年人來賞景。在這兒的電燈柱上都掛著「文豪之街」,提醒我們日本的大文豪夏目漱石可是住過這裡,在這裡完成大作的呢。
因為是老舊的社區吧,走在路上的人多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六年前第一次到這個根津社區拜訪學弟時,就覺得這個地方很像我生長的萬華。仔細一想,也就是因為每家房子的之間距離近,再加上門前種不知名植物的破水桶吧。和新興的社區相比,這兒的房子和房子間的距離是聲犬相聞,但是其間卻有很多可以讓你鑽來鑽去探險的小巷。和日劇中美麗日本小洋房門前景然有序的花花草草不同,這地區的人家會在自已家前不經意地用保麗龍或是破的花盆種那種你會覺得有為者亦若是的花草(而且多半是草),而這些花草生得長了,也只是用塑膠繩子隨意地綁一綁,或集中一起放在家門口。套用日本漫畫「家栽之人」的說法,由其草可以觀其人。的確這地區的人真的是不會為小事抓狂。因為抓狂的都是別人。
以我家附近的一家塌塌米店來說好了,雖說是自家是做塌塌米的,但他們家的房子可能可以比美比薩斜塔。那種斜法不僅挑戰建築力學極限,而且也挑戰路人的心臟強度。他們也卻絲毫不在意,每天快欒地做塌塌米。另外是舊式雜貨店(舊到你會想在這裡拍一張黑白照片)中午是午休的上班族買棒棒冰,晚上是放學的小學生玩彈珠。我家的隔壁是一家無名的便利商店,在門前無時不刻坐著閒閒的高中生。二十四小時營業,到深夜也人聲不斷。正是因為如此,警車也常來湊熱鬧,一次是因為深夜少年愛玩大放鞭炮,另外一次的深夜出巡是因為被狗咬的人和咬人的狗在對吵,養狗的人勸架不成,二人一狗吵成一團。警察雖然是最後加入戰局的一員,但也是最吵的大聲公,鄰居住戶們雖然睡眼惺忪,但努力打起精神,紛紛開門推窗探頭看熱鬧,當個捧場的觀眾。
走進這附近的咖啡店,你會以為是回到台灣三廳電影時代的珈琲廳,只不過多了徐娘半老的老闆娘和老是定台在NHK或巨人棒球轉播的老電視。雖然我是七十年代以後出生的,但從沙發磨損及補丁的程度也可以猜出大概這家店比我的年紀還大,桌子還是可以打小蜜蜂的電動玩具呢。這地區雖有摩斯漢堡和吉野家等幾家零星連鎖店,但大多數的店家還是個人經營的小商店,有魚,菜,肉,豆腐,冰的傳統專門商店,也有手工和服,皮包或西服等手工店。有間西服店簡直就到了極致,一坪不到的小幮窗,木製的日本象棋棋譜就佔了三分之二,而西裝不過是可憐兮兮擠在角落的配角。大概因為房子就是自己的,坐收樓上房客的租金,又沒有店租的壓力,不用在意收支,所以可以輕鬆地做生意吧。
和其他的店相反,三層樓木造的飯亭最奇蹟,生意好得不得了,總是絡繹不絕的客人上門。有專程前來的上班族,或是按圖索驥的遊客,他們先在門前拍張記念照證明自己來過飯亭,然後再開開心心地進去吃串炸(就是串燒的油炸版啦)。據說憑依在木窗一手串炸一手啤酒,吹著夏天的涼風,
可是一種江戶的風情呢。
除了商店外,也有發財車來叫賣各式各樣的東西。如手工水餃,曬衣桿,或是修紗窗的。其中我最感激的是賣燈油的。因為電熱暖氣設備不發達的關係,到了冬天我總在家裡使用燈油暖爐來取暖,但一、二十公升的燈油重得要命,大冷天徒步到加油站補充燈油提回家可是一大工程。因此燈油車來的時候,我和對門的老阿伯總是很有默契地相對一笑,把空的燈油箱拿到巷口一起等燈油車老闆來加油,燈油車老闆也很有義氣地把沉重的燈油箱提到各人家門口。這大概是因應老人家的需要而產生的服務吧。當然還有為了服務像我這樣又懶又怕冷的人。
至於我的房東太太和我的房子是我最近的驕傲。
我的房東太太身高不到150,她和房東住在我的樓下,年紀可能已超過七十可是活力十足,笑臉常開。我一開始租房子的時候乖乖交了給房東二個月的禮金,以為租到的是會是專業清潔公司打掃乾淨的房子。拿了鑰匙開了門,看了一看好像也不是那麼地乾淨。吞吞吐吐地問了房東太太會不會是清潔公司偷懶,沒有把房子掃乾淨。沒想到房東太太很爽朗地大笑,「是我掃的啦,我掃的很用力喔!哈,哈」「可是上面的櫃子好像有點、、、、」「哈,哈,我人比較矮,高的地方掃不到,你就自己用布擦一擦吧!哈,哈,」看到她一臉笑容,我沾染到她的快欒,也就不再那麼在意那些小小的灰塵呢(雖然實際打掃的時候心裹還是粉氣)。每次交房租時,愛笑的房東太太總是會塞一兩個水果給我,告訴我左鄰右舍的新消息。
我的左鄰的太太也是位奇葩,每次看到我不管早晚都會問我吃飽沒,不然就是問我要不要吃水果,看到我準備要出門滑雪就衝出家門,未雨稠繆地硬是要把熱貼貼和沙隆巴斯塞給我,真讓我心生感動。果然在那次滑雪時就果不其然地扭了腳,名正言順地用了她給我的沙隆巴斯。
我租的房子,是木造的二層樓建築,冬涼夏暖,內部就像是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贊」的陰翳世界(說得白話一點就是大白天也要開燈啦),連不動產的老闆也不知道這房子的年齡。我私下猜想,大概是二次世界大戰後房東太太嫁給房東時蓋的吧。因為房子年紀大,也有很多新鮮事。像我的地板就是傾斜的。不過地板斜也有很大的好處,順著斜度睡覺倒是很能安眠。(這大概是塌塌米店的老闆不修自家房子地板的原因吧。)
最近房東夫婦把房子前停車場的一格租給一台紅色的改裝跑車,這車晚出早歸,而且每次發動時,那改裝後的排氣量足以震動整座房子,在清晨或半夜搖醒每個住戶。這當然絕對不能怪改裝車馬力太大,因為我不過是用錄影機快速倒帶而己,我的地板就已開紿發抖了。
比起我以前住過的地方,現在的「谷根千」要來得有人味多了。房東不再只是一個不曾謀面的名字和一串銀行帳戶數字,而鄰居們也開始有了名字和個性。附近小吃店老闆蜜月是在台灣渡過的,穿著圍裙做體操的太太住在斜對面,隔壁是鞤我修水管的老闆,穿著便服三三兩兩走來走去的年輕人是便服高中的學生……可以如數家珍。這裡雖然沒有體面的商店,也沒有良好的空氣品質,更沒有寬闊的住宅空間,但是在這兒可以穿拖鞋出門,或穿圍裙去買菜,生活不再那麼拘謹,為什麼﹖因為這裡是人性空間「谷根千」啊。
(轉載自2000.7中國時報浮世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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