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投懷送抱,英鎊喜出望外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點,滿腹心事的沙赫特從柏林趕到了倫敦。霧氣朦朧的寒冷冬夜,並不能驅散英國人慶祝新年的熱情。大街小巷的酒吧裡人聲鼎沸,觥籌交錯間,已全然將五年前那場空前慘烈的戰爭盡拋腦後,人們正盡情享受著和平的美好時光。
此時沙赫特的心情卻異常沉重,他的祖國──德國正在貧困、饑餓和憤怒中掙扎。一戰失敗的巨大陰影,割讓十分之一領土的奇恥大辱,英法一百二十五億美元(相當於德國戰前一年的GDP)巨額戰爭賠款的勒索,法國最近出兵強占德國魯爾工業區的粗暴行為,特別是今年橫掃德國的超級通貨膨脹,徹底洗劫了德國中產階級的財富。眼睜睜地看著德國馬克的價值被拋進人間煉獄,德國人欲哭無淚,沙赫特扼腕長嘆。沙赫特深知此行對德國馬克命運的意義重大,他是來向英國人借錢的。
僅僅在一個半月前的十一月十二日,沙赫特才被緊急任命為德國貨幣委員會主席,享受內閣部長待遇,對德國的貨幣問題擁有最後的否決權,地位堪稱德國的經濟沙皇。臨危受命的沙赫特,立刻投入了拯救德國馬克的工作中。
此時的德國馬克,已經從一年前的一美元兌九千馬克,狂貶到一美元兌一.三萬億馬克!馬克的信用已經徹底崩潰,無法挽救了。沙赫特和德國政府只能另想他法。由於德國黃金短缺,他們發明了一種以德國土地和土地上的全部資產為抵押的新馬克,被稱為「地租馬克」(Rentenmark),試圖重新贏得人們對紙幣的信賴。這樣一來,德國將同時流通兩種馬克,新馬克成功的關鍵是尋找恰當的時機,鎖定新老馬克兌換的比率,然後迅速完成老馬克退出流通的工作。
當地租馬克面世時,已成驚弓之鳥的德國人對兩種同時流通的馬克都沒有信心,人們仍在瘋狂拋棄馬克換取美元。至十一月十四日,黑市匯價馬克跌到一美元兌一.三萬億馬克,官員們催促沙赫特趕緊鎖定地租馬克與老馬克的兌換率,沙赫特不為所動。十一月十五日,馬克跌到了一美元比二.五萬億馬克,官員們已經急得快上房了,沙赫特仍然不露聲色。十一月二十日,當老馬克跌到一美元比四.二萬億馬克時,沙赫特立刻下令,鎖定地租馬克兌換老馬克的比率為一比一萬億。沙赫特經過精心計算,認定當人們的恐慌情緒充分釋放後,將最終回到這一平衡點。果然,新老馬克由於市場慣性仍然繼續下跌,到十一月二十六日,甚至跌到了一美元兌十一萬億馬克。但就像拉伸過頭的橡皮筋,市場奇蹟般地出現了馬克反彈。到十二月十日,美元兌馬克終於穩定在一美元比四.二萬億馬克的平衡點上。事實證明了沙赫特的判斷是準確的,而且時機拿捏得相當到位。市場開始驚呼,沙赫特是經濟奇人!同時,德國政府用盡全力,終於在一九二四年一月實現了預算平衡。
地租馬克終於站穩了腳跟,在一美元比四.二萬億地租馬克一線紮住了陣腳。
但是,沙赫特心裡明白,地租馬克僅是權宜之計。他認為,以土地為抵押發行的貨幣,是純粹的信心遊戲。誰會真的相信巴伐利亞的農場或魯爾的廠房,與他們手持的地租馬克有任何實際聯繫呢?在他的心目中,貨幣的抵押品必須具備三個核心要素:高度的流動性、方便的可交換性和完全的國際公認性,而同時符合上述條件的貨幣抵押品就只有黃金!
但德國恰恰缺乏黃金。戰前德國擁有價值十億美元的黃金,支撐著價值十五億美元的帝國馬克,在美、英、德、法四大經濟強國中,馬克的黃金支持度還相當不錯。但戰後五年來的戰爭賠款和超級通貨膨脹,使德國的黃金儲備下降到僅剩一.五億美元,已經無力支撐龐大的德國經濟身軀。
沙赫特的解決之道就是借黃金或借有足夠黃金儲備的外國貨幣,這些外匯能夠在需要時自由兌換成黃金,只有黃金和外匯才能最終穩定德國馬克的幣值。問題是,向誰借呢?
當然美國的黃金最多,在四大強國六十億美元的黃金儲備總額中,美國已坐擁四十五億美元!但美國此時在歐洲是出了名的吝嗇鬼,被法國人和英國人痛斥為「夏洛克大叔」。英法盟國工業因戰爭嚴重損毀,數百萬名士兵和平民傷亡,結果英國欠了美國五十億美元的債務,法國欠了四十億美元,本來英法滿心希望已經大發戰爭橫財的美國會念兄弟之情,慷慨地減免盟國債務,可是「山姆大叔」不冷不熱地甩出一句:「美國不是盟友,而僅僅是一個合作者,歐洲盟國的戰爭借債是商業借貸。」生意就是生意,一分錢的欠債也不能少!美國的無情把英國氣得半死,逼得法國公開打劫。連對同盟國都如此摳門,沙赫特覺得以戰敗國的身份去向美國人借錢,嚴重不靠譜。
法國就更別提了。天真的法國人一直認為會從德國人身上狠狠敲上一筆,最初法國總理聯合英國人獅子大開口,要求德國戰爭賠款至少一千億美元,相當於德國八年GDP的總和!後來自己也覺得不大合適,但咬定五百五十億美元是一口價!還是美國人出來打圓場,勸英法將賠償降到一百二十五億。其實,以德國當時的經濟現狀,要償還這一天文數字的賠款,根本就不現實。由於法國人認定德國這次的巨額賠款指日可待,所以在收回一八七○年普法戰爭中被德國奪走的洛林和阿爾薩斯兩省後,就立即投入四十億美元的重建經費,致使政府財政赤字高居不下。法國反復威逼德國立刻拿錢,德國卻遲遲交不出來,法國人盛怒之下,居然武裝打劫,出兵占領了德國魯爾工業區。這時去向法國人開口借錢,沙赫特感到可能立刻就會被法國人亂棍打出來。
唯一的希望就是英國人了。而且,沙赫特深知,他能開出一個讓英國無法拒絕的條件,他把英國人那點兒小心思算是琢磨透了。他此次英國之行,志在必得!
當沙赫特走出倫敦利物浦大街車站時,一個高高的個子、鬍鬚花白、眼光犀利的英國紳士正在寒冷的夜風中佇立著。他來到沙赫特的跟前,伸出手來自我介紹。沙赫特大吃一驚,原來他就是名震世界的英格蘭銀行行長蒙塔古.諾曼(Montagu Norman)。沙赫特對於諾曼親自來迎接,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諾曼雖遠在英國,卻一直關注著德國的超級通脹情況。一九二三年在德國所發生的貨幣惡性貶值,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嚴重和最劇烈的一次紙幣崩潰,對於所有將通貨膨脹視為第一大惡魔的中央銀行家來說,德國馬克的經歷令人瞠目結舌。從未有過管理中央銀行經驗的沙赫特,居然在兩周多的時間裡,一舉制伏了令所有人絕望和膽寒的超級通貨膨脹,不能不令諾曼刮目相看。
第二天是元旦,新年中的倫敦城空空蕩蕩,諾曼領著沙赫特參觀了英格蘭銀行,然後來到諾曼的辦公室。簡單地客套之後,沙赫特直奔主題,他提出希望英格蘭銀行為德國中央銀行提供價值兩千五百萬美元的英鎊貸款。其實這不是一個大數,沙赫特準備用這筆錢做種子,再將德國海外銀行的兩千五百萬美元補充進來,以五千萬美元作為核心資本,他就有把握在倫敦金融市場融到兩億美元的貸款,從而奠定德國新馬克的牢固基石。這顯然是一步以小博大的高招,關鍵是第一筆兩千五百萬美元的資金必須到位,後面的棋才能走得活。
諾曼靜靜地聽完了沙赫特的請求,略顯吃驚,然後就是沉默不語。諾曼心想,想借錢?憑什麼?一個破產的國家,背負著一百二十五億美元的巨額戰爭賠償,而沙赫特僅僅上任才一個半月,還不是正兒八經的央行行長,居然上來就獅子大開口。
的確,德國政府內部對傲慢無禮的沙赫特爭議頗大,現任德國央行行長黑文斯坦(Rudolf von Havenstein)就對沙赫特非常不滿。一九二二年五月,戰勝國通過立法將德國中央銀行從政府的控制中獨立出來,如果黑文斯坦拒絕辭職,沙赫特根本接不了央行行長的班。正是因為德國政府動不了黑文斯坦,只得因人設事,搞出個內閣部長級的「貨幣委員會」,實際上就是另立山頭,結果德國同時出現了兩個中央銀行,分別發行各自的馬克,堪稱世界奇觀。當然,沙赫特乾脆俐落地制伏了超級通脹,能力和聲望已無可替代。黑文斯坦在應對超級通脹中的拙劣表現也已舉世皆知,在政府和民眾的巨大壓力下,恐怕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繼續賴在央行行長的位置上了。
正當諾曼思前想後,不知該如何拒絕時,沙赫特似乎看透了諾曼的心思。停頓了片刻,沙赫特拋出了他苦思冥想的一張王牌,一個諾曼無法拒絕的誘惑。沙赫特以德國政府貨幣決策者的名義聲明,德國中央銀行準備用英鎊做貨幣儲備資產!非但如此,而且發放的貸款也用英鎊計價!
沙赫特的這一手,直接命中靶心!諾曼毫不猶豫地爽快答應──借錢。
──摘自《貨幣戰爭4:群雄並起》第一章
新自由主義,一%的富人的吶喊
石油美元是一把雙刃劍,高油價在強化美元的國際需求的同時,也導致了美國工業經濟的停滯。美國實體經濟在全球市場中地位,在歐洲和日本的激烈競爭之下正在節節敗退。公司利潤不斷萎縮,生產率的增長陷於停滯,高通脹帶來資本結構的惡化。美國的工業實力遭到了戰後最嚴重的削弱。美元危機進一步導致華爾街主導世界財富分配的機制日漸弱化,到一九七五年,美國最富有的一%人口所擁有的社會財富份額,已經降到了一九二二年以來的最低點。
一%的富人決定徹底改變遊戲規則,讓財富分配的天平重新向他們傾斜。以洛克菲勒家族為核心的美國統治精英們,決定從根本上顛覆三○年代大蕭條以來,美國建立起來的福利國家制度,以及對富人們財富擴張的種種限制。
二十世紀七○年代中,約翰.洛克菲勒出版了《第二次美國革命》(The Second American Revolution)一書,其中,洛克菲勒明確提出了必須對政府進行激烈的改革,削減政府權力,「將政府的職能和責任,盡最大可能地轉到私人部門手中」。在書中,洛克菲勒刻意選擇了一些經濟案例,凸現出政府對金融、商業的管制毫無必要,對社會福利的支持則是在浪費錢財,只有不受任何限制地追逐利潤的公司,以及與之相配套的金融體系,才是美國發展的動力源泉。八○年代雷根總統有一句名言:「政府解決不了問題,政府本身才是問題。」此話正是洛克菲勒該書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沒有這個思想覺悟,雷根恐怕也不會被金權集團所選中。
「第二次美國革命」的思想,吹響了美國媒體輪番攻擊政府的衝鋒號,低效、無能、浪費、赤字、通脹的帽子鋪天蓋地,政府一下子成了經濟衰退的元凶。一%的富人巧借美國百姓對通脹和失業的不滿之火,準備燒掉政府對金融業與跨國公司的監管枷鎖。說白了,政府對社會財富的再分配,對公共福利的支持,妨礙了一%的富人攫取更多財富的自由,他們要的是一片弱肉強食的原始森林,在這裡,政府不能約束富人對窮人們的財富壓榨,但有義務防止窮人們起來反抗。
一九七六年,「第二次美國革命」進入了實施階段。在洛克菲勒資助下的精英組織「三邊委員會」,堪稱是向美國政府輸送高級幹部的「中組部」。在「三邊委員會」的支持下,毫不起眼的佐治亞州州長卡特,當選為總統。沒有背景的總統,往往更聽話,特別是需要推出重大政策改變時,更需要這樣的弱勢總統。結果,卡特還沒進白宮,大佬們已經將二十六名「三邊委員會」的骨幹安插到了政府的各個重要崗位上,這些人中的大部分,卡特連面都沒見過。卡特的整個外交政策和主要的國內政策,基本上全盤來自「三邊委員會」。正是在卡特的任內,政府開始解除對金融業的管制,大量金融創新開始湧現。雷根當選總統後,更誓言將解除管制和私有化作為執政的重心。金融革命正是爆發在雷根時代,結果是金權革了政府的命!
在學術界,「第二次美國革命」的精神被豐富為「新自由主義」的思想體系,這一主義,不折不扣地體現了一%的富人的主要訴求。
貨幣主義的大本營──芝加哥大學,本身就是在洛克菲勒家族的資助下,發展壯大起來的,貨幣主義所形成的貨幣政策,對一%的富人的貢獻良多。貨幣主義大師弗里德曼,被派去親自調教雷根總統,同時,也為英國首相柴契爾「開小灶」,一%的富人需要在思想和行動上,統一協調美英兩國的金融巨變。弗里德曼的貨幣主義開始大行其道,他認為「通貨膨脹歸根到底就是一個貨幣現象」,反通脹的核心就是緊縮貨幣供應。美元是一%的富人統治世界和分配財富的核心工具,必須毫不猶豫地堅決捍衛。為此,美元大幅加息和升值是必要的。因為富人們的主要財富形式都是金融資產,強勢美元是穩定的金融市場的前提條件。因此,強勢美元符合美國一%的富人的核心利益。
與貨幣主義遙相呼應的就是強烈呼籲減稅和削減福利的供應學派。他們聲稱,只要大幅減稅,美國經濟就會「神奇」地爆發出巨大的生產力,削減福利則會迫使工人失去懶惰的依賴,努力工作增加生產。其實,減稅的最大受益者當然是一%的富人,而削減福利的受害者,則顯然是九九%的中產階級和窮人。在整個供應學派鼎盛的八○年代,人們最終也沒有看到「神奇」的生產力爆發,放眼美國,到處是德國貨和日本貨,美國的工業經濟卻再也沒有恢復七○年代初的國際競爭力。
貨幣主義和供應學派,都堅決反對政府干預,強烈要求私有化。有了這些理論基礎,美國的統治精英們準備從幾個方向入手,重新奪回財富的分配大權。
美國的公司治理制度需要從根本上加以改革,必須強調債權人和股東的利益優先,在公司利潤增長停滯的情況下,工人的實際收入要削減,否則富人的收入就上不去;政府對經濟發展和社會福利的干預,必須進行最大限度的削弱,以便騰出巨大的經濟資源,供一%的富人重新進行財富分配;政府支持工會聯盟的傳統必須打破,工會組織保護著工人的福利和待遇,不削弱工會的力量,就難以壓低工人的收入,財富再分配就無法進行;金融機構的勢力必須得到進一步強化,與其投入大量資金重振工業體系,強化與德國和日本的競爭實力,不如用金融繁榮取代工業復興,進入所謂「後工業時代」;重新梳理金融部門與非金融部門之間的關係,確保前者獲得明顯優勢;廢除法律對公司合併與收購的種種限制,讓金融部門從中獲得暴利;強化中央銀行的權力,確保物價穩定,以便繁榮金融市場;重建與外圍國家的貿易關係,加速經濟資源向中心國家的轉移。
一%的富人已經打好了算盤:緊縮貨幣反通脹,經濟必然陷入衰退,失業人口將大幅增加,這正是迫使工人接受更低收入的良機;緊縮貨幣還會導致美元升值,這會加速工業企業向其他低成本州的轉移,從而有效地削弱傳統工業中勢力強大的工會組織,減少工人罷工的損失,降低大公司的經營成本;緊縮貨幣,還將迫使利率飆升,擁有大量資本的富人們,將從中獲得巨大的收益;緊縮貨幣的同時,還要大規模減稅,經濟衰退和稅收減少同時併發,政府財政必然出現巨大的赤字,只得依賴發行國債來彌補虧空,於是國債承銷將為金融部門帶來驚人的超額利潤;緊縮貨幣,將使美元重新穩定,歐洲美元回流,金融市場繁榮,企業併購活躍,金融部門收益暴漲。經過這樣一番布局,社會財富的分配將明顯有利於一%的富人。
所有的這一切,都必須從緊縮貨幣,強化美元的地位入手。此時,美聯儲主席的位置就顯得格外重要。保羅.沃爾克正是一個理想的人選。
──摘自《貨幣戰爭4:群雄並起》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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