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名要旨
《莊子》篇名解題 ── 逍遙遊•齊物論•大宗師•天下
文◎王邦雄
【逍遙遊第一】解題
解消物象牽引物欲而成的物累,即所謂超然物外,可遨遊在無窮盡的天地間。
顧桐柏云:「逍者銷也,遙者遠也。銷盡有為累,遠見無為理。以斯而遊,故謂逍遙。」此說最精簡而清晰,有為是有心而為,有心是心知的執著,有為是人為的造作,對生命而言,已成負累,故道家說無心無為。心知無執著無造作,生命即無牽引無負累。銷盡人間有心有為之負累,即可開顯天地無心無為的自在理境。
王船山云:「逍者嚮於消也,過而忘也;遙者引而遠也,不局於心知之靈也。」此亦將逍遙分開解讀,逍是消解,遙是遠引;「嚮於消」是人生要往消解的路上走,老子云:「為道日損。」(四十八章)人間道行要在心知上每天求其減損。當下過,也當下忘,忘了才過,忘不了等同過不去。解消心知的執著,生命得到釋放,就可以高蹈遠引,隨處可遊。心靈無所局限,隨時湧現靈感創意,而融入存在情境,由逍而遙,人間世無不可遊,世間事無非遊也。
王先謙云:「言逍遙乎物外,任天而遊無窮也。」此逍遙連讀,其意涵可兼具逍乎物累,而遙乎物上,此即「形而上者謂之道」,解消物象牽引物欲而成的物累,即所謂超然物外,可遨遊在無窮盡的天地間。
【齊物論第二】解題
心知無執著分別,生命也就無障隔紛擾,萬物回歸道體的一體無別。
先說逍遙之遊,再論齊物之論,〈逍遙遊〉是生命主體的超拔飛越,〈齊物論〉是天人物我的同體肯定。大鵬怒飛是人間飛往天上的價值體現,再以主體逍遙的生命高度,由天上回顧人間的物論紛擾,依據南冥天池的超越觀點,化解彼是相對而自是非他的是非爭端,照現各家物論皆自我完足的「是」,而平息彼此把不同說成不對的「非」,從而建構出「萬竅怒呺」的主題寓言,做為物論可以平齊的理論根據。
解讀〈齊物論〉,有「齊物」連讀,解成「齊物」之論;另有「物論」連讀,解為齊「物論」。看全篇義理,旨在平齊萬物。問題在,萬物的背後各有一套物論,以合理的解釋萬物的存在。若「物論」不平齊,說「齊物」無異是空話,而且不可能。故綜合二者,而兩義並存,可以解讀為「齊物」之道在齊「物論」。
莊子立身戰國時代,所要齊的「物論」,是儒墨兩家的是非,在人類邁上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所要齊的「物論」,是五大教的教義。從搶教自然生態的自然環保,昇越而為搶救人文生態的人文環保,而許給全球人類一個可能的美好未來。
【大宗師第六】解題
不論是空間的高深,還是時間的長久,道的存在皆超越在時空之上。
「大」,老子云:「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是「大」乃「道」的強為之名。而「道」為萬物之宗,老子云:「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四章)〈天下〉篇亦云:「不離於宗,謂之天人。」是「宗」指謂的是「天道」,從生成說宗主,一如子孫從祖宗來的生成。又云:「不離於真,謂之至人。」此一體現天道的真人生命,可為萬世之師,是之謂「大宗師」。
宣穎云:「人之生也,……必有所自來,宗是也;人之學也,……必有所從受,師是也。……張子曰:乾稱父,坤稱母,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可以知大宗矣;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以知大師矣。此莊子所以有大宗師之說也。」此大宗與大師皆指謂天道,人有形軀的自然生命,亦有心靈的人文生命,前者從家門來,後者從師門來,宗是祖宗,師是師承,千年文化傳統有兩把火,永不可熄滅,一是家門的香火,一是師門的薪火,此有如《論語》隱者晨門問子路:「奚自?」子路答以:「自孔氏。」生命之所從來,一在祖宗的「宗」,二在師承的「師」,而二者的價值根源,皆從天道的「大」而來,是之謂「大宗師」。由是而言,「大宗師」說的是體現天道的生命人格之天。
故此篇以「有真人而後有真知」開宗,再以「何謂真人」展開「真人四解」的價值意涵。在〈逍遙遊〉所說的至人、神人、聖人之外,〈大宗師〉另立「知人又知天」之開顯最高理境的「真人」。實則,至人、神人、聖人、真人,皆屬體現天道的生成作用。天道生萬物,聖人生百姓,父母生兒女,老師生學生,此生命之所從來的根源思考,宣穎所謂「古來神聖無不宗師此道」,莊子即以「大宗師」統括之。
憨山大師有云:「可為萬世之所宗而師之者,故稱之曰大宗師。是為全體之大聖,意謂內聖之學,必至此為極則,所謂得其體也。」此以「聖」說「大宗師」,另郭象云:「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富,其所宗而師者,無心也。」此落在生命主體的無心修養說,二者統合,亦可匯歸體現天道的生命人格之大。
【天下第三十三】解題
老子「澹然獨與神明居」,淡出俗染塵囂,朗現真我,而與神體同在,與明用同行。
此篇列在〈雜篇〉,且為最後一篇。外、雜篇皆以篇首兩、三字為篇名,以「秋水時至,百川灌河」開篇,故名「秋水」,以「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開篇,故名「天下」。
〈天下〉篇縱論天下思想,評述諸子百家,堪稱學術思想史上的開山之作。不論理路格局與文采氣勢,比諸〈齊物論〉,不僅毫不遜色,且建構了超越〈內篇〉之神明聖王統貫為一的道術觀,以釐定天下百家的分位,並給出價值的評量。此已從「物論」平齊,進至「天下」一家。越過了〈內篇〉道通為一的思想體系,故雖列在最後一篇,也不能說是《莊子》的後序。
王船山云:「系此於篇終者,與孟子七篇末舉狂狷、鄉愿之異,而歷數先聖以來至於己之淵源,及史遷序列九家之說略同,古人撰述之體然也。」又云:「或疑此篇非莊子之自作,然其浩博貫綜,而微言深至,故非莊子莫能為也。」此認定〈天下〉篇為莊子後序,且出自莊子的手筆。徐復觀云:「從天下篇的文體看,它與莊子內七篇最為接近。」故直承船山之說,也做出「天下篇乃出於莊子之手」的判定。胡適則判定「是一篇絕妙的後序,卻決不是莊子自作的」;唐君毅則認為「天下篇統論古今之道術位莊子為各家之學之最高者,蓋非必莊子所著,當是道家之徒緣道家思想之線索,而更開闊其心胸,以概括古今道術而綜貫論之之文」。此論定不是莊子所著,而是出乎後起門徒之手筆。勞思光以為莊子書成後,門人作〈天下〉篇附之,不是莊子自作,而出於門徒之手,年代在莊子之後不久,因莊子評論各家,未及莊子後之家派。因其本為最後一篇,外、雜篇之後起之雜著,紛紛插入其間,而排列在〈天下〉篇之前。
梁啟超進一步說,「天下篇不獨以年代之古見貴而已,尤有兩大特色,一曰保存佚說最多,二曰批評最精到也最公平。」實則保存佚說,僅是為後世留下可引據析論的史料而已,而批評精到所透顯的慧解洞見,則來自其全體大用上下內外的價值體系,以做為其評論百家的理論根據,這才是〈天下〉篇精神命脈之所在。
〈天下〉篇所建構之獨步千古,藉以評量天下百家的理論體系,既超越〈內篇〉之上,當然不會是莊子自作,可能是出自莊子學派後起之秀的手筆,如同孔孟儒學之後;有《大學》、《中庸》、《易傳》之承先啟後,並回應老莊之質疑問難的巨著,那老莊道家之後,豈能獨無可與相提並論之菁英繼起!
──摘自《莊子內七篇•外秋水•雜天下的現代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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