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采書摘
造化何拘的生死智慧 〔大宗師第 5 章〕
文◎王邦雄
一、死生一體的莫逆於心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閒而無事,跰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四個方外高人,在人間相遇,說出了共同的心聲,「以無為首」,「首」是生命的主體,而主體的心靈在虛靜,「以生為脊」,「背脊」是生命的支柱,「以死為尻」,「尻」是背脊的盡處,如同「有生必有死」之生命的終程。「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有誰能體認死生存亡本來就是一體不可分的人,我就願意跟他做朋友。因為人生交友,本來要活出這一生的美好,卻面對了生離死別的無情考驗,所以一定要解消生死的執著與分別,否則愛人等同害人,交友終成悲痛與遺憾。「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四位方外高人,眼神交會,心意契合,就相互結成好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沒過多久,子輿生病了,子祀前往慰問。子輿對著來訪的好友說,多麼不可思議,天地造化竟給我這樣的軀體來拘限我。「曲僂發背」,成玄英疏云:「偃僂曲腰,背骨外露。」言其軀體嚴重扭曲,「上有五管」,成玄英疏云:「既其俯而不仰,故臟腑並在上。」另宣穎云:「五管,瘡孔。」意謂瘡孔外露。「頤隱於齊」,臉頰藏在肚臍;「肩高於頂」,肩膀高於頭頂;「句贅指天」,李頤云:「句贅,項椎也,其形似贅,言其向上也。」此言項椎指向天。
在造化以此軀體來拘限我之外,「陰陽之氣有沴」,宣穎云:「沴,氣亂也。」又加上陰陽失調而氣亂,此言其病情。「其心閒而無事」,仍能保有閒散的心境,「無事」是不讓它成為生命的負累。「跰而鑑於井」,「跰」,並足貌;「」,斜行貌。形體扭曲,又受到風寒,故拖曳兩足斜行,到了井邊看到映照在水中的自己,「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哎,天地造化又要用這副軀體來拘限我嗎?此一「又」字,藏有多少無奈,跟好友說了半天,再走向井邊端詳自己,造化依舊以如此不堪的軀體來綁住我,「為此拘拘」,反映他對形體自由來去的無限嚮往。
「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或許子祀聽出子輿藏在心中的些許無奈,所以就問說,你會厭惡你這樣的軀體嗎?「亡」當「無」解,子輿回答說,怎麼會,我有什麼好厭惡的。人生的存在處境,就是心在物中,人生的出路在「乘物以遊心」,雖說「為此拘拘」,仍是惟一的憑藉與可能。只要心知解消對形軀的執著,認命的接受造化給出的拘限,甚而以達觀的心態來面對其他氣化形塑的諸多變化。「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郭象注云:「浸,漸也。」假如在氣化流轉中,我的左臂漸漸的轉化成一隻雞,「時」當「司」解,時夜是司夜,那我就順任它做為守夜的公雞。假如造化將我的右臂漸漸的轉化為彈弓,那我就順任它可以用來烤小鳥。「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假如造化又將我的尾椎漸漸的轉化為車輪,而以我的心神做為馬,我就順任它駕御馬車前行,還要另找車駕嗎?認造化的拘限是認命,隨順造化前行則是隨緣。此〈齊物論〉所謂的「因是已」,順任它的所是而是之,化為雞就守夜,化為彈弓就來烤小鳥,化為車輪就駕車,無掉心知執著的「用」,而回歸形體本身的用,不同的形物才氣,就過不同的人生,我怎麼會厭惡它呢?
「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這一小段話,與〈養生主〉末段文字略有差異,義理幾乎等同。得失皆就此身而言,得此身的「生」,是一時的偶然,失此身的「死」,則是必然的歸趨。關鍵在,要安於「來」的「時」,面對總是要「去」的「順」,無心知的執著,哀樂之情就沒有闖入的空間。心知執著生死的二分,將生命逼向有如倒懸之苦,心知解消執著,不生也就不死,生死不再成為困苦跟傷痛,此之謂「縣解」。解開了倒懸,生命就從自困自苦中,回歸自在自得。
「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倘若不能自我解消,與物接即構成心象,在比較得失間,成了心結,而帶來生命的困苦。且物象的遷移變化,皆在氣化的籠罩中,沒有那一物可以逃離或對抗造物的安排,「勝」是抗拒的意思,「物不勝天」,此「天」是現象自然之天,也就是「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的「天」,所以說我又有什麼立場可以厭棄我的形體而不要它呢?
二、鼠肝蟲臂的惟命之從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惟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踊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沒多久,子來有病,呼吸急促眼看就要死去,他的妻兒環繞身側哭泣。子犁前往探病,說了一句不盡情理的話,「叱」是喝斥的聲音,「避」是給我走開,「無怛化」,「怛」當「驚」解,不要驚擾那個正在轉化的人。靠在門邊,對著他說:多麼不可思議,造物又要把你轉為何物,化往何方?會把你轉為鼠肝,還是化作蟲臂呢?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惟命之從」,宣穎云:「倒裝語法,言子於父母也。」「惟命之從」是「惟從命」,為了強調「命」的理念,受詞提至動詞之前,中間加上語氣詞「之」,做為區隔。此謂不論東西南北,惟從父母之命。「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陰陽氣化對人來說,「不翅」即「不啻」,無異於父母,宣穎云:「近,猶迫也。」它以死壓迫我,而我竟抗命不從,那我就太強悍了,它有什麼罪過呢?「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這六句話,已見前文,說的是人有形軀,就離不開生老死的「形化」過程,人所能做的是無心自然的「善」,不執著「生」,「死」就不能壓迫我,傷害我。
「今大冶鑄金,金踊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是設定一個情境,一位大冶匠,正在鎔鑄一大烘爐的金,金在火熱的爐裡沸騰跳躍,爭著說,一定要把我鑄成一把像鏌鋣般的名劍,大冶匠一定會以為這是不祥的金。何以不祥,因天地造化隨陰陽氣化流轉,心起執著,一定落空,而帶給自己傷痛。「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成玄英疏云:「犯,遇也。」現在也不過是一時偶然碰上了人的形體,就對自己大喊:我是人,我是人,天地造化一定會以為他是不祥的人。「不祥」在有心,反成負累。「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人生在世,一定要把天地看成一個大熔爐,把造化看做一個大冶匠,隨順自然,有什麼它所往而不可去的呢?「成然」是熟睡貌,「蘧然」是安適貌,就是熟睡無夢,醒覺無憂。此意謂死生一如夢覺,可以放下而安適。嚴謹的說,生死的執著分別是夢,解消生死的執著分別是覺;夢是倒懸,覺是懸解。
──摘自《莊子內七篇•外秋水•雜天下的現代解讀》大宗師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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