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采書摘
遊刃有餘的處世智慧 〔養生主第 2 章〕
文◎王邦雄
一、目視、心知、神遇的解牛三層境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
「庖丁」是掌廚的男士,為君王展示解牛的過程。這是寓言故事,但情節鋪排也得合情合理。庖丁是僕役,何以能為文惠君做一專業的演出?且是解牛的場景,想必君臣之間相處日久,已有相知的情誼,且得到君王的信任。依宣穎的說解:「以手推牛,以肩就牛,以足踏牛,以膝壓牛。四句解牛之形。」此細說解牛的動作。除了「形」其容之外,尚有配其「音」的描述,「砉然」是骨肉離析的聲音,「嚮然」當讀成「響然」,是隨刀而響應。「奏刀」是進刀,「騞然」是隨出刀的揮舞節奏,而發出氣之迴旋激盪的聲音。「中」當「合」解,「莫不中音」是沒有不合乎音樂的節奏,「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成玄英疏云:「桑林,殷湯樂名也,經首,咸池樂章名,則堯樂也。」意謂合乎桑林樂章的舞蹈動作。又云:「音中桑林,韻符經首也。」此解「乃中經首之會」,與「合於桑林之舞」前後呼應,言其舞蹈律動,與樂章節奏應合。惟王船山云:「牛之經脈有首尾,脈會於此則節解。」並云:「舊說,非是。」意謂刀解經脈首尾相接之處,則整隻牛體的結構隨之解開。此說切合語文脈絡中的意義。
文惠君觀賞了庖丁解牛的過程,歎為觀止,讚美的說:「真美妙啊,一個人解牛的技藝,怎麼可能達到如此高超的境地!」成玄英疏云:「譆,歎聲也。」「蓋」音義等同「盍」,當「何」解。庖丁放下刀,答道:「臣一生所追尋的是『道』的體現,早已越過『技』藝的層次了。」這可不是「技」藝的演出,而是「道」的理境開顯。顯然,庖丁是隱逸人物,藏身於此,為君王展現的正是治國之道。
庖丁將解牛從君王解讀的器用技藝,拉回自身的道行現場。將自家解牛的工夫,分三進階之三層境來解說。「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剛開始解牛的時候,眼中看到的沒有不是牛的,也就是整頭牛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成了自己的壓力與負擔;「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過了三年的磨練之後,眼中就不再看到整頭牛了,意謂在經驗累積與技藝精熟之後,牛的形體血肉不見了,只著眼牛體的骨架結構;「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成玄英疏云:「遇,會也。」「神遇」即以心神與牛體交會,而不再用肉眼看了。
問題在,第一層境是用「肉眼」看,第三層境是以「心神」會,那第二層境是用什麼眼看,會只看到骨架,而沒有看到血肉?答案藏在「官知止而神欲行」的解讀上。歷代注疏與當代學者都以兩層境來理解,一是目視,一是神遇。如成玄英疏云:「謂目主於色,耳司於聲之類是也。既而神遇,不用目視,故眼等主司,悉皆停廢,從心所欲,順理而行。」宣穎亦云:「手足耳目之官不用,心神自運。」此官知連讀,而與神遇上下兩層對應。當代學者劉笑敢將「官知止」解為「五官和知覺的作用停止」,且將「三年之後」與「方今之時」混同不分,皆屬「神遇」,而與「目視」上下兩層對應,崔大華亦然,凡此皆漠視,甚至抹殺了原典而不求甚解,好像「未嘗見全牛」的第二層境根本就不存在一般,均固守「以神遇而不以目視」,而忽略了「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妙蘊奧藏,「神欲行」就是「神遇」,心神隨順自己的感應前行,而以神會牛,此一理境在「官與知皆止」的條件下,才得以開顯,「官」是感官,「知」是心知,感官目視,屬第一層境的「所見無非牛」,心知抽象,屬第二層境的「未嘗見全牛」,第三層境在官能與心知皆停止它的作用,而以神遇會牛,所看到的則是牛體的神韻風骨,此有如山水畫的大家,所捕捉到的靈氣神采一樣的高妙境界。
這三層境的進程,可以在〈人間世〉的「心齋」工夫,得到印證與支持。「聽之以耳」是「目視」,「聽之以心」是「心知」,「聽之以氣」則是「神遇」。「氣也者,虛而待物」的「虛」,正是「神遇」的「神」,而「待」也就是「遇」了。這可不是對待的「待」,與相遇的「遇」,說是「虛」,說是「神」,心致虛守靜,生發神用無方的妙運,那就是「照之以天」而「莫若以明」的超越觀照了。故遇牛待物是觀照物,照現物也就等同生成物了。成玄英疏以「從心所欲,順理而行」解「神欲行」,前半句尚貼切,後半句則不妥。反而宣穎「心神自運」之說,較切合生命主體以神會牛的本來意涵,因為「神欲行」是主體心靈的神感神應,而「理」則有存有論的客觀意義。故「順理而行」之說,不如「心神自運」之說的妥貼。統合言之,解牛三層境:一是牛在那兒,是具體的血肉;二是牛不見了,是抽象的骨架;三是牛又回來了,則是生命的理境。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這一小段,說「神欲行」的自然流行,那把刀正是生命主體的象徵,宣穎云:「刃即神之喻也。」故「神欲行」即是那把刀的解牛行程,「天理」僅是形氣的構成之理,未有形而上的價值意涵。刀的動向順應且融入牛體天生的紋理。「郤」當「隙」解,「批大郤」是批開筋骨的空隙。成玄英疏云:「窾,空也,骨節空處。」「導大窾」是引刀通過骨節間的空處。二者皆「因其固然」,順應牛體本來的結構。「技經肯綮之未嘗」,俞樾云:「郭注以技經為技之所經,殊不成義。……肯綮並就牛身言,技經亦當同之。技疑枝字之誤。……枝謂枝脈,經,謂經脈。枝經,猶言經絡也。」此說言之有據。再依船山說,「肯」為著骨肉,而「綮」為筋結處,由於整句話的主語是「刀」,故宣穎云:「我技精妙,骨肉聯著處,吾刀未嘗一經之。」此說不可從,一者「技」不當「技術」解,二者「經」亦不當「經過」解,可以解讀為枝脈與經脈,「未嘗」可以解為吾刀皆未嘗碰觸。若「嘗」當「試」解,則為未曾以刀嘗試之。「而況大軱乎」,經絡筋結尚且不去碰觸,何況是大的骨頭呢?
二、「無厚入有間」的遊刃有餘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此下即回歸生命主體的「刀」,而現身說法。說好的庖丁,是一年換一把刀,因為只切割肉;一般的庖人,因為老去砍斫骨頭,就得一個月換一把刀。釋德清云:「折,斫也。」俞樾以為「割」、「折」都當用刀言,而不能是郭象注與宣穎解所說的「中骨而折刀」的意思。一切割,一砍斫,前者歲更刀,後者月更刀,因為砍斫比切割對刀身的磨損更大。今臣用以解牛的這把刀,已十九年之久,解的牛隻已有數千頭了,請看我的這把刀,就好像剛從砥石磨出來一樣的清新完好。「新發於硎」,宣穎解「發」為「磨也」,「硎」為「砥石」。理由在,我的刀從來就不去切割,也不去砍斫,而是解開。
底下再說解牛的原理,「彼節者有間」,就外在牛體來說,是骨節都有空隙;「而刀刃者無厚」,再從生命主體而言,是刀刃沒有厚度。成玄英疏云:「用無厚之刀,入有間之牛。」人生是人物走在人間,自我走向天下,人物自我沒有厚度,而人間天下卻存在著空隙,以無厚的主體走入有間的客體,「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任何窄小空間都有如無限寬廣的天地,主體的刀可以在那裡迴旋揮舞,一點也沒有擠迫感,甚至還覺得有多餘的空間呢!「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就因為遊刃而有餘,所以我這把刀歷經十九年了還完好如初呢!人間世是人跟人構成的關係世界,是結構體,一定存在著可以解開的空間。關鍵在,生命主體的這把刀,能夠無己無功無名,能夠喪我物化的自我解消嗎?「無厚」是解消心知的執著與形軀的障隔,也就可以解消自我,而融入天下了。……(文未完,更多請看《莊子內七篇•外秋水•雜天下的現代解讀》)
──摘自《莊子內七篇•外秋水•雜天下的現代解讀》養生主第 2 章
回首頁 | TO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