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文摘
起義六部落餘生者迫遷至「川中島」的經過如何?
◎郭明正(屬於賽德克族德固達雅群,族名叫 Dakis Pawan)
答}對我賽德克族的先祖們而言,迫遷「川中島」之心路歷程是同悲同苦的,迫遷結果的感受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是我聆聽遺老們哀述各自不同的遭遇所留下的深刻印象。他們歷經將近兩個月的抗暴行動,復於集中營突遭夜襲,萬念俱灰之下,又得遠離祖居之地;他們嘗盡人生悲歡離合的磨難,真不知身為「人」的終極意義何在?以下是遺老們迫遷的回憶:
如今回想起來就像作夢一般。日人將我們分兩梯次遷離;迫遷之前,我們得到日人的允諾,由督洛度呼和固屋部落的族人代表,在日警監護下,回到各自所屬的部落,將住屋及穀倉予以燒毀【註1】。我們被迫離棄家園之際,看到由兩部落山頭升起的煙霧,在場所有的族人無不低頭噙淚抽泣,真不知該如何形容當時的悲愴與心痛。
我們從霧社徒步到眉溪駐在所前的臺車站,即東眼溪與合望溪之匯流點。沿路有荷槍實彈的日警,雖不能說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但嚴密的監控仍令我們極度不安。此時族人們自認一定會被處決,一路上除懵懂的孩童外,個個神情木然,猶如行屍走肉般,幾乎聽不見族人交談之聲。眉溪至埔里一段則搭乘臺車,臺車原係搬運貨物用的人力車,上坡時以人力拖拉,下坡則以煞車控制下滑速度;臺車的車面僅固定著四根握桿,其他空無一物,下滑速度快或進入彎道時很容易翻覆,當時每部臺車約坐上五到六人。
埔里至小埔社(Pico,今日埔里鎮廣成里一帶)一段則換搭火車(rulu puniq)。在當時,臺糖(臺灣糖業株式會社)用這火車運送製糖的白甘蔗,是燒煤的動力火車,除了最前段一節(有些遺老說是兩節)有車廂,其餘皆為露天式的車節。族人們都被安排坐在露天式的車節中,燒煤產生的黑煙一陣陣拂過族人身上,等到火車技工增添煤炭燒攪時,更有燒煤產生的火花隨著黑煙飄落下來,不時灼傷外露的肌膚,族人們只能悲憤地怒目而視。
火車的終點站是埔里東北方的小埔社,從小埔社徒步經大坪頂(Capa)下至北港溪,再向東溯溪,往川中島行進。由小埔社至北港溪畔走的是清朝所修築的八幡崎古道【註2】,沿著北港溪向東走,抵達川中島西南角的涉溪點【註3】,由此橫渡北港溪,踏上川中島左下方臺地。我們分成兩梯次遷離,最後日警讓兩梯隊的族人在北港溪畔會合,我們約於當天下午五點鐘左右抵達川中島這個地方。
記得從小埔社往大坪頂走的時候,我們要穿過一片森林,當時天上已烏雲密布,森林內又起霧,族人們以眼神彼此示意:「就是這裡了。」當時族中長者之間早已傳出「日人是假『遷我』之名行『滅我』之實」的流言,所以「就是這裡了」,即表示這裡是「滅殺」的好地方。但最後我們安然走出那片森林。
大家尚未及鬆口氣,又要走入大坪頂至北港溪畔下坡的森林路段,那時已下起傾盆大雨,走在非常溼滑、能見度又低的森林棧道裡,更讓我們有「就是這裡了」之慨嘆。等到我們又「活著」走出這段森林路段時,很多族人依然驚魂未定地面面相覷。
由於雨勢不減,我們走到涉溪點時,北港溪水有暴漲的現象,而溪中早有族人與日警雇來的役夫們合力以麻竹搭建臨時竹便橋,我們即逐一攀爬行過竹便橋,踏上陌生的「川中」之地。巧的是,所有的族人都順利行過竹便橋之後,那座竹便橋隨即被暴漲的溪水給沖走了;但族人說,那是日警要斷了族人逃離川中島之妄念。
對「霧社事件」期間以及後續發生的種種變故,每位遺老會有各自不同或類似的記憶,每每聽得同一事件卻呈現完全不同的陳述時,我認為應該要並列參考,因我們身為受話者(聽故事的人),沒有置喙的餘地,但可比較、分析與歸納,供大家公評;雖然公評並不一定較趨近於事實,卻是事理浮現明朗的開端,或有撥雲見日之效。
▲事件遺族迫遷至「川中島」,圍牆內是日警設施與宿舍,族人住所位於圍牆外,遠方也可看到跨越北港溪的吊橋。鄧相揚提供
【註1】部落一旦遭受不可抗拒的外力,賽德克族人會將部落焚毀,這是 Gaya(族律)。
【註2】一八八七年(清光緒十三年)間由「總兵」章高元率兵修築,是由東勢角水底寮(今日臺中市新社區東興、中和、福興及慶西等里)通至埔里社的道路,埔里境內部分今稱八幡崎古道。
【註3】該涉溪點位於阿比斯溪流入北港溪的出水口,稍上方處有一顆顯見的大石頭。阿比斯溪切過清流部落臺地。
——摘自《又見真相:賽德克族與霧社事件》第四章「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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