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文摘
莫那•魯道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郭明正(屬於賽德克族德固達雅群,族名叫 Dakis Pawan)
答}楊南郡先生於《臺灣原住民族歷史語言文化大辭典》的「莫那•魯道」辭條中,對莫那•魯道有諸多描述:
自從魯道•排(Rudo Pai)【註】去世以後,莫那的勢力越大,在霧社群眾頭目之中,無人能出其右。因此,日本官憲銳意用硬軟的不同手段籠絡他。……明治四十二年(一九○九年),警方為了「操縱」強勢的莫那•魯道家族,特地安排服務於馬赫坡駐在所的巡查班長近藤儀三郎和十六歲的美麗少女狄娃斯•魯道(Dewas Rudo)結婚。狄娃斯是莫那•魯道的妹妹。……
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一一年),三十歲的莫那•魯道在日本警方的安排下,與其他部落的頭目及勢力者,參加「蕃人日本內地觀光團」,被招待前往日本國內參觀武器的展示與製造。……
但是,日人對於霧社群的壓迫日甚一日,莫那•魯道曾於大正八、九、十四年(一九一九、二○、二五年)三次祕密召集各部落頭目,商議反抗的行動,都因事跡不密而中斷……在日警眼中,他是一個必須嚴密監控的頭目。
由上面引述的資料可知,莫那•魯道是一位強勢的部落領導人,其聲勢令統治者不敢等閒視之。雖經日警以「和蕃聯姻」示好,並安排「日本內地觀光」等極盡籠絡的手段,莫那•魯道依然三度聯合其他部落頭目策畫起義行動,可見得莫那•魯道驅逐日帝殖民者的決心,以及堅守賽德克族 Gaya 的信念,矢志捍衛傳統領域,保部落、衛族民。
而最讓清流部落「霧社事件」遺老津津樂道的,是莫那•魯道於事件之前在馬赫坡部落的種種事蹟,例如他約於十七歲時即獵首成功而歸;在一次反獵首行動中,獵取了敵方帶領者的首級;出面解決德固達雅群與其他群的土地紛爭;常年獵獲不少水鹿的鹿茸,以之換得成群的牛隻等等。
在部落時代,頭目要肩負起部落發展興衰之責,只要屬於部落公眾事務的爭端,皆由頭目出面協調、弭平。例如從斯固部落頭目畢夫•莫那(Pihu Mona)的軼事,便可清楚看出身為部落頭目的擔當與膽識:
畢夫•莫那是位相當優秀的頭目,很年輕就被推舉為斯固部落頭目,也是斯固四個子部落的代表。或許是年輕氣盛,只要與敵方對戰時,他必求對方領導人以單挑的方式決勝負。據說,一次與敵方頭目的對決中,他的左眼被對手刺傷,當場血流如注,但他仍不降服,奮戰到底;結果是他獵取了敵手的首級,但自己也失去了左眼。因此,畢夫•莫那頭目在當時的賽德克族部落裡是唯一的獨眼頭目,可謂家喻戶曉的難纏人物。遺憾的是,在霧社抗暴行動中,他遭到同屬德固達雅群的族人給殺害,為的是獵得頭目首級的「賞金」較優渥。遺老們表示,因為來者同為德固達雅人,畢夫•莫那少了防衛之心,而且加害者不只一人,他們早有預謀才能得逞。
由畢夫•莫那的故事,我們可以體認到,部落頭目認為部落族人的信賴與頭目的天職,是建立在頭目為部落犧牲、奉獻生命的基礎上。這或許是身為現代人的你我很難設想揣測、自我解讀的,因為不是人人都能擔當一國之君,部落頭目也不是人人都當得起。我一直以為,在賽德克族的國度裡,能夠榮任頭目的人皆非泛泛之輩,孔武有力或為必備條件之一,但更重要的是思緒敏捷、頭腦清晰,且具有領導統御之能。
莫那•魯道的霸氣,一直是餘生遺老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例如在「紗拉茂事件」中,日人運用「以蕃制蕃」的陰謀伎倆,唆使能高郡內的泰雅族與賽德克族人輪番攻打紗拉茂的泰雅族人,莫那•魯道亦「奉命」出擊。當時與馬赫坡的莫那•魯道同時奉派出擊的德固達雅群族人,計有固屋、督洛度呼及波阿崙等部落族人;四個部落頭目商討進擊路線時,莫那•魯道就表達「由我們馬赫坡正面攻擊,其他三部落負責左翼、右翼及後方夾擊」的決心。族老們說:「只要莫那•魯道說要那麼做,就很難改變了。」(Kii de mesa kiya ka Mona dige ini kmkeli denu sa.)
當時的固屋頭目達多•諾幹、督洛度呼頭目巴卡哈•布果禾、波阿崙頭目達那哈•羅拜,皆為顯赫一時的部落領導人,他們尚且能「容忍」莫那•魯道的決定,可見得莫那•魯道的霸氣。德固達雅群的族老們表示:「在任何對敵的陣仗中,大家經常競逐正面攻擊或首先出擊的機會,因誰也不願落人之後。」
許介鱗先生於《阿威赫拔哈的霧社事件證言》一書的〈解說分析──霧社事件〉中說道:「自從一九二○年莫那魯道抗日起義計畫被發覺以來,當局加強了監視莫那魯道。因此,莫那魯道之後以霧社為中心策動『南北兩蕃』共同戰鬥的抗日運動,詳細地留在官方的記錄上。」鄧相揚先生於其《霧社事件》著作第四十頁也寫道:「馬赫坡社頭目莫那•魯道在『薩拉矛抗日事件』之前,即從事策動族人密謀抗日的活動,被日警察覺後,被逼投入圍剿自己族人的戰役……」其中「圍剿自己族人的戰役」,即指「奉命」襲擊紗拉茂的泰雅族人。
莫那•魯道固然霸氣,對族人卻是待人以寬。一九三○年代之前,莫那飼養了成群的牛隻,這是眾所周知的事;當時族人飼養的牛隻是以獵獲水鹿之鹿茸換得的,幾乎每家每戶都飼養牛隻,只是多或少而已。部落族人飼養牛隻採取野放的方式,所以德固達雅群當時設有四個放牧牛隻的牧場,包括烏列(Ule)、思那坡(Snapo)、堵達拉(Ddara)及布拉堵,而馬赫坡、波阿崙及度魯灣三部落的牛隻放牧於布拉堵牧場。由於採放牧方式,為了辨識牛隻的所有者,必須在牛角、牛耳、牛蹄或牛身任何部位烙印做記號。放牧於布拉堵的三部落牛隻都有烙印,唯獨莫那家的牛隻不烙印,因他飼養的牛隻實在太多了。
據說有一次,馬赫坡部落青年三、五人入山進行陷阱獵,回程途經布拉堵山區牧場時,不知何故,竟宰殺了一隻莫那的牛隻。族老表示:「那幾位年輕人應該是故意的吧!他們說:『那頭牛沒有烙印,是隻野牛。』(Uka snkraya dapa kii, dapa lmiqu.)那裡怎麼會有野牛呢?而且大家都知道,莫那家的牛隻沒有烙印。」在部落時代,不論大事或小事,都難逃部落族人的耳目,因此過沒兩天,「偷宰牛隻」之事已在部落裡傳得沸沸揚揚,而且直指是莫那家的牛隻被偷、遭到宰殺。
身為頭目的莫那一定要出面處理,於是他召集部落的族人,對大家說:「我知道是誰宰食了我家的牛隻,但飼養牛隻本來就是要宰殺食用,你們還我一隻小牛即可。以後,不論是誰都不可以做這樣的事。大家不要再談這件事了。」令族老印象深刻的是,莫那不但沒有嚴厲斥責,或訴諸 Gaya 的罪責,而且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個「偷」字,可知莫那「待人以寬」的一面。但他「說一不二」的領導風格,是馬赫坡部落人盡皆知的事。
高永清(Pihu Walis,日名中山清)於其《霧社緋櫻之狂綻》著作的〈說明人物史〉一篇,將莫那•魯道列為第十個「人物」來說明。他說道:「莫那•魯道,通稱霧社群山胞頭目,其實僅為馬赫坡社頭目而已。因他氣壯豪快,言語奇想天外,有時候不問清白,號令領導山胞打鬪,有時釀造殺牛,招待各部落頭目、勢力者、知友等等,其行動突異,自稱霧社群中的勇者或是頭目。日本政府於明治三十九年(一九○六年)占領霧社,征服我們頑抗山胞時,他年紀二十四歲,但是他表面歸順,暗中團結壯丁屢次反抗……」
高愛德於《阿威赫拔哈的霧社事件證言》書中則對莫那•魯道推崇備至,他說:「我們賽德克族偉大的領導者──總頭目莫那魯道,能夠在準備尚不夠充分的狀況下,排除萬難,揭竿起義……當莫那魯道為前鋒起義,六社便蜂擁響應,參加了殺戮日本人的行動,我們偉大的領導者明知道起義的結果唯有失敗一死之途,但是為了民族的自由與尊嚴,我們英勇地站起來反抗可惡的日本人。」
高永清和高愛德堪稱起義六社餘生的菁英,從他們兩位對莫那•魯道看法的歧異即知,要清楚說明「莫那•魯道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是一件困難的事。今天我們讀到關於莫那•魯道的陳述,皆是參閱日治時代文獻紀錄及國民政府撰述的資料,但兩個政治體制非常不同,對莫那•魯道的解讀也是反差極大,讓大家對莫那•魯道這個人始終如同霧裡看花一般,流於各自表述。藉此,我衷心企望大家在各自表述之餘,一定要有所本,不能無中生有、自我幻想般地無的放矢。吾人無法創造生命,也無力延長性命,但我們可以掌握既有的生命;我以為,原住民過去的部落領導人,應已掌握了他們既有的生命。
【註】魯道•排(Rudo Pai)更正確的讀音是 Rudo Bae,這是莫那•魯道父親的綽號,bae 是「awi bare」(土蜂)這種凶猛蜂類的轉音。莫那•魯道父親的本名為魯道•鹿黑(Rudo Luhe)。
——摘自《又見真相:賽德克族與霧社事件》第三章「霧社抗暴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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