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話
記錄遺老的餘音,傳續族群的文化
◎郭明正(屬於賽德克族德固達雅群,族名叫 Dakis Pawan)
一九五四年,我出生於南投縣仁愛鄉互助村清流部落,日治時期名為「川中島社」,賽德克族人稱之「古路邦部落」(alang Gluban)。我的族群原本居住在霧社地區,日治時期稱我們為「霧社蕃」,二次戰後改稱「霧社群」,而同屬賽德克族的德路固人(Seejiq Truku)及都達人(Sediq Toda)稱我們為德固達雅人(Seediq Tgdaya)。
爆發於一九三○年的「霧社事件」,是日治時期臺灣原住民反壓迫、反奴役,進而爭平等、爭民族尊嚴的多起激烈行動之一,主要的發難者即為德固達雅群,包括固屋、督洛度呼、斯固、度魯灣、波阿崙及馬赫坡等六部落的族人。
我身為霧社起義抗暴的族裔後代,對「霧社事件」的認知亦與一般國人一樣,似熟悉卻又陌生;事實上,今日居住在清流部落我父母輩(七十五歲上下)的族人,亦少有人能夠針對「霧社事件」侃侃而談。這是因為族人初遷「川中島」之際,日本人曾以大約半年的時間,穿梭於餘生族人之間明查暗訪,蒐集疑似參與抗暴行動的漏網之魚,後來又逮捕三十二位有嫌疑的族中男子,處以極刑,迄今他們的遺骸仍未得安葬。自從那時之後,清流部落的族人視談論「霧社事件」為禁忌,即使到了戰後依然如此,唯恐因談論「霧社事件」引來殺身之禍。
多年來,坊間相繼出版各類與「霧社事件」有關的書籍,包括日治時期文獻及日本作家的著作,如早期刊登於一九三○年《臺灣警察時報》的(霧社蕃人騷擾事件經過),一九三一年《南方土俗》雜誌的(霧社事件の顛末)、(第二霧社事件概要)二文,以及近年出版的《台灣霧社事件の今昔》(見上保著,一九八四年出版)、《臺灣霧社蜂起事件》(戴國煇著,中文版二○○二年出版)、《霧社事件──突發的大悲劇》(中川浩一、和歌森民男合編,中文版一九九二年出版)等;另有臺灣作家鍾肇政先生早期作品《高山組曲》之〈川中島〉及〈戰火〉、鄧相揚先生的《霧社事件》、《風中緋櫻》及《霧重雲深》等。
在林林總總的著作中,有兩本較為特別,其一為《霧社緋櫻之狂綻──虐殺事件倖存證言》,係由高永清(Pihu Walis,日名中山清)所著、加藤實先生編譯;其二為《 阿威赫拔哈的霧社事件證言》,係由高愛德(Awi Hepah,日名田中愛二)口述、許介鱗編著、林道生中譯。高永清和高愛德是霧社抗暴六部落族人迫遷至「川中島」之後非常傑出的族人,事件爆發當時,他們約十四、五歲;二次戰後,他們將個人於事件中的遭遇及感受,分別以文字紀錄或口述呈現,而如今兩人皆已相繼辭世。
其實,撰寫與「霧社事件」有關的論著,並非我重新學習本族歷史文化的初衷。我不是不重視或不願觸及本族歷史的傷痛,而是親身經歷抗暴行動的遺老已逐漸凋零,且論述「霧社事件」的文獻、專著如雨後春筍湧入市面,相信事件的真相終有水落石出之日。但「霧社事件」終究是餘生遺老們刻骨銘心的歷史記憶,因而向遺老們學習本族歷史文化的過程中,他們每每會論及與「霧社事件」有關的人、事、物,讓我深刻體認到「霧社事件」對本族影響之深遠,也不禁省思本族未來的發展。
基於我對諄諄教誨的遺老及部落族老們所做的承諾,以及同輩族人的鼓勵,今日鼓足勇氣,以逐題一問一答的方式,試著記錄起義抗暴六部落族人所歷經的「霧社事件」悲壯歷史。我還來得及請益的事件餘生遺老有限,但若能將「霧社事件」視為起義六部落所有家族的總體抗暴行動,那麼綜合今日清流部落每個家庭的記憶,可能就會呈現出「霧社事件」的多樣面貌。以餘生遺族的立場而言,彙整並聯結不同部落、不同家族的抗暴實蹟,讓先輩族人起義的歷史能夠呈現出完整的面貌,是我輩族人所期待且該做的事。
如今,隨著我的前作《真相•巴萊》列為電影《賽德克•巴萊》系列叢書應運出版,且尚能獲得許多讀者的捧場購書閱讀,讓關愛我的至親好友直說「恭喜你找到了第二春」,或說「你是作家耶」、「你出名了耶」等等似揶揄又是鼓勵的「窩心話」。實則我心裡很清楚,這都是事件餘生遺老及部落族老所賦予我的責任,與所謂的第二春、作家或出名無關。經過撰寫《真相•巴萊》的折磨與試煉,思索與下筆之間一樣舉「指」艱難,常自忖是誤入寫作歧途的「老山羊」。回想當初踏上重新學習本族歷史文化的「不歸路」,除感慨萬千之外,更思念曾教誨予我的事件遺老及部落族老們,他們蘊涵賽德克傳統文化的談吐舉止,他們對本族語言文化的傳續及對族運的憂慮,至今依然讓我感動莫名;他們慈愛、堅毅的影像依然歷歷在目。
猶記得我第一次(一九九○年暑假)拜訪傅阿有(Tiwas Pawan,當時八十四歲)女耆老時,我唯恐 pai Tiwas【註1】不明我的來意或不會太理睬我,特地「拖」著我母親陪同前往。抵達 pai Tiwas 家時,剛好有三位部落長者於庭院中陪她聊天,分別是蔡茂琳(Pawan Nawi)、蔡專娥(Obing Nawi)及王秀琴(Obing Nawi)。Pai Tiwas 一見到家母就說:「Ma mquyux di, Robo?」(Robo,天將會下雨了耶?)家母臉上略顯羞赧地笑著,回答說:「Hmuwa...」(怎麼了呢……)其實當天天氣晴朗,不可能下雨。原來 pai Tiwas 的意思是「怎麼那麼久沒看到你了」,或者「你怎麼那麼久沒來看(我)老人家了」。這般的對話通常是長輩對晚輩說的,有著既埋怨又親切、疼惜對方之意涵,然而當時我心裡還嘀咕著:「怎麼會下雨呢?」
接著,蔡茂琳族老對我說:「Barah ba qtaan riso nii, piya uruk su di Dakis?」(怎麼那麼難得看到這位年輕人,Dakis,你有幾隻小狗了?)我還一本正經地回答說:「Ini ku tabu huling wa.」(我沒養狗呢。)結果除了我之外,在場的長輩們都含笑看著我。Bubu Obing【註2】蔡專娥則笑著對我說:「Ma ani kii si ini su klai mbahang Dakis, piya laqi su di mesa.」(Dakis,你怎麼連那句話都聽不懂?他是說,你有幾個孩子了?)我只能靦腆地傻笑以對。以上的對話皆屬本族「隱喻」(rmibaq)的話語,若不熟悉賽德克族語是很難理解的,因為有時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如今,諸如此類的「隱喻」話語已漸式微,即使聽得到,也已不那麼貼切與傳神了。
以上四位族老都是我所屬的馬赫坡部落族老,他們在我學習的生命裡注入了無以回報的一劑劑「活化劑」,尤其蔡茂琳男族老,他曾帶領我指認霧社地區德固達雅群的部落遺址。直到多年後,我才能夠體會當初我父親叫我優先向馬赫坡族老請益的初衷,因「部落意識」仍根植在父親的心田。我原籍馬赫坡部落,出生在清流部落(川中島),且又是德固達雅人,所以我要向所有曾教誨我的德固達雅各位事件遺老及長者感謝師恩。
而由以上我的部落學習經驗也能看出,何以有許多浸潤於自己族群歷史文化的原住民朋友,對於日治文獻及專家學者的一些紀錄與論點有所疑義,主要問題便出在「族語障礙」所造成的無心疏失。但是,若能以分享的善意看待之,上述問題何嘗不是激勵、警惕著原住民族裔,提醒我們要勤於鑽研自己的歷史文化?
猶記得二十餘年前,在鄧相揚亦師亦友的「慫恿」,以及表兄 Takun(邱建堂)的支持與默許之下,我懷著忐忑心虛的心境,踏上尋根的「不歸路」。剛「 誤入」、窺視本族浩瀚無垠的歷史文化之初,幸得瓦歷斯•諾幹(漢名吳俊傑)多方提攜,經常相邀參與原住民的各項研習活動、講座或論壇;又識得黃智慧(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久部良和子(今任職於日本沖繩縣立公文書館)及邱馨慧(今任教於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三位摯友,受到她們真誠的指導與鼓勵。之後,更得到程士毅、陳叔倬、沈明仁校長、漫畫家邱若龍、比令• 亞布校長(漢名楊清文)以及今日的「泰雅織女」尤瑪•達陸等「老友們」多年的鞭策與鼎力相助,尤其黑帶•巴彥(曾作振)前輩的「監督」與教導,一刻也不敢或忘。多年後的今天,卻在偶然的機緣下,受邀於魏德聖導演所執導的電影《賽德克•巴萊》隨拍族語指導員,電影殺青之後還「偷寫」了前著《真相•巴萊》,再度誤闖「寫作之深淵」。這次承蒙遠流編輯團隊的不棄,鼓勵我再接再厲撰寫本作,在他們以書友之情的「蠱動」之下,我不得不再度提起「勇氣•巴萊」,艱困地完成這本《賽德克族與霧社事件》。
最後,本書之所以能完稿付梓,我要誠摯地感謝所有曾指導我、激勵我以及亦師亦友的前輩及後進們,以及對我傾囊相授、諄諄善誘的餘生遺老及部落族老們,千言萬語無法表達我滿心的感激。本書內容或許有諸多我個人主觀的論述,但冀望能藉此拋磚引玉,讓更多的人能夠關心散落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每一件事,尚祈讀者先進及我的族人不吝斧正。我還要對餘生遺老及部落族老的在天之靈說:「Nii naq bale beyax mu di, rudan ha! Srwai ku bale.(族老們,我的力量真的就這樣而已了!請你們一定要原諒我。)」
【註1】於女性長輩名字之前加 pai,表示對祖母輩女性長輩的尊稱。如 pai Tiwas 有「阿嬤 Tiwas」、「傅阿嬤」之意。 【註2】女性長輩名字之前加 bubu,表示對母親輩族人的尊稱;bubu Obing 有「歐嬪媽媽」、「蔡媽媽」之意。同理,男性長輩名字之前加 tama,表示對父親輩族人的尊稱,有「某爸爸」之意。
——摘自《又見真相:賽德克族與霧社事件》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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