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的三部作:泥河.螢川.道頓堀川》專文推薦
無可取代的真實感受/桶谷秀昭(文藝評論家) 一九九四年十月 記得《泥河》一文在一九七七年(昭和五十二年)獲得太宰治賞時,我也出席了那一次的頒獎典禮,聆聽了作者上台領獎所講的演說辭。這位新人就憑一篇著作一舉登上了文壇。演說辭的內容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這位新人謙恭有禮的說話態度,令人深深覺得,他作品的風格就和他個人的性格相當相襯。當時,另一位獲頒「佳作」的作品,風格不脫趨向現代風的rock調;相形之下,略帶古風的《泥河》就令我印象十分深刻。 我不知道新人賞的作品是否限定得是處女作。概括來說,這篇《泥河》沒有一點虛張聲勢、耍花招之處,文字猶如渾金樸玉一般堅實,令人認為難以獲得新人賞的優勝。不過,這篇小說確實有令讀者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感觸,那就是,文中描述的風景都有暗示的寓意。 這一次再度重閱這篇小說,感覺一如初次閱讀時所留下的印象,作者寫出該寫的東西,因而得以一舉揚名文壇。 這篇小說以昭和三十年時的大阪為舞台,內文中明白標示出年代。當時的大阪還看得到載貨馬車,以及水上人家。那個時代正處於日本經濟高度成長之前,算是尚保有昭和十年生活風貌的最後一個時期。 出生於昭和二十二年的作者,以度過童年一段時期的街道為背景,透過主人翁少年的眼睛,以馬車叔叔意外死亡拉開序幕,再緩緩描述如何與一水上人家邂逅乃致分離的場面。 作者將時空回溯至二十年前,致力著墨人們瀕臨滅絕前的言行舉止。自昭和五十年代起,生活水準普遍提升,中產階級意識蒙蔽了全日本人的心靈,人們的感受性所失去的那種生存的悲哀,正是作者以泥河周遭風景為中心,竭力想喚醒的。 在文中,生活在水上的一家人所居住的船是單獨一艘泊留在泥河上。可是在昭和戰前時期,不論是大阪或東京,河口處都?集著很多這種船隻。這種被稱為「大舢板」或「駁船」的船隻,以及以船為家的人們,就像馬車自街道消失一般,也被時勢的浪潮沖走,消失無蹤。這麼一艘船,以今日的眼光來看,是毫無用處的駁船,只因維持家中生計的男人死去了,遺孀只得在上面靠賣淫辛辛苦苦地供養兩個孩子生存下去。 境遇如此悲慘的一家人,在主人翁少年的眼中,卻處處呈現美的一面。如銀子這位女孩到家裡開小飯館(大眾食堂)的主人翁家中來玩時,將雙手插進廚房的米櫃中,說出「米很溫暖哪」這句話: 「將手放進裝滿米的米櫃中暖手,那是最幸福的時刻……我媽媽常常這麼說。」 「……嗯。」 信雄凝視著銀子跟母親截然不同、雙眼皮的大眼睛,覺得銀子比附近任何一個女孩都美。 這種哀切的情景在日本小說中久已不見,或許是因為現今日本人們的生活十分富裕了吧!堪稱「美德」化身的銀子衷心只期望樸實的幸福,這與生活上三働不繼的貧困恰為表裡。然而,習慣現代生活的日本人不知是喪失了銀子的感受性,抑或已喪失了這種美德;就算現今的日本人再度面臨貧困的窘境,已經喪失的美德大概不能再回復了。或許,貧困更能暴露出漸趨枯竭的心性。 在這篇小說的後半段,少年對時勢下倖存的貧困者那種感同身受的情愫一轉而為對生命的恐懼。在對棲息泥河裡的「鯉魚精」的幻想中,這隻鯉魚不僅吞噬了採沙蠶老爺爺的生命,這一次又緊隨在船屋一家人的船後。 《螢川》一文的背景在昭和三十七年,這在文章中亦有明白揭示。地點在北方的富山市,季節是三月末。 歲暮時節,「冬」似乎代表了一切。土是殘雪,水是殘雪,草是殘雪,就連陽光也有殘雪的餘韻。到了春天,到了夏天,冬天的孢子紛紛潛藏起來,終年將這份裡日本特有的香氣沉澱得更醇郁。 這篇文章在開場大筆一揮盡情揮灑出北陸陰鬱的風情。然而,這種對季節的感觸,不是生長在北陸者對故鄉的懷念之情,而是孕育在溫暖西國(概指西日本地區)的人迫不得已移居在此,對那種晦暗的景致所產生的恐怖感。 這篇小說分為「雪」、「櫻」、「螢」三部分。「雪」是殘雪,是邁向從櫻花季到螢火蟲季節的時期,擺脫陰暗恐怖的冬季,不再會存有另一個晦暗季節即將到來的預感。就在轉瞬消逝的明亮季節中,寫出主人翁一家的窘困與不幸。 從作者的年譜來看,作者一家人從大阪市北區中之島,也就是從《泥河》的街道遷往富山市,是在昭和三十一年,當時作者才九歲,後因父親的事業不順遂,一年之後又遷往兵庫縣尼崎市。《螢川》一文的時代背景是從昭和三十七年三月末起,當時作者正在唸高中。從這一點來看,作者和文中主人翁的年齡相仿,不同的是,作者的父親事業失敗、留下債務而去世是在昭和四十四年,當時作者二十二歲正在大學唸書。 《螢川》和作者本人的生活經驗並不相干,大部分的故事情節當然純屬虛構。唯獨一點,父親事業失敗與逝世,本是作者一家十年之間遭遇的不幸,在文中被壓縮成一年之間在富山生活之中的遭遇。至於將北陸陰鬱的風土記憶與一個家庭的不幸聯結在一起,純粹是作者本人一種執迷。參考多篇對《螢川》一文的評論,便可明白作者在書寫《泥河》之前便已構思了這篇小說,也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數度改寫,從這個觀點而論,或許可以說《螢川》才是作者的處女作吧。也因此,繼《泥河》獲得太宰治賞之後,作者又以這篇小說獲得芥川賞。 這一次之所以重新閱讀《螢川》,是想確定這篇小說在藝術純度上確實超越《泥河》。另一方面,也想重新考量作者在書寫這兩篇小說期間心路歷程的轉變。我曾為昭和五十七年三月發行單行本的《錦繡》一文寫過書評。這篇長篇小說原本登載在昭和五十六年十二月號的《新潮》雜誌上,當時從雜誌上閱讀到這篇小說時,內心感觸良多,當年年末報紙徵詢好書意見,我便將《錦繡》列為年度佳作。 在《錦繡》書評中我是這麼寫的: 以《泥河》一文出發的宮本輝,年紀輕輕的表情,散發著一股從事寫作之前為生活勞心困頓的陰霾。(中略)宮本氏能夠一開始便將一個風景深刻地銘刻在讀者心上不是沒有道理的。不論是描寫大阪近郊,不論是描寫北陸陰鬱的街市,他都能將人們渴求理想國不得、被迫為謀求暫時生存而庸庸碌碌的悲哀寄遁在風景之中,那種內心裡終日漂泊不定的悲哀,正是宮本氏成功地掌握住讀者心靈的理由之一。 這種將生活上的不滿寓寄在古老、令人懷念的風景中的悲哀,在《錦繡》一書中被純化為命運的悲哀,開場藏王一地秋天盛放的紅葉便暗示了在沒落與終結的預感下、最後一次激烈燃燒的命運。(下略)(《波》,昭和五十七年四月號) 將生活上的悲哀純化為命運上的悲哀,在《螢川》一文中也可看見。作者活用了日本文學上美的傳統架構,所謂的雪、月、花,試著把生活體驗中的執迷純粹化。 《錦繡》這篇佳作全然萌芽於此。眾所皆知,宮本氏是個很會說故事(storyteller)的作家,從千代的回憶中與重龍私奔的那一段高潮便完完全全表露無遺。再就主人翁少年眼中呈現的景象與母親的記憶交互重疊,這等高超的描述手法,委實令人難以置信是出自文壇新人的筆下。 數萬、數十萬計的螢火蟲安靜地在川邊飛舞,和四個人心中早已描繪好的華麗景觀都截然不同。 一大群的螢火蟲就像是瀑布下方舞弄寂寞的微生物屍體一般,孕育著難以估量的沉默與死臭,一邊向天空一遍又一遍暈染出或濃或淡的光華,一邊又似粉狀般冷冷的焰火飛舞著。 作者藉由螢火描寫出超脫生與死的命運之姿,由此種幻影中彷彿聽見了作者深沉的歌詠,此與《泥河》一文中吟唱的生存哀歌遙相呼應。這兩篇小說都是紀念宮本輝這位作家誕生的作品。
[ 返回上一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