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序言

代序／台北舊書店地圖

在巴黎、在東京，塞納河畔跟神保町的舊書攤、舊書店，是城市的文化眼睛，少了便要黯然失色悵然有失；台北的舊書店，卻如這個城市的眉毛（並且還只能算一道而已），平日存在著，倒也不曾讓人感覺其重要性，一旦漸疏漸落漸消逝了，這張城市的臉頓時顯得空洞而冷寂，叫人滿心唏噓失落。

台北舊書店，昔日曾風光一時，五十、六十年代的牯嶺街舊書攤，近百賣書人家，相濡以沫，聚攤成市，過期漫畫、教科書、絕版舊書、線裝古籍、古玩字畫，應有盡有。來逛的人有學生、研究生、作家、學者、出版商……乃至國外有心人士，其盛況大約與今日北京潘家園古舊書市相彷彿。當時「台北蠹書蟲」最好的一條休閒路線，就是選一個雲淡風輕的假日，沿重慶南路書店街，一家家巡過去，這是看新書，中午就在植物園外吃碗打滷麵，稍事休息，下午闖進牯嶺街，由新轉舊，繼續淘書覓珍，直到紅紅的日頭落到螢橋水門之外。

七十年代初，為了整頓市容，牯嶺街舊書攤幾乎全數被遷移至八德路，原地只剩下「松林」等七、八家擁有店面者。光華商場地窄攤小，地下室空氣不易流通，逛起來十分辛苦。即使九十年代初，加裝空調後，碰上摩肩接踵的假日，還是讓人透不過氣來。除了先天地利不足之外，時代變遷，舊書來源急遽減少，電腦商圈形成，以及最嚴重的色情光碟入侵，三十多年來，光華商場舊書店一路失守，從鼎盛時期七、八十家，凋零到現在的二十餘家，且所售多半也是二手書而不及其他珍版舊書了。但即使如此，二十餘家舊書店同聚一處，依然還是全台灣最大的一個舊書市，蠹書蟲們救苦救癮，不忍遽棄的歷史場所。

到了今天，台北舊書店真正已成為一條「摔碎了的珠鍊」，王謝堂前舊時燕，皆已散入尋常巷陌。大體而言，如今台北人或台北客，若想安排一次「舊書店超值一日遊」，其行程大致如下︰

選一個好心情的非假日，頂好是秋天的禮拜一。穿一雙耐走的鞋子，帶一個耐裝的大袋子。上午十點半，光華商場才開門，你便進場。這時候，除了少數勤快的攤商，書店多半大門未開。這些早開的店，因為主人勤快，定時要收購補書，書種相對更多，此地精華多半在此。你一攤一攤巡去，袋中漸漸有書，店門也漸漸開齊。但因為是假日甫過的週一早晨，閒人不多，餘書不少，行走其間，自有一種盤桓古戰場、漫拾戰遺品的閒散意致。

從光華商場出來，十二點鐘左右，先別急，你理當下到緊鄰在旁的新光華商場地下室，朝拜一下充滿傳奇的「百城堂」，順便要杯茶喝。然後沿著新生南路直走，先繞到濟南路，找一家老攤吃一碗麵充過飢，繼續原路行，過兩個大路口，便是樹蔭漸成，已見蒼鬱氣象的大安森林公園了。你可以在公園找個蔭涼處歇息片刻，點撿上午所得，漫翻漫讀。待到時已過午，再起身穿越公園曲徑。建國南路台北市立圖書館旁，「古原軒」舊書店主人已在等著你了。

看完「古原軒」，如你想來個「番外篇」，則可順著和平東路左轉，直走到臥龍街口，不遠處大樓七樓即「何妨一上樓書店」，店主人以冰雪聰慧、博學多識著稱，店裡存賣大陸新舊書籍，且坐再喝一壺茶，翻弄細看店主人所收集的線裝古籍，閒閒聊去。但如此脫軌而行，收穫必然不少，時間卻也肯定不夠，何去何從，魚與熊掌，都待覓書人審慎斟酌。

假如你是個守規矩的人，出軌無意，從「古原軒」回到新生南路再走進溫州街，大約需要十幾二十分鐘。溫州街是一個大書圈，新舊書店雜陳，一整個下午，你可以從賣大陸書的「漢國」、「明目」、「秋水堂」逛到台灣專賣店的「南天」、「台灣的店」。當然，老字號的「唐山」、「書林」、「聯經」、「時英」也不能不去。如果你想喝咖啡歇息一番，此地店招入眼皆是，手藝俱俱不凡。後起的誠品，於此有「台大店」、「童書店」，儼然一霸，時間心情尚有，也可一逛。

至於舊書店，出了「誠品」，右拐羅斯福路，台電大樓對面地下室有「小高的店」，室雖小而書多，分類標示都明確，已有外國舊書店的模樣，跟光華商場的渾沌狀態，大不相同。此時黃昏將近，你得加快步伐，跨過街，「問津堂」也是進口大陸書的，向左轉往公館方向走，二百公尺左右，在熙來攘往的湯圓店旁，你會看到一塊「低價書」招牌，於是可以再逛一家少年老闆敦厚殷實，書價總從三折算起的「君子之店」。而後從校園書房轉到汀州路，途中可先「下地」到位在地下室的「茉莉二手書店」，再跨過街，「上天」直達二樓的「華新二手書店」，接著還有老店「公館舊書城」、「古今書廊」可一結書緣，莫要輕易放過！

此刻袋中書已滿，囊中銀漸空，疲乏的雙足恐難再行路。那就搭捷運，且憩且走吧。二站過後，出了「古亭站」左轉一百公尺，你已站在牯嶺街上，此地僅餘三五舊肆，門前冷落車馬稀，你可以先吃碗「福州傻瓜麵」再逛，也可再買個「胡椒餅」邊嚼邊逛，什麼都不要急。畢竟，到了此時，來到此地，為的多是一種憑弔心情，至於書不書，那皆已隨此日過去，無可計較了。然後，你就會看到一輪紅日依然無語往河濱方向緩緩墜下--它才不管橋是叫「川端橋」、「螢橋」還是「中正橋」呢。

紅紅的太陽下山了，華燈初上，你剛才只顧看書看日，麵、餅俱無進食，此刻該是進餐時分。走回和平東路，你可以到台電勵進餐廳來個酸菜白肉鍋，或是直攻師大路，沿途餐廳多有，各國口味任君挑選，嫌貴的話，夜市隨侍在側，南北小吃吞嚥隨人，飽而後止。然後，拿著一杯波霸奶茶，你或者又想起了書店。這時候，你的位置大約在龍泉街上，「舊香居」書香裊裊，舊藉圖冊，可堪把玩細賞；「木石文坊」專賣新舊大陸書籍，書店主人忠厚而誠懇，這一談可能又要個把鐘頭。晚上九點，夜漸深去，出得師大路，你看到對面的「政大書城」、巷內的「水準書局」，海內外華人盡知，以折扣特聞名的新書店。你戀戀紅塵，你賈勇再戰，又進去逛、進去買，扛到無力書事了，方才甘心踏月歸去。「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楞嚴經》所言無誤，書癡之愛，大約就是這麼一回事！

二○○一年六月九日初稿

二○○三年九月一日修訂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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