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蟲變》
一部不容忽視的俄國新小說/南方朔 在談這本小說前,不能不先說文學裡的「怪誕」(Grotesque)。它是一種風格,一種呈現的方式。 所謂的「怪誕」,它起源於十五世紀繪畫和建築雕塑上的一種奇詭的裝飾畫。它造形獨特,雜揉了植物、動物、線條的特性,並打破對稱均衡的傳統觀點,因而造就出讓人覺得突兀、怪異,甚至還帶有神秘意涵的體會。而後這種風格逐漸滲入繪畫、詩歌、小說、戲劇,「怪誕」本身也因而成了一個特定的美學範疇。 而小說的「怪誕」,則無疑是「怪誕」的最大演練場,它從浪漫主義時代開始即快速發展。小說的怪誕,主要是藉著角色和場景的設計,對異化了的世界做出荒謬、滑稽、神秘甚至恐怖的呈現,從而讓世界的異化能夠被拓深。在小說的怪誕裡,角色以野獸、蟲豸的形貌出現,並不是稀罕的事。卡夫卡的《蛻變》裡人變成蟲,歐威爾的《動物農莊》則全是家禽家畜,這些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著名例證。這種表現的方式雖和古代的寓言故事有關,但其意義卻已大為不同。因為它已不再只是以動物蟲豸做為譬喻而已,更是要藉著動物蟲豸來如實呈現世界有如動物蟲豸的可怕面向。人類的世界,有些面向具有惡魔般的品質,直接去敘述這些部分,會讓人恐怖得難以承受。這時候以怪誕滑稽的方式,將它做出超現實的誇張處理,那些不忍說、不可說、不能說的東西,反而變得可以說起來。因此,「怪誕」有助於「去說那不能說的世界」(To speak the unspeakables)的特性,它的這種特性,自然大大地拓展了小說敘述的空間。 在簡單扼要的回顧了「怪誕」這種小說敘述和美學範疇後,我們即可開始討論佩列文(Victor Pelevin,1962-)這部普獲好評的《人蟲變》了,因為它就是一部典型的怪誕小說。 這部小說的角色,都是些蚊子、蒼蠅、糞金龜、飛蛾、螞蟻、蟬、椿象之類的昆蟲。在小說裡,它們和人類一樣,能夠開車、看電視、跳舞、吸菸、做愛,甚至搞些非法圖利的買賣,或者像人類一樣談論哲學與人生的道理。但這些有如昆蟲的人類,在本質上又有著昆蟲般的屬性,因而脆弱易傷。因此這部作品,遂具有「人的擬昆蟲化」,以及「昆蟲的擬人化」的雙重性,藉著這種「雙重性」,它把當今俄羅斯已變成一個有如蟲豸般夢魘世界的實象,做了鮮有其匹的揭露。這部小說出版後震驚了俄羅斯文壇,原因即在於它雖是如此的怪誕超現實,但所揭露的卻又是如此真實,因而能夠扣動人們的心弦,讓人體會到他們其實是有如蟲豸般地活著。 如果我們對一九八0年代末期蘇聯在戈巴契夫領導下實施「開放改革」迄今,將近十五年左右的情況有所理解,就會知道這十五年對俄國人民而言,其實有如一場超極惡夢。舊的蘇聯帝國早已腐朽不堪,驀然地自由化與資本主義化,遂造成兩惡相加,其惡大於過去的亂象。在政治上,它造成蘇聯帝國的瓦解,以及內部至今未已的黨同伐異和貪腐盛行。而在經濟上,則是特權官僚資本家興起,他們靠特權將國家資產納為私產,而後賣給西方圖利,並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進而卵翼出龐大的非法行業如走私、娼妓、娛樂業等。而相對於這些官僚與黑道特權階級,普通俄國人則過著日益窮困的生活。在整個一九九0年代,俄國人的平均壽命快速下降,即是最好的證明。俄國除了核子武力使它勉強還被列入軍事大國之列外,實質上早已變成窮國,落後的「第三世界」的一員。 而寫於一九九四年的《人蟲變》,它所要表達的就是俄羅斯黑暗時代人民生活的某些側影。它以俄國買辦和美國逐利商人這種吸血的蚊子開其端,藉著昆蟲而敘述俄國的現狀,每一種昆蟲都喻意著俄國的某個面向,例如蒼蠅影射的乃是墮落的假性繁華,糞金龜則影射有如糞便般的社會,椿象則隱喻毒品走私,在地底活動的螞蟻所看到的,則是隱藏在地下的特權作姦犯科……等。最後加總起來,則是活生生的、有如蟲豸般的噩夢世界,它也是俄羅斯今天的總體相。 《人蟲變》以人喻蟲,以蟲喻人,它終極要表現的,乃是巨大的現實嘲諷。它和同樣寫蟲的卡夫卡不同,卡夫卡的蟲是一種價值上的譬喻,藉著這種譬喻──小說最後被帶向一個集中的抽象主題,但佩列文則不然,他的昆蟲都是嘲諷的代碼,藉著這些昆蟲群落而總結出俄羅斯的墮落,因而它是寫實的,而主題則相當分散。它像萬花筒般展開它的昆蟲故事,這也使得非俄國人讀者在閱讀這部作品時,對它過多的細節,難免產生一些距離感。這乃是非俄國人讀者對這部作品會覺得有些難度的原因。但換個角度來看,俄國現代文學,其實受自然主義影響最深,因而小說的敘述裡,那種隨著筆觸而展開的「自然而然性」(spontaneity)使得俄國作家在細節上特別著重。細節也是這部作品會在俄國被廣泛閱讀及討論的原因。 因此,《人蟲變》乃是我們想要理解今日俄國的最真實著作,佩列文以怪誕的誇張手法,呈現出了「比真實還真實」的俄國形貌。除了現象面之外,他也尖刻地嘲諷著人們對舊權威仍有鄉愁的那種複雜心態,不忘藉著對話,對現實做出抨擊,這都使得這部作品有著相當豐富的內在。俄國評論界視他為「批判作家」,倒也真是名實相符。 自從一九九0年代以來,俄國由於政經與社會巨變,文學界也同樣江山替換。在這個巨變年代,年紀已四十出頭的佩列文,無疑地已拔了頭籌,他出身莫斯科動力學院,又對東方神秘主義有著專業性的研究,進出科玄之間,又對俄國的現實有著細密的觀察與理解,這乃是他的作品能風格創新的關鍵。由這部作品,或許也應喚起我們對當代俄國文學的重新注意了! 【作者簡介】文化評論家、書評家;現為《新新聞周報》發行人兼總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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