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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隱聞書》

   導讀   

導讀 狂與死的美學/李冬君

一、《葉隱聞書》之狂者

甲、「武士論語」

  偉大的思想,往往趨於極端,突破常識。

  「所謂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此為《葉隱聞書》之名言。

  「即使頭顱被砍下,也要從容做完一件事。切下俺的頭顱埋葬好了,再躺在上面死去。」這樣的語言,無疑給我們當胸一刺,宣洩出死的無比快意。

  「死狂」之言,在《葉隱聞書》中頻頻出現。日本的《葉隱聞書》,是一部「武士論語」,由佐賀藩武士山本常朝口述,田代陣基筆錄,以七年時間寫成。

  其時,山本常朝已削髮為僧,隱於草庵,遁離俗塵,與田代陣基一同住進茅屋,兩人合作,完成《葉隱聞書》。其時為一七一六年,即清康熙五十五年。

  《葉隱聞書》共十一卷。卷一、卷二論武士心性;卷三、卷四、卷五、卷六言鍋島藩家族及歷史;卷七、卷八、卷九介紹鍋島藩武士言行;卷十涉獵他藩武士言行;卷十一補遺。

  《葉隱聞書》採用語錄體,成書的過程和形式與儒門《論語》相似,以山本常朝的言論為主,兼錄他人言行,所以又稱《葉隱論語》或《葉隱論語摘抄》。

  「葉隱」一詞的由來,緣於西行上人詩句。西行詩曰:「隱於葉下,花兒苟延不敗,終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另一說法為取自佐賀的特產「葉隱柿」。還有一個說法,是指武士作戰時,要將自己隱藏於茂密的樹葉之下。

  無論「葉隱」一詞起源於那一種說法,總之「葉隱」已成為武士的代名詞。

  區區一葉,何足掛齒?以葉隱身,乃武士「無我」之謂也。

  《葉隱聞書》當然會涉及武士的武技戰術問題,但主要是將武士的職業精神從哲學上加以確認。該書開宗明義:「武士道者,死之謂也。」

  葉隱之武士,對死追問不已,高舉著死的觀念而活,就像存在主義。

  武士之刀法,講究簡潔明快的動力美;武士赴死,於死的瞬間與美相遇,便捨棄人生,跟著美去。因此,武士道是一種死的美學──落花之美。

  俗話說:「如為死狂,則事無不成。」《葉隱聞書》的「死狂」更為強烈而單純,美而狂的行動理性貫穿了《葉隱聞書》。

  狂氣,作為人類之魂,其本身自有合理性。與狂氣相對的是平常心,它們本為一體,處於正反兩面:一體就是人性,而兩面就是狂氣和平常心。

  這兩面之間,有一種差之毫釐的微妙。就人的生活和心情而言,人們所求的是安定,這就是平常心,也叫做合理性,它支配著時代的思想與精神。但是,若將平常心放到「狂」的精神世界中去,它還能生存下去嗎?答案是應該能夠生存。有個人建議人們將平常心與「狂」融為一體,這個人,就是我們在這裡要談的《葉隱聞書》作者山本常朝。

乙、「陰乾的」常朝

  先談談山本常朝其人吧!

  他是佐賀藩武士山本神右衛門重澄之子,於萬治二年(一六五九)六月十一日生於佐賀。

  說起萬治二年,已是天下歸一的太平之年了,常朝就出生於太平機運裡。母親是前田作右衛門的女兒,一直活到常朝五十一歲時,對常朝似乎沒有什麼影響,也許是他羞於談論女人吧!

  很顯然,他的文學才能,恐怕是得益於母親的遺傳。

  父親神右衛門的強烈個性,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他是神右衛門七十歲時所生(上有一個哥哥、四個姊姊),在父親心裡留下一片揮之不去的陰影。

  當時的七十歲,被視為絕對的高齡,即使在今天,在七十歲時還能親自創造出一個兒子的男人,恐怕也不多吧!正是基於這樣的常識,他差一點被父親當作是鹽販子的兒子,並將他擱在上司多久圖書家裡寄養了一陣子。常朝長大以後,也懷疑過自己的來歷。

  七十歲男人生的兒子,正如常朝自己所言,是「水氣不足」,就像「陰乾的」那樣。他十一歲時,父親去世了,負責教育他的,是他的姪兒。

  父親的習慣,對孩子,哪怕是嬰兒,也要來個耳畔祝語:「長成大剛者,才必有高用。」孩子聽不懂,他就吹氣,將那些話吹進孩子的耳朵裡。

  就這樣,他在常朝的耳邊喋喋不休了十一年,然後死去。

  一直聽著這樣的話長大,那些話,也就刻在小常朝的骨子裡了。

  父親的訓斥常在耳邊:「假笑,就會成為不敢正視對手的卑怯者」、「無論如何都要成為剛者」、「  武士無食,也要剔牙」、「修補裙襬可粗心大意」。

丙、敏感的常朝

  常朝九歲時,得到了「不攜」的名字。有幸受召,他成為鍋島家第二代藩主光茂的侍童。這大概是由於他父親神右衛門的侍奉,因而庇蔭於他吧!

  除了當侍童,他還擔任了光茂之子綱茂的玩伴工作。

  那時他雖體弱,卻是個無休止瘋吵的傻小子。醫生見了他,說他「無論如何也活不到二十歲」。

  十三歲時,藩主對他說「要束前髮了」,他花了一年時間蓄髮。此後,他的名字改稱為「市十郎」,藩主任命他為小姓役。

  他雖瘋吵,卻異常敏感,曾因讀草紙和歌書而被父親斥責。

  父親以為,立於武道,應成為獨立的剛者,無論如何,哪怕力敵十人,也不能被人放倒。

  常朝所侍奉的藩主光茂醉心於歌道,其祖父勝茂燒了他的歌道書,他仍沒有斷念死心,反而愈發寄情於歌道,欲以歌道而留名青史。常朝也喜好歌道,或言近朱者赤,實亦秉於天性。

丁、兩位導師

  每天無所事事地打發日子,簡直難以忍受。

  剛剛過了二十歲,他就開始過著禁欲的生活。一心一意侍奉主君,是無論如何都要禁欲的。

  親戚們對他說:「你長著過於賢能的臉型,會被主君嫌惡。」為此,他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每天照鏡子,企圖改變臉型。

  但他還是沒有獲得主君的召喚,繼續過著無聊的日子。青春的熱情一再被人忽視,他終於決定放棄做武士,讓生命回歸自然,呈現底色。於是,他拜訪了引退後居於松瀨的湛然和尚。

  禪僧湛然曾任鍋島家高雲寺的第十一任住持,因村了和尚被判斬首,湛然求赦無果,遂移居松瀨。藩主光茂遣使勸其歸山,湛然執意不回,藩主無奈,只好每年送來十石祿米。

  湛然認為,人生最要緊的有四條:第一條,是武士道;第二條,是忠於主君;第三條,是孝行雙親;第四條,是慈悲心──自武士道通往佛門。

  常朝的另一位導師,是佐賀藩的儒者石田一鼎。

  石田一鼎秉性剛直,因違逆藩主之意而被幽閉。幽閉八年後,移居佐賀藩梅野山下田。在那裡,他看著常朝成長起來,並以儒學的剛強陶冶常朝──自家的事,只能自己一個人堅持。

  湛然和一鼎,都是對主君忠義不二的獨立剛者。常朝忠於主君,至死不渝,崇高的信念來自這兩位導師。

戊、忠於主君

  姪兒五郎左衛門深知常朝的心情,遂決定將神右衛門讓予的加增地分給常朝。為此,五郎左衛門向佐賀藩當局申請變動。

  這樣的好意雖然難得,卻違背了常朝的意志。若是主君自發性授祿,他是可以接受的,除此之外,他說:「即使是神賜,我也絕不會接納。」儘管他的姪兒此舉出於真心,但他卻不領情。

  但這樣一來,常朝的事就成為藩方的一個話題了。不久後,他就領到了扶持米,成為一個小身者,努力工作。

  藩主光茂欣賞他的文學才能,讓他擔任御用文書。此時,他的志向是一心要成為家老,以便「諫言主君,全心全意治理邦國」。

  但他壯志未酬,光茂就讓位於嗣子綱茂了。

  儘管他從小就是綱茂的玩伴,但他對故主光茂卻愈發勤勉。他決心為故主光茂了卻其多年來尋求《古今傳授》的宿願,因此,他再次到京都就任留守,為尋求歌道元典《古今傳授》而奔走。對於他的勞苦,新藩主加增他的俸祿為知行十石,他知足了。

  當他背著一箱子《古今傳授》歸來時,光茂已然奄奄一息。他將《古今傳授》獻給病榻上的光茂,光茂看了最後一眼,便安然而逝。

  這對於常朝來說,真是莫大的安慰。

己、狂者之隱

  光茂辭世後,常朝開始思考如何儘快追隨其後。只要一想起在大阪時主君如何待他,他就想隨主君而去。

  那一夜,主君將所穿的晚便服和所用的蒲團賜予他,使他難以忘懷。他說,若能切腹殉主,「我會披上那件恩賜的晚便服,坐在恩賜的蒲團上切腹,那將是淒美的、對主君的謝恩。」

  然而,他的感恩之心卻被法律禁止。以死殉主,在佐賀是被嚴格禁止的。他只有選擇剃髮出家,斷絕與世間的一切聯繫,衷心地為亡者祈冥福。

  因此,他以四十二歲之身,告別了妻兒,來到佐賀藩城下以北的黑土原的樹叢之中。背後是巍然屹立的金立山,四周飄蕩著幽邃的野氣。

  《葉隱聞書》就是在這片神祕的黑土原裡,在兩個武士的驚世對話中完成。另一名武士,就是《葉隱聞書》的筆錄者田代陣基,也是個特立獨行之人。

  《葉隱聞書》並不是一部需要裝訂成冊,意在立身出世、揚名世間的那種處世訓條集,相反的,它遠離常識,洋溢著一種非人間的「狂氣」。

二、無狂的世界

甲、戰後時代

  常朝出生於萬治二年,那是十七世紀的後半葉。

  只要沒有戰爭,人口就會增加,先是在農村,然後流入城市。江戶、大阪、京都等大城市人口大增自不待言,連地方的城下町,人也多得摩肩接踵了。

  充足而廉價的勞動力,使經濟慢慢地繁榮起來。尤其是大阪,商業十分發達,成了町人的天堂。有造酒發財的,有因開發銅山而一夜之間暴富的,有生產漆器而獲利的,有造小快船而致富的,還有以放高利貸為業而獲取高額利潤的。

  町人與時俱進,而武士卻還在戰國時代的落日餘暉中緬懷往昔。

乙、鍋島藩變了

  再以鍋島藩為例,它出產「有田燒」瓷器。自從在有田泉山發現了白磁礦,就出現了「有田燒」。

  鍋島藩最初只允許韓國人的子孫製造瓷器,後來,許多日本人也看上了,便集中到這一帶來從事製陶業。山本常朝的父親神右衛門重澄,曾受藩主之命流放過這些日本陶工。據說,當時被流放的人數總計有八百多人。

  其後,藩當局認可了日本人製陶,各國的船隻紛紛駛來。長達一百多年的時間,陶瓷製造業一直為有田地方所獨佔,為鍋島藩專賣。佐賀城下,町人之家逐漸多了起來,此前就有六座町,而新町更如雨後春筍一般興旺起來。

  當時興起普遍的奢侈之風,武士也流連於聲色之中,能藝和連歌十分流行。

  《葉隱聞書》卷伍中,記載了常朝隨主君參覲的途中,停泊於安藝的玖波港時,侍童們隨意地離船,嚷嚷著到夜色中去。他們回來時,當時的藩主光茂問道:「你們去了宮道的遊女町吧?」一般來說,涉足花街柳巷,流行於平庸時代。在此前,鍋島藩武士幾乎不知道這種遊冶的都風。

  據說,有一名曾於幕府效勞的武士,遇到國中目付巡視,那位目付拿出盒飯給他時,他居然不知道鋪在地上的毛氈是什麼東西,反覆思索之後,他將毛氈綁在腿上,吃了盒飯。真是鄉下武士,土得掉渣了!當然,談到去花街柳巷之類的地方,那就更愚蠢了。

丙、儒教文治主義

  山本常朝的父親神右衛門是打過仗的,但常朝本人卻沒有戰鬥經驗,因為文治時代已開始了。

  禁止殉死等法令,就是這個時代的法治標誌。德川幕府第五代將軍綱吉居然親自講解《四書》,分明是在提倡儒教文治主義。鍋島藩藩主光茂精進於和歌之道,也表明他趨於文治。

  然而,文治主義卻扼殺了武士的自由意志與個性。在戰國時代,是快刀出功名,只要敢打敢拚,幾千石就會到手,賜萬石者也不乏先例。那是尚武精神高揚的時代,武士可以選擇一切。可如今不同了,無論多有本事、多有見識,只要出身於下級武士,就沒有前途。來到這個世上的出身已決定了一切,太平令人窒息。

丁、男人在退化

  時代在變化,《葉隱聞書》卷貳中提到這樣的事:

時代風潮是難以改變的,它漸漸地沉入低谷,末世來臨了。但一年之中總有春夏,一日也有晝夜,就像不能把夏天放到春天去,不能把日夜顛倒過來一樣,我們也不能把現在的時代,放到百年以前去。

  常朝生於武道之家,可他身為御歌書役,從事的卻是文事工作。

  以筆代刀,雖不至於流血,但難免兩眼煎熬得流淚,可最後得到的,卻只有一百二十五石的俸祿。作為武士,在筆和刀之間別無選擇。

  時代變了,連人的體質也都改變,當然,是男人朝向女人變。常朝從醫學上發現了這一變化的蛛絲馬跡,因而感慨萬端地道:

「過去的脈象男女有別,但現在男女的脈象竟完全相同。過去治病,男女使用不同的治療方法,但現在醫治眼病,卻使用同樣的治療方法,效果一樣好。以過去治療男人的方法來治療現在的男人,沒有什麼效果;以過去治療女人的方法來治療現在的男人,卻十分有效。因為男人的氣質衰竭,變得與女人一樣了。」

年輕的侍從們聊天,說的都是些有關衣裳的品味、色欲的雜談,似乎只有這樣的話題,大家才感興趣。而像常朝這樣的思想者,只好冷眼看待膚淺的世相。

三、兩種武士道

甲、儒教武士道

  戰國時代有這樣的說法:「殺人越貨,是武士的習氣。」

  對於戰國武士來說,吃或被吃,或興或亡,於他們是家常便飯。在事關生死的戰鬥中,自我保存的本能,就是武士的生存之道,沒有什麼仁義道德可言。

  以儒教教義來思索武士道,是由山鹿素行開始的。

  素行九歲入林羅山門下,先學習朱子學,日後又學兵法,自創山鹿流兵學。其兵學包含了武士道,從理論上明確了什麼是武士、什麼是武士道等問題。

  明治時代以武士道開國,思想界奉素行為先師。例如吉田松陰就稱佐久間象山為老師,素行為先師;自稱以山鹿氏之兵學為業,以武士道為心要,以死為常心,欲勵志不負先師之志行。

  我們知道,素行的儒學出於林羅山朱子學之門而反叛之。而他的兵學呢?據說源於尾鈿景憲甲州流兵法。德川家康時,甲州流兵法曾作為德川家的正式兵學而被採用。發展此兵學者為北條氏長。

  北條氏長是尾鈿景憲的門人,他不僅將作為戰鬥之術的兵法與兵學體系化,還創造了兵法向士之法、士之道,乃至於治國平天下之道的轉化契機。

  氏長所著之《士鑒用法》指出:「夫所謂軍法乃士法也」、「兵法就是護持國家之做法、天下之大道」。此為北條流兵學。身為門人,素行發展了師說。

  素行於三十五歲時撰寫《武教全書》,自稱其兵學為「武教」。《武教全書》實用性強,素行死後,被當作兵學教科書而廣泛使用。

吉田松陰在《武教全書講錄》中說道:「如果希望懂得道,就請接受山鹿先生的教誨吧!從古至今,應該讀的書有那麼多,為什麼我特別信任素行先生的書呢?請看這本《武教全書》吧!我的先師的教導,都在這裡面了。」

  松陰是明治時代的思想先驅,他雖然尊奉素行為先師,但他的思想,最終還是突破了素行的儒學藩籬。突破的原動力,似乎來自山本常朝的影響。

乙、關於浪士復仇

  《葉隱聞書》卷壹中,有關於赤穗浪士的記載。

  關於赤穗浪士的復仇,儒者也視為義舉。當赤穗浪士切腹時,林羅山作詩詠道:「天還未助忠貞啊!」林門之儒者紛紛奉詩唱和。

  赤穗事件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元祿十四年(一七○一)三月十四日,因幕府向朝廷賀年,朝廷派遣使者回訪作為答謝,將軍德川綱吉決定於白書院接待回訪的使者。

  就在接待活動即將開始時,在通往白書院的松之大廊下,被任命為敕使御廚的播州赤穗城主淺野內匠頭長矩,砍傷了高家筆頭吉良上野介義央。

  為此,淺野長矩不僅被命即日切腹,而且斷絕家名,沒收領地。

  為什麼淺野長矩要砍傷吉良義央呢?有兩種說法:一是吉良義央曾向淺野長矩勒索錢財未遂,因此處處刁難淺野長矩,二人積怨已深。二是正忙於接待之時,吉良義央突然當眾羞辱淺野長矩,淺野長矩一怒之下動刀傷人。

  將軍德川綱吉沒有認真聽取各方意見,匆忙地下了切腹令,且整個切腹的過程明顯地不合禮儀,使淺野之死,有失大名的尊嚴。

  第二年(元祿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夜,大雪紛飛,以大石良雄為首的赤穗浪士四十七人發動襲擊,進入吉良宅邸,取其首級。

  吉良家是大宅院,南北縱深有三十多間,東西寬約七十多間,護院一百多人投入戰鬥,結果被大石良雄等以山鹿流兵法擊潰,死傷數十人。而大石良雄等人竟然無一死傷,全身而退,拿著仇人的首級,供於主君墓前。

  事件發生時,素行已去世了十七年之久,這些浪士與他根本沒有什麼關係,四十七人中,沒有一個是他的門人,但他卻因此事而飽受褒貶。

  原因是他曾侍奉過赤穗城主,在赤穗教授過兵法,而他的思想體系亦於赤穗完成,因此,這次事件雖說與他本人無關,卻與他的思想和兵法有關。其兵法所產生的影響顯而易見,批評者多著眼於此。荻生徂徠就以此為由批評了素行:「赤穗之士,不知義,共殺吉良子,此乃唯山鹿氏之兵法也。」

丙、常朝的批評

  常朝與荻生同時,年齡比荻生大了幾歲。赤穗浪士事件發生後,兩人都持批評態度,但批評的角度不一樣:荻生以儒教禮法為出發點,常朝則著眼於武士道。

  常朝的批評只有一句話:「浪士復仇,錯在沒有立斷。」

  他認為,浪士復仇,不一定要成功,因此要放下兵法。既然是武士,成敗當作別論,結果不重要,行動就是意義。復仇就是復仇,既沒有什麼大道理,也不須挖空心思地用計,只要衝上前去,殺!殺!殺!衝決一切生與死的束縛和顧慮,立即復仇,方為大義。否則,萬一仇人不幸死了,那仇向誰報去?連復仇都要算計,仇恨服從功利主義,如同做買賣一般,復仇也不能虧本,那還有什麼意思?

  有道理才能行動,此乃儒教武士道,即所謂仁之勇者;有計劃才能行動,此乃兵學武士道,是以戰爭代替復仇。山鹿素行的武士道正是如此。常朝不欣賞,他欣賞狂者。狂者復仇,是立即奔至現場,哪怕敵人成千上萬,也要奮勇搏殺!不要用計謀,只要一根筋地豁出命來突進,至死方休,那就最好。

  常朝說:「行中道,那不是武士道,武士道要求武士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敢為天下先。武士道的精神是狂,不是仁。」

丁、狂者的復仇

  他列舉「長崎喧嘩」事件作為例子。

  「長崎喧嘩」事件發生於赤穗浪人擊殺吉良義央的兩年前,事發地點就在長崎鍋島藩,那是常朝的老家,也是他的奉公之所。

  有兩個名叫深堀三右衛門和志波原武右衛門的侍人,因為一些小事情,與長崎町年寄高木彥右衛門的僕役長發生口角,打了起來。

  高木一方的家臣、僕人等十多人蜂擁而至,將兩人群毆一頓,甚至奪了他們的刀。兩人被毆之後,立即辭掉職務,派人去取刀來。

  聽說事件原委的三右衛門之子嘉右衛門(十六歲),和武右衛門的男僕立即飛奔而來,加起來一共才四個人,就於當夜襲擊了高木的住宅。

  四人一碰頭,根本不討論事情該不該做以及怎樣去做,不講道理,也不用兵法,而是同仇敵愾,一鼓作氣殺進去,擊斃彥右衛門及眾家臣。然後他們放了一把火,從容就義。深堀三右衛門當場切腹,志波原武右衛門也來到門外,於橋上切腹。因為此事,後來又有十人切腹。

  事件之始,只是一些與妓女有關的小事,為此竟然有十二人切腹。這是不能以道理來衡量的,以理性的眼光來看,肯定很不合算。

  常朝亦稱此為「不顧前後的莽撞」,但他斷言,此事不做則已,做則唯有「莽撞」。在他看來,只有這樣「莽撞」,才是符合武士本質的生存之道。「不考慮勝負,無二無三一念狂死。」從一開始就衝向死亡。

四、關於死的哲學

甲、生死抉擇

  「武士道就是選擇死亡!」

  「或生或死,選擇哪一個?首先取死。」

  將死的念頭置於平常之中,那就是武士道。

  遭遇敵人,生死一瞬,眼前霎時漆黑,那時槍起一刺,勝負決矣,瞬間便是生死之別,連身經百戰的驍將也會感到恐懼。

  眼前漆黑,不見敵影,槍不用說了,就用刀吧。任意揮舞,劈出去了,如果不能正中對手,就可能傷到自己。誰先發現了對方的身姿,誰就會贏,那時大刀一劈,或一槍刺出……先見者因此而安靜下來,看到了死。

  在戰場上,看到了死才能活著,唯贏家能看到死。貪生之念愈重,死的恐懼愈深,墜入黑暗的深淵裡,哪能看到敵人的影子?愈怕死,就愈是胡亂地揮舞刀槍,這麼一來,死的機率反而更高。

  確實,死這種東西,是個深刻的東西,而且令人恐懼。豪強如德川家康,當其敗於武田信玄,逃回濱松城時,也曾因恐懼而小便失禁,成了笑柄。無論有怎樣的豪氣,一想到死時,人之間的分別就消失了。但是,當你對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時,死反而會轉化為生;當你想到死會常住人間時,死反而會離你而去,而你也就在那裡再生了。

乙、斬殺與逃離

  真正的剛者,什麼都不說,他沉默地斬殺,是豪者。

  縱然毫無意義,當你站在生死之境時,就要置對手於死地。不要去想其他,有關行動的理由,忠還是不忠、義還是不義,這樣的問題,還是不想為好。確實如此,面臨生死,想得多了,就不能活著。

  與《葉隱聞書》同時,還有另一本書,是大道寺友山的《武道初心集》。

  大道寺友山,向山鹿素行學習兵學,且寄心於儒教,簡直就是個熱心的孔孟之徒。友山尚武,被常朝認為有「輕薄的武士道」意味。大道寺友山說:「一個優秀的武士,從正月元旦一早拿起筷子吃煮年糕餅時開始,到那一年尾的大年三十夜,應該每日每夜把死掛在心上不間斷,把死看作一切事情中最重要的事。如果日日思死,就能從所有的惡事和災難中逃離出來。」

  這樣的思死,其實是逃避,要從死裡解脫出來,而非視死如歸,真的去死。一個每天把死放在心上的人,卻始終沒有去面對真正的死,那是逃離。

  「等待了一整天的死又回來了,總是盯著不動。」這樣的死,如白日夢。

丙、為死而死

  死是徹底的生,以天下國家為出發點,而非目的。

  那麼死的目的是什麼呢?當然就是死本身,也就是為死而死。所以,每天思考死,就如常朝所言:「每天早晨,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考慮死還是不死。假想著彼時死或此時死,以及死的盛姿等,而武士道本來就要切斷這種對於生的執著心。所謂武士道,其實就是豁出命來。」

  決死而立,便把死恭送給對手了,這就是狂氣,而非道理。

  有了純一的死,生才不會無望;總要為了一個目的而死,死就不得其所了。

  如常朝所言:「人的一生確實短暫,只要做著自己喜歡的事而活著就好,在恍若夢中浮掠而過的人世間做著討厭的事情,苦苦地過日子,是愚蠢的。」

  他自己坦言:「因為喜歡睡覺,所以與今日的境遇十分相稱,關在家裡,閉門不出,睡著並快樂著。」這比「悠然見南山」式的隱居更為徹底。

  國難當頭,武者為先,誰也不會左思右想,採取遲疑的姿態吧?

  湛然的教誨銘刻於心,「無念即正念」,此悟至為根本,也就是「死即是生」了。但禪僧須靜坐,而武士卻要有實實在在的行動。

五、行動的美學

甲、帶著美去死

  於日常坐臥中決死而生,自然是在那一瞬死的決意。不過,為了死的決意在此刻湧出,平素就應視死如生。

  平日尤應留心,武士不能自辱其死。人很脆弱,隨時都可能死,但不要被別人暗中罵死,更不能稀裡糊塗地去死,最好使生活趨美,帶著美而死。

  常朝認為,為了容貌適宜,「最好不斷地照鏡子」,作為武士的教養,「胭脂之粉,還是經常裝入懷裡比較好。倘若遭遇萬一,於醉醒或睡醒之際,臉色有時會一塌糊塗。」身為武士,不能肮髒難看地死,死如落花一瞬,平素就要留意。

  他說,生活在五六十年前的武士,每天早晨一起床就立即沐浴,然後剃淨月代,梳理好髮型,往頭髮上噴香,修剪手足指甲,以浮石打磨平滑,為了使它艷麗光鮮,再以「金色草」塗抹,時刻留心自己的起居坐臥舉止。如果以很邋遢的樣子戰死,那麼這武士平素的覺悟就值得懷疑,甚至會被敵人輕視、嘲笑。所以老人也好,年輕人也好,身體的教養要好自為之。

  他自己為此也花費了很多時間,因為「武士的工作,就是些這樣的事」。

乙、穿透美的存在

  五六十年前的佐賀藩武士,是連毛氈如何使用都不知道的鄉下武士,與上方(即大阪)的時尚流儀迥異其趣。但我們都知道,當木村長門守重成率先上陣,攻陷大阪時,他戴的戰盔是用香薰過的。我們在《平家物語》中也曾讀到:尾原源太景季在一之谷的戰役中,將一枝梅花插在鎧甲上出戰。

  他們是名人,當然與不知名的鄉下武士不同,但他們身為武士的生存方式,卻絕不是另類。將死這一嚴肅的事實擺在眼前,以極限的姿態生存下去,在日常生活中優美地活著,那一瞬一瞬的美的累疊,就是一首詩。

  將日常之美推向極致,並付諸實施,可稱之為行動的美學。在他們身上,大概就表現為以極致的美來裝飾甲胄,甚至將刀槍當作藝術品吧!

  將他們的武器與歐洲騎士的武器做一番比較吧!歐洲騎士的武器,說到底也就是實用,他們想來想去,也只是防衛自身。但日本武士使用的武器,已然超越了戰鬥中的血腥,與其說是制敵,還不如說是敵人使它展現了瞬間之美。武士要穿透這一瞬間,去把握美的存在。

美麗的甲胄和刀槍之屬,展示了武士的日常生活和內心世界。

丙、武士的「忍戀」

  撲入死的武士,也會撲入愛情,「撲」是不求回報的獻身。

  武士的愛情,緣於精神的熱戀,為那更為豐富的愛情所吸引。但是武士的愛,不會輕易地宣洩出來,常朝說「戀的極致就是忍戀」,他們都是忍者。

  然而,常朝所說的「戀」,不是指男女之戀,在常朝看來,男女關係沒有真正的愛情問題,那不過是家和家之間的關係、維持子孫的關係。真正的愛情,必須建立在那種物質性的關係不能進入的地方。

  「死戀之後的煙中,才知道他,只剩下虛無中的思念了。」這是常朝經常引用的一首和歌。從這首和歌裡,我們能理解他所說的「忍戀」,那是一種至死不已的「戀」,是對象已經消失了的虛無之「戀」,是「戀」的本身之「戀」──撲入戀本身。一個「忍」字表明,「戀」經受著時間的考驗。

  戰國武士的世界,是「狂」的世界,那是以「狂」而美的生活、「戀」而「忍」的愛情開場的。這是儒教所沒有的東西,但在《葉隱聞書》中可以見到。

丁、「多情」與「無情」

  常朝眼裡的世界,與本居宣長相似,他們各自從戰國武士和古人的心中,讀取了美的感情和日本式的緣由,從而有了「無情」的《葉隱聞書》和「多情」的國學。

  宣長批評儒教:應該高興的事,並非那麼高興;值得悲哀的事,沒有那麼悲哀;應該震驚的事,並不大驚小怪。儒者從來沒有激情的演出。

  人之事,應當由神來裁奪,而非由理來主宰,因為,人之事歸根到底,還是神之事的外表──人之事是木偶戲,而神之事則深藏於命運的幕後。

  儒教倫理喜歡一一拷問人之事,卻忽略了神之事。宣長認為,這會使人過於窘迫,也不太符合神的旨意,反而使人心萎縮,壞事變得多起來。

  死,什麼時候、以怎樣的姿態來探望我們,誰也不知道。非情的世界,偶遇殘酷的命運,要平靜地接受它,不動如山。

  常朝舉例:堀江三右衛門是一個從藩倉庫裡盜取金銀走脫的罪犯,落網以後,被處以極刑。先將他身體上所有的毛以火燒光,他不動;隨後剝下指甲,切斷全部筋脈,他還是不動;再施以插錐子等形形色色的肉刑,他依然不動;最後,縱向割開後脊背,將煮熱的醬油灌進去時,才將他的身體弄彎,死了。

  拋開罪行不談,這從容受死的「不動」之美,令常朝讚嘆不已。

結語:書狂人不狂

  《葉隱聞書》,是一本「藏書」,應該藏起來,不被人注目。

  《葉隱聞書》,是一本「焚書」,常朝在序裡寫道:一定要燒掉。

  但它沒有被藏起來,也沒有被燒掉。好書一旦寫成,就有了自己的格調,它自己會思索,獨立能行走,還要反客為主──沒有《葉隱聞書》,誰知山本常朝?

  常朝是一個狂者,但狂不是他的職業,他在現實中必須有所妥協。而書比他還狂,且從來不妥協、不出家、不隱居,不翼而飛,不脛而走,一任自流。

  常朝不僅反對朱子學,而且還要將釋迦、孔子攆走,因為此二人不曾為鍋島藩做出貢獻,憑什麼要向他們叩首?這些話,他沒對主君講,卻寫在了書上。

  他在職業生涯裡,還算得上循規蹈矩,侍奉主君可謂盡心盡力。主君逝世,他一意殉主,但法律不允許,他不敢隨心所欲。出家以後,其狂乃發,一發而不可止,都發在這本書裡,至今讀來,仍令人震撼。

  世界「空」了,他長驅直入,直達「狂」的根底──「死」……

  在這本書裡,他告訴我們的不是歷史,而是他自己的話語。

   導讀者簡介   

李冬君,一九五九年生,南開大學歷史學博士,現任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主要著作有:《孔子聖化與儒者革命》、《中國私學百年祭──嚴修新私學與中國近代政治文化系年》、《儒脈斜陽──曾國藩在官場和戰場》、《孽海自由花──賽金花「出走」以後》、《落花一瞬──日本人的精神底色》等,譯有《國權與民權的變奏──日本明治精神結構》。個人部落格:負蝂齋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19/inde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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