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一座主題公園  楊 照

  歷史應該如何書寫?在和歷史這門學問相處相交幾千年之後,人們還是不能不問這個古老的問題,而且都還繼續在得到新的答案,或者至少嘗試新的答案。
  
  歷史是關於過去人類經驗的記錄,這是確定不移的核心,從希羅多德、從太史公就確立下來的。然而,歷史是關於過去人類經驗哪一部分、哪一種記錄呢?歷史的編撰與書寫,之所以一再陷入找路的迷霧裡,正就在於人類過去經驗的驚人豐富與複雜本質,使得每一本歷史的書寫,無可避免同時也是一次高度選擇性的權衡決定,換句話說,歷史難就難在:它必然把絕大部分的合法題材篩汰,排除在外,只留下極少極少的一小部分。
  
  歷史是關於過去人類經驗的記錄,這個核心概念的另一個關鍵字眼是「過去」。有太多知識與學科在搶奪歷史的地盤,幾千年擾擾攘攘的抗衡消長,最後歷史還是在一個領域上站穩了無可動搖的堅實地位,那就是「過去」。還沒過去的,還在現實裡翻滾打轉的,有社會學、心理學、政治學等年輕學科摩拳擦掌熱鬧作秀;至於那些永遠不會「過去」、不肯「過去」的,探測永恆或自稱為永恆的主題,則有哲學與科學捍然守衛著。正在燒的火是現實,火的現象緣由是永恆,那麼歷史與史學所能分到的,就是火燒完之後的灰燼了,在灰燼沒有被風吹散到無從追索之前,它們屬於歷史,它們的餘溫微微地暖著史家的手腳。
  
  可是已經「過去」了的歷史,卻必然要寫給現實現在的人讀的。這就使得歷史內部產生了另外一種無法簡單、一勞永逸安排的緊張關係,時間上的緊張。什麼時候我們會覺得事或人或物「過去」了?當這些事或物或人感覺上不再與我們相干時。可是既然不相干了,幹嘛還要去提起?既然不相干了,還有什麼理由去訴說、去理解?
  
  過去的事為什麼不讓它過去?這是歷史存在的又一個難題。所以一代又一代的史家,他們必須設想出種種答案,解釋為什麼現實裡應該要插入歷史,為什麼已經過去的、無關的,應該一再還魂來騷擾當前、現在?

  把歷史看成現象,要從現象裡提煉粹取出恆常規律與道理的,不是講求客觀的科學家,而是恣放出主觀洞見光芒的哲學家。史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整理出文明有生老病死,必須經歷春夏秋冬變化的定則;湯恩比的《歷史哲學》則歸納出文明是興是衰,最終取決於兩個變數的互動,「挑戰」與「回應」。
  
  史賓格勒與湯恩比所寫的,是科學嗎?我只能說,大概很少有物理學家、化學家會將這兩位視作同行同道吧!另外我們可以清楚看出來的,這兩位的著作可一點都不精要,一點都不像科學家們的習慣,三兩句講完定理、規律,現象就不必描述了。不,史賓格勒和湯恩比的歷史規律或許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然而他們不會把規律說完了就放棄描述幾百年幾千年不同的人類文明中,究竟發生了哪些事。
  
  七○年代以降,二、三十年間,歷史學界充滿了開發新題目、探索新領域的精神。而在歷史的書寫上,最流行最熱門的比喻是「到異國的旅程」,接觸每一個新領域,就像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去旅行一般,你必須帶著好奇心,饑渴且謙卑地記錄所有異質的現象,不急著評斷、更別隨便拿現代經驗比附詮釋。
  這是歷史學快速擴張的黃金二十五年。不過擴張中不是沒有問題與隱憂。隱憂在:如果歷史就是一個個陌生異質的國度,那麼歷史與我們現實生活的連繫是什麼?我們還能從歷史當中得到現實裡可以使用的智慧與教訓嗎?還是從此以往,歷史就是歷史,現實就是現實,歷史只能滿足好奇、卻不再有助於增長智慧呢?
  
  《時間的長河》正是在這種隱憂與問題的環境裡,試圖要重整西方歷史大綱的新的努力、新的嘗試。努力與嘗試的突破,不在於其記述的歷史內容本身,而在安排這些內容的策略上。
  
  歷史變成了一座主題公園。理解歷史變成了像是遊逛主題公園般的經驗。每一站每一點,有一個我們熟悉的主題,卻也必定要提供我們一般生活中不會有的例外刺激。我們一站一站逛過去,在遊園過程裡進入特殊時空,暫時與日常脫節,卻又隨時知道,日常、現實就在園外等待著,等我們出園歸返。
  
  這是一個有趣的策略,相應浮顯了一套有趣的敘述,半帶傳奇半帶教訓、夾敘夾議,同時還有問答的辯證。策略及敘述,是在前面追索的脈絡下誕生的,在與過往歷史本質問題的對話中,《時間的長河》創造了特殊、新鮮的歷史閱讀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