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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時代」和《三國演義》
柏楊 ──沒有「三國時代」,就沒有《三國演義》;沒有《三國演義》,僅靠一冊所謂正史的《三國志》,「三國時代」不過一個殺人如麻、天下大亂,一群群平凡傖俗的大混小混,在那裡豕突狼奔。和其他時代沒有分別,放不出燦爛光芒! 嚴格說起來,三國時代,是中國長達三百年之久的大分裂時代的前驅──晉王朝初年短短統一的三十五年,只不過一個瓶頸,通過瓶頸之後的新興反抗暴政的爆發力,形成了更嚴重的動亂,大分裂之局,遂一發不可收拾。 三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獨立單元,特別顯著的是,在這個時代裡,人才輩出,中國五千年歷史,幾乎沒有任何一個時代,無論五胡亂華十九國、魏晉南北朝、小分裂,以及其他若干大動亂、大內戰中,所有成功成名的人物,相形之下,簡直都不足以一顧。《資治通鑑》最後十冊,正記載小分裂攀登高峰,讀者先生可以展卷細讀,那時出現舞台上的一些人物,諸如「一步百計」的劉鄩,不過一大堆小聰明和小動作。像最被稱道的王鐵槍,也不過一個使人敬重的勇漢。檢查皇帝群,像朱全忠,不過一個人渣。李存勗,不過一個長不大的軍中流氓。而三國人物,卻像雨後春筍,一個荒村僻壤的草民,隨時都可以提出驚人的方略。人們遂有一種印象,認為中國漫長的五千年歷史中,似乎人才全部集中在這個時代,而且分布每個角落,使他們「棋逢對手,將遇良材」。無論衝突和妥協,無論戰場或書房,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使人眼瞪口呆、嘆為觀止。從中渡鏊兵,劣勢一方取得勝利;赤壁決戰,優勢一方竟然敗績;以及使大獨裁者滅絕的美女,木牛流馬的傳奇,都留在中國人記憶中,成為最重要的文化寶藏。而長江沿岸,也因為三國的原因,擁有中國最多的古蹟,每一個古蹟,又都充滿了人文的激情。更奇特的是,中國人對那些古蹟,幾乎都瞭若指掌,沒有一個時代能有這麼大的感動力。三國是一個智慧的時代,一個鬥爭的時代,也是一個諧和的時代、一個非常特殊的綜合體。了解三國歷史,就能夠了解,中國何以有過長期榮耀的原因。 這個時代的最大幸運,卻是它和一部小說《三國演義》結合成為一體。雖然《三國演義》晚於司馬遷的《史記》一千餘年,但它在文學及歷史同步的價值上,絕對媲美《史記》。我們的傳統史書,如所謂「正史」,包括《漢書》在內的《二十六史》,實際上,都不堪卒睹。虛假、生硬,文字既深奧難測,又僵固陳腐,既說得不清楚,又寫得不明白,一個大學歷史系學生,能把那些玩意兒看得懂,不要說看得懂,能把標點符號標得正確無訛,那簡直可以算是曠世紀的高材了。而《三國演義》只要小學五年級以上的學生,就可以一目了然--我就是在小學五年級時,讀繪像本《三國演義》的。中國自稱為文明古國,我對這一點並不十分懷疑,可是我實在弄不懂,這個文明古國,已經文明了五千年之久,卻仍用全部精力,排斥文學,一直到二十世紀初葉,小說還被認為是一種邪惡的教材,孩子們都像小偷一樣的,躲在被窩裡閱讀,一旦被大人發現,闖下的禍可夠大了。 然而,《三國演義》辦到了《二十六史》辦不到的事,作家羅貫中在已成為乾癟僵屍的《三國志》上,用筆尖注入生命,不但使那個時代的人物重新活過來,而且還使他們活得栩栩如生。羅貫中用最簡單的白描手法,勾勒出時代的背景和角色的個性,發揮出來的感人力量,深入國人內心。曹操之奸、關羽之義、張飛之勇、貂蟬之美、呂布之無恥、諸葛亮之智,即令到了二十一世紀,仍然是國人心目中最標準的典型。曾經有人說:從中國人的讀書取向,北方人喜愛《水滸傳》,因為《水滸傳》中的人物,都是好漢;南方人則喜愛《三國演義》,因為全書充滿機敏。這項選擇,隱約指出了:北方人勇敢粗曠,南方人睿智文雅。 《三國演義》不但對中國影響深遠,韓國、越南,甚至日本,也都像中國本土一樣,把關羽視為神明,為他立像蓋廟,香火不斷。而《三國演義》這部書在日本普及的程度,已進入第四代的改寫版本,而中國仍停留在第一代,遂不得不逐漸脫離市場。這正好說明了一件事,作家羅貫中有幸的遇上三國時代;而三國時代也有幸的遇上羅貫中。 任何一個國家,對於大時代,都靠著文學作品,使這個時代永遠活在後人的心中。像日俄戰爭,俄國作家出版了《對馬》;南北戰爭,美國作家出版了《飄》;八年抗戰,中國作家卻寫不出來像樣的小說,使人自顧形慚。中國作家全副精力都投入順從和反對政治兩大急流裡去了,大時代和大事件,只好留下一堆報紙和幾本雜誌。 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在台北所舉辦的三國文物展,引起我們思古幽情,也喚起我們沉睡的記憶,尤其對於被一般高級知識分子所輕視的小說,所傳播的感染力量,竟然近千年而益盛,深感震驚。而對我們現在所身處的大時代--中國人被羞、被辱、被殺、被蹂躪、最沉痛的時代,卻是迄今都沒有遇到羅貫中,也深感嘆息。 1999.11.25 台北 〔回前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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