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gulu
如果那天沒有走錯路,我會不會錯過這一切?
我們或許會找到捷徑
那條省去三次輪迴的捷徑 ── 一九八四
第一次面試
二○○三年舊曆過年前,我和Yen第一次揹上背包,帶著兩天糧食與帳篷走進山裡。目標:老武塔,或者看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我們計畫開車到栴檀,停車,下到溪谷,搭營過夜;次日清晨就沿著上次問到,也已經小探了一段的溪邊小徑走向老武塔。沒想到半夜車入產業道路不久,就被一棵倒木做的路障擋住去路。心中不安地撤回莎韻橋下的營地:坍方了嗎?在山上就是擔心山崩。不過還沒進去就被擋住,總比已經進去,出來時才被擋住好多了。
次日天亮再來,才看清楚是路面在鋪水泥,喜憂參半。我們把車停在路邊,揹起背包,多走了幾公里的路進去。來到栴檀,拿著GPS及一份兩萬五千分之一的地圖,正式展開我的「沙韻之路」的田野踏查。雖然晚了不少時間才從登山口出發,但一進去後,由於事前讀了太多紀錄與資料,把地圖都背得滾瓜爛熟,走起來竟有Deja vu(似曾相識)的感覺。山路從河床攀上山腰接上古道,清晰的古道顯示這一段還經常被利用。我們越過舊吊橋依舊傾懸在半空中的楠溪,走過一個標示著數字的老石碑(以後才知道這是日本時代的里程碑,整條路似乎只剩下這一個了),跨過合流溪,一路順暢地沿著長滿山海棠與蕨類的古道走進來。
到這裡,一切都像是電影的replay(重複播映),和我的幻想一樣流暢與悠揚。
直到一個叉路口,左邊一條山徑斜向山腰,直行的古道則突然野草叢生,路跡很明顯沒有左上的山徑清楚。前方古道坍塌了嗎?這應是一條高繞的銜接道路,這是山上常見的現象,我的直覺判斷。沒有猶豫的我爬上往左的山徑,路很快帶我上稜線。站在稜線上,我赫然看到另一面是一幅山高水深的動畫攤在我眼前。每一座山都又高又陡又尖,而穿插其間的是一條幼年期嘩嘩喧嚷,切割很深的S型山谷溪流。嚴厲的山,不友善的水。看到這種景象已令人敬畏幾分,何況地圖告訴我,有朝一日走完「沙韻之路」後,就是要從那邊回來。看到這個險峻的畫面,剛才的輕鬆感剎那消失,甚至所見到的山區還不是此行的目標,心中卻已有一絲絲寒意。這第一次的照會,我給她的印象應該不會太好,I am not ready yet。
真的小溪
沿著稜線我們繼續走,我越走越喘,路越爬越高,終於高到我開始起懷疑:也高繞太遠了吧!看日薄西山,午後的風開始帶來晚霧,我決定撤回古道,迅速下山。
回到古道叉路,時間已晚,我必須立刻找一個水源搭營。地圖建議我還是續走剛才一度放棄的古道,幾百公尺後可以遇見一條小溪。這條地圖沒有標示名稱的小溪,兩年後我才曉得泰雅人叫她Gon-gulu,意思是,好巧,小溪。
沿著較不明顯,但其實猶在盡責的古道,果然我們下到小溪邊。不期然的,小溪邊還搭了一個迷你獵寮,一些做陷阱的獵具堆在角落。我們迅速在獵寮邊搭好帳篷,趁天未全黑前打理好一切,包括晚餐。晚餐後,我攤開地圖研究,看看這次的錯誤及早上的耽擱使我必須修正多少計畫。小溪躲滿了斯文豪氏赤蛙,那是一種住在水邊的中大型蛙,最早由博物學家斯文豪(Robert Swinhoe)蒐集記錄,遂以其名命名之。斯文豪氏赤蛙的叫聲和山下那種嘓嘓的蛙聲完全不同,聽起來「啾」的一聲好像是鳥叫。我就在啾啾蛙鳴的圍繞下,推算行程,等待黑夜。
坐在小溪邊,我毫不知道一個重要的時刻正在接近。
兩個人
「你們不是兩個人嗎?還有一個呢?」
突然一聲長嘯,在小溪溪谷迴盪。我一抬頭,兩個獵人由古道走下溪谷,其中一位若無其事地問我這個問題。「你怎麼知道我們有兩個人?」「看你們的腳印就知道了。」
我怎麼會問獵人這種笨問題!
很快他們就用砍好的柴升起煮飯的火,並如所有山裡的原住民一樣邀我們一起用餐。餐前他們依慣例灑一些米酒在地上,念念有詞的祈求祖靈護佑。這一餐有個意外,雖然我們已經吃過晚餐了,但我還是要強調我們吃到久已未曾吃過的好米飯,何況是在這種深山中。比較起不久前我們用瓦斯爐煮出來的粥(在這裡先向Yen道歉,但她也知道我講的是千真萬確),他們用木柴生的火竟可以將飯煮到令已吃飽的人還讚不絕口,讓我對這兩個看來似乎粗枝大葉的獵人有種不太吻合的印象。
餐後,一個年紀較大,微微發福,不多話的獵人開始整理獵具與武器,偶爾回答一些我的問題;一位就笑臉盈盈地和我們天南地北聊天。有開心的話題,也有遺憾的故事;例如身邊這個小獵寮的主人,年紀已不小而且生病了,可能無法再上山打獵了。到這裡為止和我以前登山的經歷有些雷同,總有一些愉快且獲益良多的偶遇,一則使我對原住民充滿敬佩,一則留下一些難忘的夜晚。只是離開以後,僅剩回憶且日漸消逝。但這次不同,很大的不同。
話題,精確地說是我的問題,當然會引向流興社、日本路、老金洋、比亞毫及哈卡巴里斯等等老部落的現狀及路況。在他們口中,這些就是老家,是後院,也是獵場。想到今天下午看到的駭人畫面,我更覺得必須向他們問更多的問題才能安心。獵人不看地圖,也不需地圖,但我必須從他們口中的印象描述翻譯成對我可靠的路線說明,標記在我的地圖上。終於,我覺得一晚不夠,我向那位笑臉盈盈的獵人要山下的電話,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可以請教他。他一口答應,但問題是我們都忘了立刻做。等到我回到帳篷,他們戴上頭燈上老武塔出獵,我還沒想起沒有要到電話。
他們倆就這樣消失在夜裡。我則回到帳篷,伴著主人不再回來的小獵寮,度過這一環繞著斯文豪氏赤蛙蛙鳴的小溪之夜。
寫在石頭上的號碼
次日清晨,我們爬上老武塔,途中經過昨夜有人遺留的火堆。古道在進入部落前被一個幾年前的大山崩切斷了,所以費一番工夫才找到殘留著龐大駁坎的老部落。不過我更精密的目標是老武塔警駐在所和蕃童教育所遺址,然在叢林中但見堆石處處,蔓草叢生,一時也不知何處是目標。還未親臨現場時確實沒想到遺址已是如此地被森林掩蓋與湮滅,沒有熟路的人指引,想找一個自己沒看過也沒來過的特定遺址,有點像大海撈針。我穿梭看了幾塊雖然長滿蕨類,但規模仍可揣摩是較大的平坦地,遂自欺欺人的說服自己總有一塊是校園,應可以算找到了,乃匆匆回頭下山。
老武塔是這個山區第一個大部落,我不會這樣三言兩語就離開這裡的,但Gon-gulu是這一篇的主角,讓我趕快回去一下,我有一些預感。
回到Gon-gulu營地,果然在昨晚營地邊一塊大石頭上,有人用夜裡留下的木炭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笑臉盈盈的一排數字。
這個號碼雖然沒有立刻用上,但終究產生巨大的作用;我的田野踏查,從此走入一個我從未想到的結果。感覺我像是向偉大的黑猩猩研究者珍古德(Jane Goodall)伸出好奇之手的那隻小猩猩,不知道自己正在改寫自己的小歷史,以及人與猩猩的大關係。我在這一帶的勘查從此完全變了:由單純問路,到和一群年輕泰雅讀資料、看地圖、有機會一起上山探勘,到我們想把所有老部落在叢林中全定位出來(後來他們真的做到了),把僅存的耆老記憶留在地圖上;到最後,我甚至覺得我像在尋根,想到老泰雅在山上的遺跡正受風吹雨打、正遭到山豬鑽鑿、正被樹根伸入撥開,心中就不捨與著急。
我和泰雅友人們在山上圍著篝火喝米酒,在山下則暢飲冰啤酒,有時在南澳,有時在台北。我跟著去打獵,聽他們吹牛比較誰厲害;也跟著他們捕魚,並眼睜睜看到漁獲消失在眾人不解的扼腕中。我碰過了親自目睹沙韻落難的人的後代,和念過流興國小的人一起到坐落著「沙韻之鐘」鐘台的流興國小校園,也和百年前泰雅英雄Wilan Taiya(威蘭.太亞)的曾孫,坐在家中暢快地對飲。我到了以前看地圖會跳過去,覺得沒登山意義的地方。我以前想像的不可輕易入侵之神祕又危險的地帶,現在變成最熟悉的山區。
我和山的關係被他們改善了,望著深霧繚繞的崇山峻嶺,我不會再興起恐懼與神祕的敬畏,而是感受祖靈的召喚。甚至,我也知道這樣不對,在山上看到登山隊會覺得像看到外人;在南澳南溪看到露營者,也覺得他們不懂這裡,不願意接觸這裡,只是在利用這裡。但真的泰雅比我大方,他們還是歡迎這些只是利用這裡的人,否則,我怎麼有機會踏上那第一步?
每當我回想這一切一切的發展,我就會想起在Gon-gulu遇見兩個獵人的第一晚,也是唯一的一晚,因為那天我們走錯了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