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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是一把小鏟子 ──《雷公糕》譯後 簡媜/作家 我記得我怕一面鏡子。 小時候住鄉下,山巒圍著稻田,田野生出蜿蜒小路,小路抖出一座大竹圍,裡頭就是我家。進了屋,往左側那條長廊走到盡頭是父母的房間。跨過門檻,迎面看見的是母親的嫁妝──一座高大的樟木衣櫃,中間鑲嵌一面鏡子。我不怕天不怕地,單單怕這面鏡子。 約莫七、八歲年紀,我開始成為阿嬤與母親非常得力的「工友」兼「小妹」兼「送貨員」。譬如:去房間床上把剪布的剪刀拿來!去房間衣櫃第二個抽屜拿褲子幫你弟弟換上!衣服摺一摺拿去房間放好!你妹妹的拖鞋少一隻幫她找找看有沒有在房間?……一天之中,跑房間的次數比跑廁所還多。白晝還無所謂,一到晚上,那房間就有鬼,至少我認為有鬼。 再也沒有比摸黑穿過長廊,一跨過門檻即看見鏡子裡有個人影更嚇人的了。後來才發覺是窗外月亮的微光跟我開的玩笑,那影子不是鬼是我自己。不過,我還是固執地疑惑著:會不會是長得像我的鬼!房間裡唯一的照明設備是從天花板垂下的五燭光小燈泡,一條棉繩繫在燈泡頭,我得先拉一下棉繩才能得到亮光。繩太短,必須憑藉在黑暗中做高空彈跳的本事才能拉到(那個鬼也在跳啊跳),其困難度不下於扯上帝的鬍子。我趁白天搓一條很長很長的草繩,搬板凳疊矮凳,將草繩綁在棉繩上,另一端還綁了個壞掉的陀螺,以便晚上可以大老遠地就把燈拉亮。熬不到晚上,一陣哇啦哇啦的斥罵聲中,那草繩被當作淘氣小鬼的傑作扔出窗外。我聽到陀螺滾動的聲音,堅決否認那是我幹的。不論大人或小孩,恐懼會讓人變得敏感且自尊心頑強。 為什麼鏡子不像碗或盤子那麼容易打破?小小的我困惑著。(「因為,它必須存在,好讓你一直害怕一直害怕,直到你不怕了。」現在的我懂了。)可不可以砸碎鏡子?不行,打破它,會有人拿棍子打我。這道理,小小的我很懂。 要不是《雷公糕》,我不會記起那面鏡子。 恐懼,讓成長過程變得顛躓難行,它絕對是沒收歡笑與自信的怪獸。當一個孩子懼怕,他不僅失去蘋果般的燦爛笑容,更會陷入永無止盡的無助、顫抖與挫敗情緒裡,他會提早枯萎。免於成長的恐懼,是孩童的基本人權。我可以理解諸如打雷、下雨、打針、老鼠、蛇、黑暗(或一面鏡子)……這些普遍讓孩子感到害怕的事物,但我不能理解也無法原諒,當恐懼的來源竟是孩童的父母或其他大人時,我一點也不能原諒。 《雷公糕》是一本充滿溫暖與智慧的書。波拉蔻以鮮豔明亮的筆觸突破烏雲密佈的大雷雨意象,把小女孩從畏懼到勇敢的歷練過程變成一場華麗的冒險。這也是一本充滿女性趣味的書,藉廚房裡的烘焙技術把抽象的心理悸動變成色香味俱全的實體。在書中,幫助小女孩克服對雷雨懼怕的是老祖母──象徵慈藹與堅強的地母,她用溫和的聲音傳授古老智慧。要打敗恐懼,不見得要用迎頭痛擊方式,不妨試著四兩撥千斤,聲東擊西地把懼怕的事物變成一種背景,在這背景的襯托裡去做另一件事,最後,完成某件事的喜悅覆蓋或抵消了原先恐懼的事物。任何時候都可以做蛋糕,但在暴風雨天氣烤出的蛋糕別具意義;它把成長「儀式化」,因而可以把所懼怕的事物「甜蜜化」:把不可捉摸的閃電和令人畏懼的雷聲「烘焙」成兩個巧克力草莓蛋糕,然後吃掉它! 當然,過程是艱辛的,小女孩必須冒著被啄、被踢及跌落的危險去收齊做蛋糕的材料。老祖母只是導引者,懼怕雷聲的人必須靠自己的力量與努力去克服恐懼。 也許,每一個人體內都藏著制伏恐懼的力量,若幸運地遇到好的導引者,便能將「恐懼」化成一把小鏟子,源源不斷地掘出潛能。 翻譯過程中碰到台灣最古怪的夏天,每日午後,雷聲響得天崩地裂,午睡中的三歲兒子總是被嚇醒,繼而驚慌地尖聲大哭。「不用怕,媽媽在這兒!」我緊緊摟著他。雖然《雷公糕》就在桌上,可是要仿照食譜帶三歲小孩去做蛋糕又有點來不及。我只好學波拉蔻的老祖母「編」個名堂安慰他,我說:「嗯,老雷公要出門了,他的車子又破又舊,一開動就轟隆空隆劈哩啪啦,一點也不用怕,雷公要出門而已嘛!」接著,一起站在床上朝天花板喊:「雷公先生,麻煩您把車子修一修好嗎?太吵囉!」這法子有些效果,他繼續睡,但懼怕的根鬚仍在睡夢裡拂動,他喃喃唸著:「我要綁安全帶!」。 我不記得自己如何克服對那面鏡子的恐懼?也許年齡漸長有了知識,也許碰到更大的恐懼以至於小恐懼自動消失。無論如何,成長路上最幸運的事莫過於擁有知識與獨立思考的能力,靠自己抓出幾隻「恐懼」蝨子一一咬破,然後,當另一個人陷入懼怕的淵谷時,能伸出手對他說: 別怕,我在這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