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他在珍珠港西方,沿著法靈頓高速公路,開車穿過在月光下呈現暗綠色的甘蔗田。這裡長期以來都是歐胡島的農業區,但最近已經開始有了變化。在左邊遠處,他看見新近開發的卡里奇馬基工業園區平坦的鋼造屋頂,在周遭的綠野之中閃著銀白光輝。馬克斯.羅德里格斯知道,這裡其實算不上什麼工業園區;大部分的建築都只是租金低廉的倉庫。此外就是一間海上設備專賣店,有個傢伙專門生產訂製的衝浪板,以及幾家機械修理廠,一家鐵工廠。就只有這樣。 喔,當然,還有他今天晚上來此的原因:納尼金精密科技公司。剛從美國本土遷來的這家公司,座落在園區另一端的龐大建築物裡。 羅德里格斯轉下高速公路,在兩排寂靜無聲的建築之間前進。時間已近半夜;工業園區杳無人跡,他把車子停在納尼金公司前面。 從外表看來,納尼金建築與其他的建築無異:一樓平房,鋼構立面,波浪狀金屬屋頂,整體而言,就只是一棟簡陋廉價的龐大建築。但是羅德里格斯知道實情並非如此。在興建這幢建築之前,納尼金公司挖了深達熔岩的大洞,埋設諸多電子設備,然後才在上面蓋起這幢外觀毫無美感可言的建築,而今鄰近農地的紅土已經讓建築物蒙上了厚厚一層塵土。 羅德里格斯戴上橡膠手套,把數位相機和紅外線濾鏡塞進口袋裡,然後下車。他穿著保全人員的制服,故意把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臉,以防萬一街上有監視攝影機。他拿出鑰匙,這是幾個星期前從納尼金公司的接待員那裡弄到的。那天她灌下第三杯藍色夏威夷酒之後醉暈過去,他複製了鑰匙,然後在她醒來之前歸還。 他還從她那裡知道,納尼金是一家佔地三千六百平方公尺的實驗室和高科技公司,她說他們做的是先進的機器人研究。至於是哪一種先進研究,她並不確定,只知道機器人非常之小。「他們做的是化學與植物方面的研究。」她含糊道。 「你們的研究需要用到機器人?」 「是啊,沒錯。」她聳了聳肩。 還有她也告訴他,那幢建築本身並沒有保全設施:沒有警報系統,沒有移動偵測裝置,沒有警衛,沒有攝影機,沒有雷射光束。「那你們用什麼啊?」他問她:「狗嗎?」 那接待員搖搖頭。「什麼也沒有」,她說:「就只有大門的一道鎖。他們說他們不需要任何保全設備。」 當時,羅德里格斯強烈懷疑納尼金只是個騙局,或是為了逃稅而設的紙上公司。沒有任何一家高科技公司會遠離高科技公司群聚的檀香山市區和檀香山大學,設在塵土飛揚的倉庫裡。如果納尼金非要躲到這窮鄉僻壤來不可,那麼必定是有不欲人知的事情要隱瞞。 他的客戶也是這麼想的。而這也是羅德里格斯起初之所以會受聘的原因。老實說,調查高科技公司並不是他慣常的業務。他大部分都是應律師之請,跟拍從外地來到威基基偷腥的丈夫。而眼前的這個案子,來找他的也是一名本地的律師,名叫方威利。然而方威利並不是真正的僱主,而且也不肯透露僱主的身分。 羅德里格斯自有懷疑想法。如果納尼金花了數百萬美元從上海和大阪購置電子設備,部分的供應商很可能會想知道自己產品被拿去做什麼了。「我猜的沒錯吧,威利?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吧?」 方威利聳了聳肩:「你知道我不能說的,馬克斯。」 「這事一點道理都沒有,」羅德里格斯說:「那地方既然沒有保全,你的客戶大可以隨便挑一個晚上去撬開門鎖,親自進去看看。他們根本不需要我啊。」 「你是說,你不想接這份工作?」 「我只是想搞清狀況而已。」 「他們要你去走一趟,看看那棟建築裡到底有什麼東西,然後拍幾張照片回來。就只有這樣。」 「我不喜歡,我覺得這是個騙局。」 「八成是。」 方威利給了他一個疲憊無奈的表情,彷彿說:可是你有什麼好在意的?「至少不會有人從晚餐桌上站起來,一拳打在你嘴上。」 「那倒是。」 方威利把椅子往後推,雙手交疊在圓滾滾的肚皮上。「那麼,告訴我,馬克斯,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 此時此刻,半夜三更走向正門時,羅德里格斯突然覺得緊張起來。他們竟然沒有任何保全措施,這是搞什麼鬼啊?在這年頭,誰不需要保全措施-許許多多的保全措施-特別是在檀香山附近。你別無選擇。 這建築物沒有窗戶,只有一道鐵門,旁邊一塊牌子:納尼金精密科技公司。牌子下方還有一行字:訪客請先預約。 他把鑰匙插入鎖孔裡一轉,喀嚓一聲,門就開了。 這也太容易了吧,他想,回頭瞄了一眼空蕩蕩的街道,溜進屋裡。 * 幾盞夜燈照亮鑲了玻璃牆入口處接待員的櫃台,以及擺放長沙發、雜誌和公司宣傳品的等候區。羅德里格斯打開手電筒,踏向走廊。走廊的盡頭有兩道門;他走進第一道門之後,又踏進了一條有玻璃牆的走廊。走廊兩邊都是實驗室,長長的黑色工作檯上有許多儀器,上方的架子裡堆放著瓶子。每隔十公尺的距離就有一部嗡嗡作響的不鏽鋼冰箱,以及一架看起來像洗衣機的東西。 凌亂的佈告板,冰箱上的便利貼,寫著許多亂七八糟方程式的白板-整體外觀似乎混亂不堪,但羅德里格斯對這家公司有種強烈的感覺:納尼金是一家貨真價實的公司,是真的從事科學工作。他們要機器人做什麼呢? 這時他看見機器人了,奇怪到了極點:四四方方的銀色金屬器械,有機械臂、踏板與附加物,看起來活像是要送到火星去的東西。機器人的尺寸與形狀各有不同:有些只有鞋盒大小,還有些則大得多。 這時他注意到每一部機器人旁邊都有個一模一樣、只是尺寸較小的機器人;然後在這部較小的機器人旁邊,又有一部一模一樣、但尺寸更小的機器人。一部比一部小,到最後,機器人的尺寸差不多就只有拇指指甲的大小:細小,但非常精密。工作檯有大型放大鏡,讓工作人員可以觀看機器人。但他很好奇的是,他們怎麼能製造出如此細小的東西。 羅德里格斯來到走廊的盡頭,看到一扇門上貼著一面小牌子:張量核心區(TENSOR CORE)。一推開門,一股涼爽的微風迎面撲來。門裡的房間又大又暗。右手邊,他看見有幾排的背包,吊在牆上的掛鉤上,彷彿準備出門露營似的。除此之外,整個房間空蕩蕩、靜悄悄的,只有空調發出嗡嗡的聲響。他發現地板鏤刻著很深的溝槽,構成六邊形圖案。不過也有可能是大塊的六邊形地磚;因為光線太暗,他無法確定。 就在這時-他突然察覺到地板下面有東西。一堆六邊形管子和銅線所構成的龐大複雜組合,依稀可見。透過塑膠材質的地板,他可以看見下方埋在地底的電子設備。 羅德里格斯蹲了下來,好看得更仔細一些,然而就在盯著底下的六邊形時,卻看見一滴血飛濺到地板上。接著又一滴。羅德里格斯狐疑地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想到要伸手摸摸額頭。他在流血,傷口就在右眉上方。 「怎麼─?」他不知怎麼被割傷了。他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是他戴著手套的手上都是血,而且血還不停的從眉毛上滴下來。他站了起來。血流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淌,經過下巴,流到制服上。他用手壓著前額頭,匆匆跑進最近的一間實驗室,想找紙巾或布。他找到一盒衛生紙,並走到一個上方掛有一面小鏡子的洗手槽。他輕輕擦著臉,出血已經漸漸停了;傷口很小,但像被銳利的剃刀割到;他不明白是怎麼割傷的,但是被紙割傷也可能造成這樣的傷口。 他瞥了一眼手錶,十二點二十分。該專心工作了。但緊接著,他看見一條紅色的傷口沿著他的手背裂開,從手腕直到指關節,皮開肉綻,開始流血。羅德里格斯驚惶大叫,連忙抓起更多的衛生紙,然後又扯下掛在洗手槽的一條毛巾。 他把毛巾撕成一長條,纏在手上。這時,他感覺到腿上一陣刺痛,低頭一看,他的褲子從大腿中央的部位裂開一條縫,也開始冒出血來。 羅德里格斯想也不想的立刻轉身狂奔。 他拖著受傷的腳一路跌跌撞撞跑過走廊,回到大門。他知道他已經留下足以在事後指認他身分的證據,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一心只想趕快逃離。 * 將近凌晨一點鐘,他把車停在方威利辦公室旁邊。二樓的燈還亮著,羅德里格斯蹣跚地爬上後面的樓梯。他因為失血而虛弱,但還撐得下去。他沒敲門,直接從後門進去。 和方威利在一起的是一名羅德里格斯從未見過的男子:二十多歲的華人,身穿黑西裝,正抽著煙。方威利轉過身來,「你搞什麼啊?簡直不成人樣。」他站起來,鎖上門,然後又走回來。「你和人打架啦?」 羅德里格斯重重的靠在桌子上,血還在流。那個一身黑的華人微微倒退一步,一聲不吭。羅德里格斯說:「沒有,我沒打架。」 「那到底是怎麼搞的?」 「我也不知道。就這樣發生了。」 「你在講什麼啊?」方威利氣呼呼的說:「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啊,老兄,什麼事就這樣發生了?」 那名年輕的華人咳了一聲。羅德里格斯看他一眼,卻看到一道紅色的弧線從那人下巴迸開來,血流到他的白襯衫上。年輕人嚇壞了,伸手握著喉嚨,鮮血從他的指間滲了出來。他直挺挺的往後倒地。 「見鬼了!」方威利嚷叫起來。他急忙往前過來,看著躺在地板上的年輕人。年輕人的腳後跟敲打著地面,他在痙攣。「是你幹的?」 「不是,」羅德里格斯說:「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件事。」 「真他媽的亂七八糟,」方威利說:「你就非得把這種狗皮倒灶的事情扯到我辦公室不可嗎?你有沒有想過?因為要清理這可是──」 血濺上了方威利的左臉。他頸部動脈的裂口噴出大量鮮血。他馬上用手按住傷口,但血從指間噴了出來。 「見鬼了!」他癱倒在座椅上說。他瞪著羅德里格斯。「怎麼回事?」 「鬼才知道!」羅德里格斯說。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也只能等著。他幾乎沒有感覺到頸背裂開的傷口,但是立即頭暈目眩,倒了下去。他側臥在自己的黏稠血泊中,瞪著方威利的辦公桌。方威利的鞋子在辦公桌底下。他心想,這個該死的混蛋沒付我錢。接著,他就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