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郎朗-我用鋼琴改變世界》前言與第一部)
【前言】
音樂開啟世界的門
當母親雙臂摟住我時,在腦海裡,我聽到了音樂,一段我如今已無從記憶的憂傷旋律。她在向我告別。那時我才九歲,根本無法想像,沒有她生活會是怎樣——對我來說,她就是整個世界。她將回去瀋陽,而我則和父親一起留在北京。瀋陽是我的家鄉,到處有我熟識的、我愛的人。北京是一道孤獨、遼闊的都市風景,走不到盡頭的大馬路上擠滿了陌生的人群。在這個城市裡,我一個人也不認識。
我的母親身材纖細,頭髮鬈曲,一雙眼睛又大又黑。她看著我時,總是面帶微笑——連眼睛都在笑。但此刻,她臉上掛滿了淚痕。我祈求老天,不要讓她離開我們。
「夠了,」父親對她說:「你該走了。別再拉著孩子放不開手,你這樣哭哭啼啼的,只會讓他變得軟弱。」
「郎國任,我知道你是對的,」母親哽咽著說:「但我這一走,就苦了這孩子。他太敏感了。」
「該怎麼做他就會怎麼做。我們都會的。」
母親朝門口走去,我則緊緊地拉著她不放。父親把我拉到了一邊。
門開了。母親走了。
「去練琴,」父親對我說:「今天已經浪費夠多時間了。」
音樂為我開啟了通往世界的那扇門。那個來自中國東北工業城市的小男孩,如今每個星期都會在不同的國家舉辦演奏會。我沒有真正的家,只有我心中的家園:中國,我親愛的祖國;歐洲,我崇拜的音樂巨人們的故鄉;還有美國,讓我長大成人的國度。
音樂是我使用的主要語言,也是全世界通用的語言,然而每個國家都有它自己的語言。西方和東方雖然分享著相仿的技術、藝術、體育、時尚和文化,它們之間仍然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因為文化上的不同預期,即便是同樣的音樂,有時聽來感受也大不相同。在西方,古典音樂是一門老派的藝術,已經讓位給搖滾、嘻哈,及其他吸引年輕人的流行文化形式。但在中國,古典音樂被認為是新的時尚。每次我回國開演奏會,百分之九十的聽眾年齡都不到二十歲。當我開大師課程時,有些家庭為了報得上名,露宿人行道,就好像西方的青少年為搖滾音樂會搶座位一樣。在中國,學習和熱愛古典音樂的兒童數目多得驚人。有五千萬的中國兒童在學音樂,其中三千六百萬學的是鋼琴。每一所公立學校都開設音樂課,而學生們學的曲子有一半來自西方。鋼琴的銷量在美國逐步下滑,在中國卻急遽上升。
我很高興中國學習鋼琴的學生們覺得古典音樂很時髦,很有意義。我很高興聽到一個中國孩子對我說:「嘿,郎朗,聽說你是在DG唱片公司旗下。我看到莫札特和那家唱片公司也簽了約。」這孩子以為莫札特還好端端活在現代,這讓我很開心。還有一名聽眾問我:「你認為鋼琴是貝多芬彈得好,還是愛麗絲彈得好?」(貝多芬曾寫過一首叫作《給愛麗絲》的曲子。)我回答說:「你覺得呢?」國內的聽眾有時不等一部協奏曲全部演奏完畢,在樂章之間就鼓掌,我也不介意。
對我來說,聽眾對音樂的熱愛比傳統的禮儀更重要。
在我旅行期間,人們經常問我各式各樣的問題,關於我的音樂、我的童年,關於我在東方和西方之間搭建橋梁的努力。對我來說,要回答這些問題,最容易的方式還是講述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有關音樂:古典音樂、中國音樂、我腦海中迴旋的音樂……
我的故事有關中國:古老的中國、現代的中國、中國最根本的精神。
我的故事也有關西方:張開雙臂歡迎我,並影響了我人生道路的另一個家。
而這一切都從父母發現我有音樂天分開始。
貓和老鼠
人們常常問我受過哪些方面的影響。他們想知道哪些文化上的因素激發了我對音樂的熱愛。他們以為我會說貝多芬或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或巴哈。當我說是湯姆貓和傑瑞鼠,好萊塢創造出來的廣受喜愛的卡通人物時,他們自然很驚訝。
一隻動畫貓,追一隻動畫老鼠,這怎麼可能給我帶來靈感呢?請聽我解釋。
故事的開端是在一天清晨,我還不到兩歲。時值夏日,我還在酣睡中,有人大聲敲門,把我吵醒了。一個男人站在門外大聲喊:「送貨!」
母親開了門,我站在她身後。走道裡放著一個碩大的紙箱,兩個男人分站紙箱的兩邊。
我問母親:「裡面是什麼?」
她自豪地笑了,對我說:「待會兒你就可以看到。」
送貨人撕掉一層又一層厚紙板,拆開包裝,感覺上花了好長時間,我所見過最美的一樣東西,褪去包裝之後,終於呈現在我眼前。
那是一架立式鋼琴。
我跑了過去,觸摸著琴身。我按下琴鍵。黑色的木頭光溜溜沒有一絲刮痕,琴鍵很光滑。琴鍵上方的標誌寫著「星海」。
母親說:「這是你的,完全屬於你的。」
我緊緊抱住她。接著,在那一天剩下的時間裡,我一直在玩我的新玩具,直到深夜,父親下班回家之後。
有了鋼琴不久,我在我家小小的黑白電視機裡看到了兩部卡通片。第一部叫作《音樂王國》,不同的樂器出現在電視螢幕上,自己演奏自己。首先是小號向觀眾宣布:「我是小號,我是一名將軍,因為我吹奏序曲。」接著定音鼓們走上舞台,爭辯說他們是最有用的樂器,因為他們能製造風暴、雷鳴。而豎琴則堅持她彈的才是天籟一般最美妙的音樂。小提琴說,作為樂團的領袖,她是所有樂器中的皇后。突然,所有的樂器消失了,一架大鋼琴獨自立在台上,自己彈著自己。這時片裡傳來了旁白:「國王駕到!」那部卡通片讓我很自豪,因為我彈的是最重要的樂器。卡通片《貓和老鼠》裡有一集叫作「貓之協奏曲」,它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對我的影響更甚於《音樂王國》。每次電視裡播放那一集時,我都聚精會神地看。
湯姆是一隻貓,但也是一位鋼琴演奏家。牠穿著一身禮服出場,對觀眾鞠躬,然後開始彈琴。牠的演奏美妙無比。一隻穿著禮服的貓在彈鋼琴!我覺得有趣極了。剛開始音樂很緩慢。接著,在鋼琴琴身裡,我們看到那隻小老鼠傑瑞正躺在琴弦和毛氈上打盹。牠醒過來,對湯姆招招手。牠是在逗弄湯姆,而湯姆下定決心要繼續彈下去,並不理睬傑瑞。但是傑瑞蹭到了琴鍵下面,讓湯姆大為惱火。音樂開始加速,卡通動作也開始加速。湯姆和傑瑞把彼此氣得發瘋:湯姆的手指被傑瑞設下的捕鼠器卡住,傑瑞被湯姆一把抓起,扔到琴椅下面。傑瑞爬出來,開始按著一段爵士樂的節奏敲打琴鍵,而湯姆正在彈奏的卻是古典音樂。貓和老鼠拼死搏鬥著,而音樂還在繼續。音樂和打鬥的場面完全合拍。最後,傑瑞勝利了。貓累得精疲力竭,而小小的老鼠這會兒卻穿著禮服謝幕,接受觀眾的掌聲。
後來我才知道,牠們彈的那首曲子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二號》。但當時我還是一個不滿兩歲的小孩子,甚至連什麼是作曲家都不明白。我只是喜歡裡面的動畫人物,喜歡牠們時而配合默契,時而針鋒相對。貓在追老鼠,老鼠在逗弄貓。小腳在琴鍵上頭上躥下跳。我尤其佩服湯姆的手指。牠能把手指伸長,觸摸到鋼琴兩頭的琴鍵。彈奏一個琴鍵意味著引發一段情節,彈奏許多琴鍵意味著讓故事順暢地延伸下去。彈得越快,動畫人物彼此就追得越緊,牠們的奇遇就越瘋狂,牠們的跟斗摔得就越可笑,牠們的惡作劇也就越好玩。
彈鋼琴意味著惡作劇。彈鋼琴意味著樂趣。
彈鋼琴可以很可笑,很瘋狂,很緩慢,很疾速。彈鋼琴就像坐旋轉木馬,帶出一連串的音樂。
我想要越彈越快,看我的手指能夠以多快的速度掠過琴鍵。我想要看我能以多快的速度趕上湯姆、抓住傑瑞。我想要跳起來,落下去,然後爬起來,再從頭來過。即便我的雙手疲倦了,即便我的手指發痛了,我都不在意,因為透過創造音樂,我其實是在編創故事。
父親幾乎每天都用二胡為我伴奏。他欣賞我的淘氣勁兒,他自己有時也是童心未泯。他能讓二胡歌唱,讓二胡笑。在一起,我們講述著自編的無言故事。只有在那樣的時刻,父親和我才能夠表達對彼此的愛意。那種心心相印是深沉的、強有力的,但也是危險的。那種愛混合了無情的、壓倒一切的抱負,它是那麼的強烈,本是小孩子的嬉耍於是成了一種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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