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

 

吳明捷站在嘉義公園棒球場右外野守備位置，看著目前的比賽情勢。六局下半，輪到對手台糖隊進攻。分數零比六落後。投手齊藤學長因連續四壞球保送兩名打者，造成一、二壘有人。無人出局。照這樣看來，這半局可能又要失分了。假如嘉農打擊能夠發揮，或許結果還很難說，但到目前為止連一支安打都沒有出現。

 

無論怎麼想，都不可能贏這場比賽。

 

壞球。主審搖頭。三壞球沒有好球，只要齊藤學長再投出一記壞球，打者又會輕鬆保送上壘，形成滿壘的絕對劣勢。

 

下一球，打者應該不會揮棒，吳明捷心想。打者會期待保送而選擇刻意等待，即便球投到好球帶正中央。

 

消極的念頭使得吳明捷原本專注的眼神變得飄移而失焦，現在的他只想趕快結束比賽。

 

忽然間，他聽見打者揮棒擊中球心所發出的清脆聲響。

 

「阿基拉！」捕手大江光夫高分貝吼著吳明捷的綽號。

 

連續接收到兩種令人神經緊繃的聲音，反而讓他的身體頓時動彈不得。一眨眼的失神甚至讓他不知道即將面臨的是滾地球，還是飛球。

 

「阿基拉！上面！」坐在球員休息區的東和一察覺到異狀，立刻對吳明捷大喊。此時飛球正好朝著吳明捷上方接近。

 

他緊盯著飛球，一個右後跨步，隨即轉身奔跑。他觀察著飛行的軌跡與速度，馬上就判斷出球最後落地的大致範圍。

 

雖然他去年中學二年級才第一次接觸棒球，但憑藉著童年在溪谷游泳所培養的協調性及優秀的運動神經，讓他能在短時間內練就棒球的基本技巧，包括對於高飛球的落點預測。

 

但來不及了。

 

他發覺就算跑得再快，可能也無法順利把球接進手套。他盡可能伸長左臂，試圖用手套前緣接球，卻因身體延展過大，一個踉蹌，差點摔跤。球在僅僅一步的距離應聲落地，形成安打。

 

吳明捷試著踩穩步伐，維持平衡的同時，依稀聽見身後遠處的隊友此起彼落的倉促呼喊。

 

「阿基拉！快點、快點！」

 

他想，他得趕快把球傳回內野才行，免得跑者往前推進壘包。但落地後的飛球仍強勁地往球場外部疾速滾動。

 

這座棒球場周圍並沒有護欄，只有微微隆起的緩坡土丘，而在土丘上方的平坦處就是一般民眾散步的公園小徑。

 

吳明捷有不好的預感。根據過往經驗，由於緩坡周邊散布著大小不一的石塊，有時候球會在撞擊的瞬間改變彈跳路徑，讓路過的行人受到驚嚇，甚至受傷。

 

果不其然，這球真的撞到石塊，碰巧彈往沒有樹木阻隔的缺口處，而且剛好有名男子經過。眼看這記強勁飛球就要擊中這個人了。情急之下，吳明捷顧不得禮節，直扯著嗓子大吼：「小心！」

 

這名男子聽見叫聲後穩當地停下腳步，將身體側轉面向聲音來源，神情絲毫沒有任何驚慌失措。

 

此時，飛球筆直地衝向這人的臉部正面。

 

吳明捷連再次出聲提醒的時間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悲劇即將上演。但這個人沒打算閃躲，反而用右手俐落地反手接住這記強球。

 

出乎意料的結果讓吳明捷十分錯愕。他緊急停下腳步，不發一語地望著這名男子，無法理解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感到很不可思議，這不是一般人會有的反應。他不僅不怕球，還能在瞬間反應將球準確接進手中。

 

他打過棒球。

 

吳明捷認為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不過也為此感到訝異。在日本，民眾都相當熱中棒球運動，無論學生或社會業餘人士接二連三成立球隊，可是對臺灣這座偏遠的南方島嶼來說，或許有人聽說過「棒球」，大多數人是一無所知，甚至直接把棒球稱為「日本人的運動」。

 

吳明捷對這位可能會打棒球的陌生人感到很好奇，不自覺地打量他。

 

年紀約莫四十歲，中等身材，穿著深色條紋浴衣，左手環抱木盆，裡頭還有毛巾，看他走路的方向，應該是準備去公園旁的公共澡堂。至於長相……

 

忽然間，吳明捷驚覺自己游移的視線與對方漆黑明亮的瞳孔產生交集，相互映照著彼此的身影。

 

他也在觀察自己，吳明捷感覺得到。

 

雖然雙方看起來像是處於對峙狀態，實際的心態卻略有不同。吳明捷較像是以窺視的角度，對方則是光明正大地注視著，如同太陽理所當然照耀著大地。

 

一股發燙的羞愧感逐漸從吳明捷的胸口擴散開來。奇妙的是，視線依然堅定地保持對望的姿態。

 

吳明捷心想，這不像是自己平常會有的行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此時，十二歲的吳波帶著有點沙啞的稚氣嗓音，從吳明捷身後快速靠近。他是一壘手小里初雄的鄰居，漢人，每當這裡有比賽，就一定會出現在球場旁邊。他慌張地跑過吳明捷身邊，赤腳靈活地閃避地上尖銳的大小石塊，氣喘吁吁地衝向那名握著球的中年男人。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他嘴裡雖然這麼喊，卻毫不客氣地從這男人手中把球搶了過來，然後急忙丟還給吳明捷。

 

吳明捷流暢地接進手套裡，目光仍停駐在這名面容始終嚴肅的中年男人身上。一旁的吳波皺著眉頭，不耐煩地催促著。

 

「阿基拉！快點回傳啦！」一壘手小里初雄站在內外野的交界處，大力揮著雙臂、高聲吆喝。

 

這時吳明捷才想起當下唯一該做的事。他的右手緊扣著球，利用轉身的迴旋力道，配合手臂由下往上的擺動，整個人宛如彈弓般迅速把球長傳給小里。

 

所有人的視覺焦點全在這記傳球上。可能是因為球在空中滯留時間過久，看起來就像是白天出現的月亮。

 

小里原本激烈的動作與聲音逐漸沉靜下來，驚訝地仰望著。這球傳過頭了。小里垂放雙手，放棄接球。球一直飛到投手板附近落地，剛好被忘記到本壘後方補位的齊藤接到。

 

「本壘！本壘！」捕手大江在本壘板上大聲疾呼。

 

延誤的傳球使得原本在一壘的跑者即將回來得分。雖然齊藤急忙傳球給大江，但跑者早一步滑進本壘，打者則停留在二壘。這是一支有兩分打點的二壘安打。

 

「嘖……又被得兩分……」

 

身兼先發捕手與新任主將的大江忍不住抱怨，毫不客氣地指責同為四年級的投手齊藤公好。「齊藤！要好好投啦！你剛剛怎麼沒到我後面補位？」

 

齊藤不擅長說謊，但又不輕言認錯。受到大江的數落教訓，雖然一副「忘記了」的表情，卻伸手指向一壘。「是小里漏接耶！」

 

小里無奈地攤開雙手。不過因為他很了解齊藤學長的個性，再加上面對前輩應有的禮貌，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回頭看著右外野的吳明捷，以無聲的質問眼神表示抗議。

 

吳明捷並沒有注意到小里的眼神，他默默走回守備位置，腦中不斷重複剛才那名陌生中年男人空手接球的畫面。

 

「吵死了！」大江朝著一壘側自家的休息區怒吼。

 

待在休息區旁負責記分的川原信男將分數塗改成「八比零」後，便在記分板前與上松耕一歡樂地唱起他們的自創歌謠，身為蕃人的上松還帶著川原配合節奏跳起民族舞蹈，儘管大江學長大聲叫喊，也無法中斷他們的熱情。

 

同時間，反倒是分數遙遙領先的台糖隊休息區氣氛格外冷清。

 

「喂！你們這群小孩到底還要不要打球？」

 

看著場上嘉農球員互相指責推卸，場下的板凳球員不正經地嬉鬧，一位在休息區拿著水杯的台糖球員忍不住碎唸：「認真一點嘛！每一局都要打這麼久……」

 

「太陽還沒下山就喊累？老頭子！」已經氣急敗壞的大江沒讓對方把話沒說完，直接回嗆。

 

「對啊。」齊藤小聲附和。

 

「囉嗦！」被奚落的台糖隊球員脹紅著臉，準備上前理論。他的隊友趕緊拉住，拍拍肩膀像是在說不要和這群小孩一般見識。但仍免不了一陣嘲諷。

 

「你們連正面滾地球都會漏接失誤，還是放棄打棒球算了。」

 

台糖隊球員聽聞後，都跟著大笑起來。

 

「放棄？為什麼要放棄？還有三局沒打哩！」大江理直氣壯地說。

 

這時川原忽然停下動作，困惑地自言自語：「大江學長好像搞錯對方的意思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在說……」

 

「別說了。」上松輕輕扯了一下川原沒紮好的衣襬，提醒他不要再說下去。

 

吳明捷在遠處觀望。然後用餘光看了一眼其他兩位在外野守備的學長，他們同樣靜靜待在原地，微微駝背的身影感覺有些落寞。除了中、左外野手的永井學長與長谷川學長，加上鎮守內野游擊大關的武田學長，三人都已經是五年級生，將於半年後的三月從中等學校畢業。

 

這場友誼賽很可能是他們的最後一場比賽。

 

「我們來場友誼賽吧。」

 

暑假剛結束，新上任主將大江在首次練球時向大家提議，並在隔天確定時間訂於週六下午，同時通知永井、長谷川、武田三位學長務必參加比賽。大家知道學長們也將出席時，每個人內心或多或少明白大江學長的真正用意。

 

其實三位五年級的學長現在根本不需要練球或者比賽了，他們的中學棒球生涯早在暑假開始、全島大賽首戰輸球時便宣告結束。遺憾的是，那是一場相當難堪的比賽。

 

全名為「全島中等學校野球大會」的全島大賽是臺灣最重要的棒球賽事，因為最終取得優勝的隊伍將代表臺灣前往日本，參加一年一度的「全國中等學校優勝野球大會」，也就是俗稱的「夏季甲子園」。對各個中等學校的棒球隊來說，「甲子園」就是夢想的代名詞。

 

然而，吳明捷還沒搞清楚這所謂的夢想是怎麼一回事。

 

被視為地區選拔的全島大賽和夏季甲子園一樣都是採單淘汰制，只要輸一場比賽就要打道回府。

 

在今年全島大賽，嘉農的第一場比賽就是對戰同樣來自嘉義的嘉義中學。比賽結果，嘉中以十六比零大獲全勝，嘉農沒有擊出任何一支安打，僅靠著零星的四壞球保送與對方守備失誤上壘，甚至整場比賽都沒有人踏上二壘壘包，即使用「完敗」都不足以形容當時的慘況。然而，這就是五年級學長在中學的最後一場比賽。

 

或許是因為不甘心，大江不僅僅安排這場友誼賽，對手還特別邀請去年在練習賽中輸給嘉中的台糖隊。這些球員都已經在社會上工作，棒球實力也遠不如嘉中，頂多是一群喜歡棒球卻沒有歷經過正規訓練的成年人。

 

儘管如此，嘉農還是贏不了。吳明捷嘆了一口氣。

 

看著大江學長與台糖隊球員相互叫囂的畫面，吳明捷發覺今天的大江學長又更焦躁了，與平常對後輩趾高氣揚的態度不太一樣。像是第一局守備時，三壘手真山卯一為了趕時間處理一記軟弱的滾地球，決定不先接進左手手套，直接用右手接球並傳向一壘，卻造成暴傳而讓打者上壘。

 

「真山！拜託認真點！要用雙手接球啊！」那時候大江學長隨即脫下面罩，嚴厲斥責真山。

 

如果是平常，大江學長可能只是表情無奈地唸著：「怎麼會這樣？」但在攻守交換空檔，他再次於休息區前當眾抱怨真山。

 

吳明捷剛好就站在真山旁邊。他隱約聽見真山一邊壓抑住不高興，一邊用阿美族語低聲自語：「我又不是不認真……」

 

吳明捷大概猜到其中的意思。

 

接下來的賽況，負面情緒就像傳染病般迅速擴散到每個人身上。不僅打擊欲振乏力，守備也頻頻失誤，就連堪稱最會接球的小里也漏接過一次平凡無奇的滾地球。

 

此外，齊藤投出過多的四壞球保送也相當罕見。雖然球速不快，也沒有沉重的尾勁，卻是以控球見長的投手，能夠把球投進好球帶的角落邊緣，讓打者難以判斷而無法準確擊中球心，也很少失投成觸身球或四壞球保送。今天卻經常出現高低嚴重偏差的壞球，完全沒有考驗到打者的選球能力。

 

吳明捷心想，如果他們能夠發揮平常的實力，應該就能贏球。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不堪一擊。

 

經過一番折騰，比賽仍繼續進行。同時，休息區的上松和川原又開始唱起自創歌謠。心慌意亂的大江選擇無視他們。或許是大家都沒有出聲的關係，他們唱出來的歌詞比之前更清晰可聞。

 

剩下的三局，嘉農沒有發生任何失誤或保送。雖然不再失分，可是也得不了分，始終維持在零比八的落後，直到最後一個出局數。

 

比賽結束，台糖隊很快就收拾完畢離開球場。嘉農則慢吞吞地一邊說笑、一邊整理，氣氛又變得和平常一樣。

 

「大家一起去澡堂吧！阿基拉，載我過去！」正在換穿學校制服的大江忽然吆喝起來，還特別點名唯一騎腳踏車來球場的吳明捷。

 

「學長，阿基拉要載我和吳波回家一趟，所以我們不去澡堂了。晚餐後才會去宿舍。」小里鎮定地回話，他蹲在地上，眼睛盯著木箱內成堆的棒球。他和吳明捷正在挑選縫線已經破損無法使用的球，放進身旁白色的布背包裡。

 

這時吳明捷抬起頭，尷尬地微笑表示歉意。本來他還在思考要如何解釋才不會得罪大江學長，沒想到小里倒是直言不諱。

 

「啊！麻煩死了！其他人都要去吧？」被拒絕的大江搔搔頭，將視線掃向其他球員，似乎沒有特別氣憤。

 

除了吳明捷和小里，三位五年級的學長表明要直接回學校整理東西。於是大江和齊藤帶領其他人前往澡堂。球場裡只剩下換好制服的吳明捷和小里，在休息區後方的人行道上修理脫鏈的腳踏車。

 

好不容易修好車，吳明捷發現原本到草叢後面上廁所的吳波，此時手裡拿著一根和球棒相似的木頭，一股腦地跑到打擊區自言自語起來。

 

「投手準備投出……吳波選手揮棒打擊出去！全壘打！是全壘打！吳波選手擊出一支全壘打！」

 

吳波一邊模仿著球賽播報員的口吻，一邊用力揮棒，然後又叫又跳地繞著球場跑壘，彷彿自己真的擊出全壘打般興奮。接著還唱起上松與川原的那首自創歌謠。

 

一、二、三，吳波先生！

飛啊飛到樹頭去。

農夫拿起石頭，把他給打下來。

漂亮的痛呀！

 

「喂！要回家了啦！」小里不耐煩地喊著。吳明捷則站在旁邊牽著腳踏車。

 

「好！等一下……」雖然吳波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仍賣力地跑壘，絲毫沒有放慢腳步的打算。當他終於跑完四個壘包、踏上本壘板後，直接跑往吳明捷與小里的方向。

 

突然間，吳波停下腳步，慌張地折返到記分板前，拿起白色粉筆在數字「0」的左邊畫上一條大大的直線，使得比分變成「8：10」。

 

「嘉農逆轉勝！」吳波心滿意足地吶喊起來。隨後急忙跑到小里旁邊，一躍跳上後座，吳明捷感覺到腳踏車劇烈地上下震動。

 

「笨蛋，車才剛修好，小心點！不是說好要快點回家嗎？你往前坐一點啦！」小里開玩笑地打了吳波的後腦勺一下，然後他用雙手扶著腳踏車後方推著跑，等到吳明捷的雙腳使上力後再跳上後座。

 

「逆轉勝！嘉農逆轉勝！嘉義農林逆轉勝！」吳波坐在吳明捷和小里中間，不停喊著。

 

經過稻田時，天色接近夕陽昏黃。

 

每次騎車到這裡，吳明捷總是特別小心，盡可能循著牛車的軌跡，因為大部分土地都拿來種植農作，作為交通的便道並不寬敞，只能容納一輛牛車通過，況且現在又是農田翻土的時節，路上總會堆著大大小小的水盆及鋤頭，不時還會有調皮的小孩跑來跑去。再加上嘉南大圳正在施工，路邊擺放了許多木材與器具，只要不注意，很可能會絆倒而發生意外。

 

「你們看，農田旁的溝渠已經在施工了。我爸爸說，大圳只要再兩、三年就可以完工，到那時，嘉義、臺南的農民就不用再取水灌溉了，而且產量會比現在還要豐收喔！」小里興奮地向坐在前面的兩人講解工程的進度與影響。

 

吳明捷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已經記不清楚這是第幾次聽小里說著嘉南大圳的事。

 

小里是大阪人，由於父親長期在臺灣擔任嘉南大圳工程師的工作，特別舉家搬到嘉義，只有祖父母還留在日本。本來小里有能力就讀七成學生是日本人的嘉義中學校，但因崇拜父親，希望了解嘉南大圳對在地農業的影響，毅然決然進入有七成學生是臺灣人的嘉義農林學校。只要談到父親、嘉南大圳或總工程師八田與一，他的臉上總是充滿驕傲的笑容，完全不同於他平常不苟言笑的模樣。

 

「阿基拉，前面騎腳踏車載香蕉的人是不是濱田老師？」原本在觀察工程的小里忽然側著頭說。

 

「濱田？是棒球隊的教練嗎？」吳波問。

 

吳明捷和小里點點頭。

 

雖然濱田老師名義上是棒球隊教練，但充其量只是位棒球愛好者，實力甚至不如嘉農球員，平時練球也很少出現，整天除了在教室上課，就是窩在教師宿舍後院。聽說他將那裡改闢成農園，種了許多香蕉、木瓜等農作物。

 

「嘖，他說有重要事要忙，沒辦法來球場，結果只是騎腳踏車載香蕉嘛。」小里一臉不屑地說，然後急忙伸手搖著吳明捷的肩膀。「騎快點，我們到旁邊大叫嚇嚇他，然後再溜掉。」

 

吳明捷微笑點點頭。接著站起身，雙腳使勁地踩著踏板。濱田老師還在悠閒地和農民打招呼，完全沒發現後方有腳踏車正加速逼近。

 

幾乎就要與濱田老師並行的時候，小里以手勢告知時機，三人合力扯破嗓子，盡可能靠近濱田老師的耳邊大叫。「濱田老師！」

 

「啊、啊、啊……」

 

原本和顏悅色的濱田老師被這突然的叫聲嚇到臉部扭曲，扶著握把的雙手也跟著抖動了一下，差點失去平衡而摔車，誇張的動作和表情看起來非常滑稽。等到車身穩住後，他才發現惡作劇的是小里和吳明捷。

 

「混蛋小子，給我穿好制服！校規規定學生在外面要穿好制服，不准把外套綁在肩膀和腰部！」

 

等到把話說完，吳明捷他們已經離他遠去。

 

「剛剛濱田老師說什麼？」吳明捷聽不清楚濱田老師說什麼，將身體往後傾詢問小里。但風聲太大，夾在中間的吳波還得幫忙傳話。

 

「不用理他！」小里興奮地大聲疾呼。接著三人同時大笑起來。

 

吳明捷和小里都是嘉義農林學校三年級學生。來這裡念書之前，身為苗栗客家人的吳明捷從來沒有想過會與年紀相仿的日本人相處得如此開心，更想不到自己居然還敢戲弄老師。當然，這也因為他們都是父親口中所謂「好的日本人」，或者應該說是「好的內地人」。

 

童年時期，吳明捷有段時間認為「漢人」、「客家人」指的是「住在苗栗銅鑼的日本人」，就好像有人會說自己是「九州人」、「大阪人」之類。不過年紀較長時，漸漸發現事情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只是詳細情況他也不是很清楚。每當想要仔細詢問漢人與日本人（或內地人）的差別，就會被大人們嚴正制止，無論是問漢人或日本人，幾乎都是相同的回應。最後，他也不再過問，他想只要成為大人，自然就會知道答案。

 

但他始終很在意父親話中的另一層涵義。如果有好的日本人，那就代表有壞的日本人。而這是父親絕口不提的事情之一。就目前認識的日本人來看，吳明捷並不認為他們當中有所謂真正的壞人，頂多是有些日本警察總會擺出時而凶神惡煞、時而不屑一顧的神情，不過只要非常恭敬有禮地鞠躬問候，通常不會發生什麼糟糕的事。

 

可能是自己還沒遇上吧，吳明捷心想。

 

就算到目前為止與日本人的交往還沒發生任何問題，吳明捷依然抱持著保守態度。非必要時不與日本人有過多交談，也盡可能避免表達內心的真正想法。

 

所以在許多大人的眼裡，吳明捷是個既安靜又聽話的乖巧孩子。

 

三年前，他聽從父親的話離開苗栗家鄉，隻身前往嘉義就學。當時全庄只有他有能力繼續升學，無論是經濟或課業方面。

 

「有位阿舅在嘉義市區開書店，往後有任何問題都可以請他幫忙。」擔憂的母親在吳明捷離家前不斷提醒。

 

由於學校安排所有學生都得住宿，而且供應三餐，因此吃住不成問題。只不過三年來吳明捷只要沒事，就會跑到阿舅經營的山陽堂書店。

 

「喜歡那裡堆滿書本的紙張味道啦，還有就是阿舅的客家小炒。」只要有人問起吳明捷為何經常跑去山陽堂，他就會這麼回答，但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吳明捷載著吳波和小里，左拐右彎地來到嘉義市中心的圓環噴水池；每次要到這裡，吳明捷為了節省時間，總會選擇這條穿越市集的捷徑，雖然此處聚集許多了攤販與來往人群而大大影響車速，不過路程還是比走大路短了許多。

 

這座具有象徵性地標的圓環噴水池因為尚在修建，水池處於乾涸狀態。

 

「我們要走囉。」小里拍拍吳明捷的肩膀，與吳波先後跳下車，揮手道別後，各自往不同巷道離去。小里和吳波要回家，吳明捷則要去山陽堂。

 

他獨自騎著腳踏車，順著圓環往嘉義火車站的方向騎去，然後左轉進入「巴里寫真館」的巷道到底，來到山陽堂的店門前。

 

山陽堂剛好位於路衝，雖然這以風水學來看屬於凶兆的方位，但吳明捷覺得山陽堂並沒有受到影響，反而只要在巷口往裡瞧，就可以一眼瞧見醒目的店面。況且，全嘉義就只有這一間書店，所以時常有路人會駐足停留，生意當然也就興隆了。

 

吳明捷很快地就把掛有「山陽堂」牌子的腳踏車停在店門口，一邊踏著急切的步伐，一邊穿上原本披在肩上的外套，他希望自己看起來體面些。

 

結果一個不留神，左腳因為抬得不夠高而被門檻絆倒，整個人直接摔進山陽堂店內，不僅把旁邊矮櫃上要販售的鉛筆灑了一地，還發出一聲轟然巨響。

 

這下子糟糕了，吳明捷暗自祈禱她沒有聽見。

 

「阿基拉？」一個輕柔疑惑的女性聲音自深處的書櫃後方傳出來。不一會兒，她探出頭往聲響的方向望，這讓吳明捷僅存的希望因此落空。

 

「我就知道是你。」阿靜偷笑了一下。

 

吳明捷尷尬地笑了一下，用臺灣語說：「阿姊……不好意思……」

 

阿靜是山陽堂的員工，她是漢人，但不同於苗栗的客家人，嘉義這裡大部分的漢人是說臺灣語。由於吳明捷在苗栗時，生活周遭不乏有說臺灣語的漢人，所以他從小耳濡目染。

 

「沒關係，我來就好。」阿靜擱下手邊正在上架的新書，跑到吳明捷身旁一起蹲著撿拾散落四周的鉛筆。

 

她小跑步的時候，裙襬輕輕飄盪著。她今天穿的是平時慣穿的中式長裙套裝，上衣是淺藍底繡著湛藍色的碎花，下身是深藍素色長裙。雖然她的年紀比吳明捷大兩歲，但光滑的膚質和稚嫩的外表，實在看不出兩人的差異。至少吳明捷這樣認為。

 

兩個人靠得很近，不時有輕微的肢體接觸，吳明捷甚至聞得到阿靜頭髮與肌膚所散發的那股熟悉香味。他清楚感覺到自己心臟怦怦跳，擔心對方是否也聽得見。

 

他忍不住抬起頭，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移往阿靜的側面。雖然她的臉龐幾乎讓及肩的烏黑秀髮遮掩了，但露出的一小部分仍然呈現完美的弧線。她依舊專注於地上的鉛筆。

 

「不是在比賽嗎？」

 

「怎麼這麼早來？」

 

「贏還是輸？」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以客家語一連串地問著。

 

「阿舅！」吳明捷大聲回應，就像小孩偷東西被大人發現般心虛地刻意提高音量。就在視線轉往阿舅的時候，他忽然發現收銀檯上多了一件從沒見過的東西，看起來相當高級。

 

「這是什麼？」吳明捷趁機轉移話題。

 

「那是收音機，是楊老闆的新寶貝。下午才剛到喔。」阿靜說。

 

身為老闆的阿舅一副驕傲的模樣站在收銀檯旁，氣定神閒地抽著菸斗。

 

吳明捷起身跑到檯前，仔細端詳著這項新穎科技，並繼續以臺灣語問：「收音機？可以聽廣播的那種？」

 

「看什麼呀，又不是買來看的，轉開來聽啊！」阿舅吐了一口菸圈，說話語調抑揚頓挫。

 

有時候，吳明捷覺得山陽堂不僅僅是一間單純賣書的店。阿舅的思維和一般人不一 樣，他不吝嗇購買這種可有可無的新式電器用品，像是少數家庭才會有的留聲機，現在又多了一台收音機。此外，阿舅除了對文學的喜好，就連音樂、電影、繪畫等藝術相關都有涉獵，聽說有時還有知名畫家特別來拜訪。

 

「這裡有三個旋鈕，分別是開關、音量、頻率……」

 

阿舅還在解釋收音機的功能時，吳明捷便迫不及待地將開關的旋鈕轉開。機器裡面發出「喀」的一聲，喇叭傳來一陣像在不停搓揉紙張的沙沙聲。正當吳明捷準備轉動調頻鈕，來自背景的優美頻率此時緩緩地流瀉而出。

 

這就是音樂。雖然不知道名字，但吳明捷覺得曾在留聲機播放唱片時聽過。沒有人聲，只是純粹使用樂器演奏著音符。當然，他沒有辦法評論其中的好壞差別。

 

他倚靠在檯前靜靜聽著，享受這股身心舒暢的流動。偶爾他轉頭看著阿靜。阿靜也在看著他。兩人默契地微笑，沒有說話的必要。

 

「Enrico Toselli，Serenade。〈嘆息小夜曲〉。」阿舅閉起眼睛、叼著菸斗，像是要劃破寂靜般說。

 

吳明捷聽不懂阿舅說的外國話，卻清楚知道最後一句臺灣語的意思。

 

趁著還有天光，吳明捷遵照阿舅的要求，騎腳踏車載阿靜回家。阿靜是長女，她必須趕回去幫忙做晚飯，而這也是家人允諾她去山陽堂工作的條件之一。就傳統而言，除非家計吃緊，否則沒有人願意讓女兒出外工作。只要等到年紀成熟、能夠嫁給一位好人家，才是身為女性的人生目標。

 

一路上，吳明捷的腦海裡仍舊盤旋著剛才的旋律，但他始終感受不到阿舅所說的「嘆息」韻味。

 

「喂……」經過無人的稻田時，側坐的阿靜拍了拍吳明捷的肩膀說。

 

「幹嘛？」

 

「手不要抖喔。」阿靜才剛說完話，便把雙手搭在吳明捷的肩膀。

 

吳明捷注視著前方道路，忽然感覺到肩膀承受的重量，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也無法應變。

 

「手不要抖喔，手不要抖喔……」阿靜帶著些許膽怯的聲音不停說著。她先把重心放在雙手，用力壓在吳明捷的肩膀上，然後雙腳慢慢縮進後座，最後嘗試挺起身子，站立在腳踏車上。

 

「你不要這樣啦！很危險耶……」吳明捷發現了阿靜的企圖，急忙轉過頭、神情緊張地告訴她。

 

「看路啦！」阿靜反而對他大聲警告。

 

這時吳明捷又轉回正面，抓緊握把，穩住車身。

 

「手不要抖喔！」阿靜又說了一次，但語氣已經轉為鎮定。

 

忽然間，吳明捷感覺不到原本壓在肩膀上的重量。她沒有摔下車，雙腳踩踏的重量感也沒有變輕。吳明捷隱約聽見阿靜急促呼吸的喘息聲。她放開手，以自己的力氣大膽站在行駛中的腳踏車上。

 

不知道為什麼，吳明捷覺得那首音樂很適合現在這個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