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文化的衝突】
父親常對母親要求:「請你把孩子養育成日本人,因為遲早你們都得跟我回日本生活,我不希望他們變成沒有教養的野孩子。關於養育日本孩子,有問題我們可以隨時商量,妳也要多多請教分遣所的警察夫人們才好。」
父親也常掛著笑容說:「貝克嫁給我後,在同僚的夫人們細心調教下,不管穿著、髮型、言語舉止幾乎和日本婦人無異了。家事、烹飪、衛生、縫製衣物……等樣樣學得很棒,若非額頭上的紋面,誰能分辨她是日本人或是蕃人呢?」
父親不愧被稱為「生蕃下山」,會說蕃語,常到蕃社和蕃民喝酒聊天、勾肩搭背大聲談笑,狀似親密友人,對他們的生活習俗,瞭若指掌,卻很奇怪,不願身為其子女的我們到蕃社去。
從駐在所眺望馬烈巴各社幾百戶人家,似乎很熱鬧,可是身為日警子弟,父親管教極嚴、禁忌又多,使我們覺得猶如被軟禁在日警居住的小山崗上一樣。幸虧滿臉紋面的外祖母阿利•魯滾似乎享有特權,只有她偶爾大剌剌地進出駐在所,對我的父親含笑比手畫腳,然後不顧母親的阻止,大剌剌的帶我們到廣闊、自由自在的世界「蕃社」去玩。外公、舅舅、姨媽們都很疼愛我們,他們認為馬烈巴最美的地方是日本神社,所以都會帶我們到神社玩。
每次從馬烈巴社回駐在所,父親從我們身上散發的異味,就能分辨我們吃了那種蕃人美食。例如:「基恩可看恩」(以小米、鹽醃製的魚、肉)、烤蚱蜢、烤老鼠、烤小鳥;看看我們的手、臉、衣服,就知道吃了野草莓或野桑葚。他最厲害的是連這草莓、桑葚是採了就吃,還是裝在「富達看」(竹筒)搗成泥醬吃的,都逃不過父親的法眼。
每次被他發覺,他都會生氣的雷吼:「你們是我下山治平的孩子,是日本人,不是蕃人,怎麼可以吃那些東西,下次再敢吃,我一定會痛打你們。」還好罵聲雖然大,我們卻沒為此事挨打過。
他又對母親怒斥:「要我說多少遍妳才會懂?將來妳和孩子都要跟我回日本,孩子從小就得好好教導,將來才不會被人蔑視。妳懂了沒有?」母親無奈地聳聳肩苦笑。
母親偶爾會在父親背後偷罵:「『基恩可看恩』有什麼不好?它可是天下第一美食呢!臭?什麼叫臭?你最愛吃的日本納豆,才臭得令我無法入口呢!」
父親只要鼻聞母親散發基恩可看恩味時,就會罵母親。他倆恩愛時,母親就會含笑大聲唸:「臭臭臭!泰雅『基恩可看恩』臭!日本納豆臭!泰雅、日本都有臭,臭和臭,是兄弟,何必嘲笑誰比較臭。」
(以上內容摘自《流轉家族》第五話「雪虐風饕的恐怖惡夜」)
【真情的互許】
父親把我送給大塘義父的那個秋天,父母親帶著蕃青教養所的學員到可汗溪兩側試種板栗的樹苗。工作累了兩人在小溪畔休憩片刻閒聊,父親提到可烏卡恩之役重傷,被擔架抬往霧社醫務所後,常似真似幻夢見仙女掬水給他喝之事,而母親也憶起曾在此地掬水給重傷日警喝水之事,一查對時間,他倆不禁深深感嘆,原來兩人的姻緣早由天注定了。從此發自內心地彼此珍惜,真情日濃。
當我長大回日本探親時,父親曾敘述此段往事:
「當時接受政略婚姻三年期已過,為國為理蕃,必需虛情假意討好蕃邦公主的日子應該可以結束,應該是回國與初戀情人結合的時期了。
然而住院兩個月期間,我數度從死亡的幽谷走回人間,衣不解帶地照護我的是貝克•道雷。脖子被砍的可烏卡恩戰役,在可汗溪畔以芋葉掬水解我死渴的人也是貝克•道雷,顯然我和你媽媽的緣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出院前我決定認命,要和貝克•道雷長相廝守。
因此我寫一封信給你爺爺下山為吉,雖然他不願接納你母親為媳婦,但是我已決定和貝克•道雷成為真正的夫妻了。
另一封寫給和我情路坎坷的初戀情人勝又仲子。我父親明知我和仲子感情甚篤私訂終身,卻在我高中一畢業時,為了幫助米店的事業,逼我和老家大佃農之女結婚,婚後數日,我以回三島市幫助父親從商的名義,將她留置在修善寺我生母的身邊,不久就當兵到台灣,我一直請父母親將她休了,送她回娘家,希望她已改嫁過幸福的日子。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無義?住院兩個月期間,每次從昏迷中醒轉,都看到貝克對我無微不至的細心照料,甚至疲憊倒臥在我身邊。幾經靜思,心中的那盞光明燈亮了,驅走心中的陰暗,我的人生觀大大的改變,決定要光明正大的順命而為,真正接納貝克•道雷為妻。
因此誠懇的修書給一直受命運之神玩弄的初戀情人,請仲子把我遺忘,早日另覓更適合她、更好的男人下嫁。
出院以後,更專程到埔里的松山照相館,請陳先生為我與貝克合攝一張真正的結婚照當紀念。
馬烈巴的養蠶班,一直由你的母親當負責人,她每天帶著蕃青教養所的學員,採桑葉、清蠶糞,等蠶結繭後,將蠶繭交由蕃產物交易所寄賣給日本的絲織品工廠。織成綢鍛絲帕和蠶絲被。所賺的錢貼補蕃童、蕃青教養所用。我復甦回馬烈巴駐在所時,我要送給貝克一份愛的禮物,這個郵購自日本絲製品工廠的愛的蠶絲被,早已在恭賀我們返回馬烈巴了。」
父母親躲在愛的蠶絲被中纏綿,孕育了四個愛的蠶寶寶:大正五年生了弟弟阿宏、七年生了敏子、十年生了阿昇、十二年生了靜子。加上亡故的春子姊和我,下山家族在馬烈巴生下三男三女共六個子女。
(以上內容摘自《流轉家族》第三話「日本爸爸與泰雅媽媽」)
【命運的轉折】
昭和二十(民國三十四,一九四五)年,「哇!哇!哇!」三女操子宏亮的哭聲伴著警笛,在產婆陳阿滿的接生下響起。操子似乎能預知美軍的空襲,每次望向天空嚎哭,警笛就隨之響起,因此她被封「警笛」這綽號。可憐文枝在生活物資極貧乏,只能憑票排隊購買,無法讓家人溫飽的戰爭末期生下操子,坐月子期間,只吃過一次肉食。那是以她豪華高價的和服換得一隻鵝,讓全家人解解饞的。雖然我常抽空去溪邊垂釣,孩子們在小溪流捉小魚蝦,撿河蜆、鴨蛋,母親在宿舍邊種菜,但是顯然大家都營養不良。
八月十五日的黃昏,我從溪邊釣魚回來,沿路氣氛怪異,家中被不安的陰霾籠罩。
接著文枝帶著憂鬱哀傷的眼神,沉重的說:「今天正午,昭和天皇以收音機發表『日本無條件投降』的聲明。」怎麼可能?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我無法相信。文枝又說:「美軍在廣島、長崎投下原子爆彈,造成數十萬人死傷,整個城市毀滅。天皇一定是為守護全民的生命、財產,不得不宣告投降。日本一投降,我們家族將怎麼辦呢?」文枝紅著眼眶與鼻頭,囈語般喃喃自唸著。
天皇一宣布投降,台灣人歡欣鼓舞,舞龍舞獅大放鞭炮,瞬間都恢復用台語交談。戰爭末期,阿宏奉命成立下山海防部隊,以中尉部隊長身份,防守敵軍從台東登陸攻擊。日本投降後,解散部隊回台中農改所宿舍。此時家人被台灣暴民圍困數日無食,阿宏想偷偷去買食物,才出門便被打得遍體鱗傷,嚇得三更半夜帶著全家,逃離玻璃被打碎的宿舍,到我溪南的宿舍避難。
盟軍統帥麥克阿瑟命令在台日軍向盟軍成員之一的國府軍投降,蔣介石(中正)派陳儀到台灣接受日軍投降。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是台灣光復節,台灣重回祖國懷抱。一九四六年二月,除極少數擁有特殊技術人員被國民政府留任外,所有日本籍的軍、警、政、教人員全體被解職。在台日本人,四十八萬八千多人,開始強迫分批遣送回日本。國民政府限定每人只能帶一件行李、棉被一組,一千圓日幣現金、食糧兩袋,其餘家產,全數沒收充公。
遣送名單上,有母親的日本名字下山龍子,她認為一旦去了日本,一輩子無法再回到台灣。她叫我把全家人帶回去,她要孤身回馬烈巴,依親務農至死。第一道遣送令到達時,因為母親的堅持,耽誤我們登上遣送艇的時間,也因此因禍得福,沒有葬身海底。
然而在日本的父親卻獲得我們全家族所搭的那艘遣送艦,疑似被魚雷擊沉,無一人生返的通知。且從此毫無音訊,只好報成失蹤人口。直到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四日父親去世,臨終前還唸著:「我要先回天國和台灣的家人團聚。」
我的舅舅阿姨們聽到日本人開始要被遣送回去,突然湧到我的宿舍說:「珍貴的公主得落葉歸根,不許帶去日本。」於是母親和亞娃伊阿姨、靜子、征雄被馬烈巴親友搶走。阿宏被國民政府留任為農業改良技師,文枝和孩子吵著要回日本,若將母親託付阿宏,可說兩全其美,我就能安心回日本。可恨飽受台灣人驚嚇的阿宏,耳聞很多日本人被殺死,正好埔里的中村部長被台灣暴民殺死,膽小的他依賴我成性,堅持:「哥回日本我絕不留台灣。哥留台灣我才要留台灣。」為了照料年邁多病的母親,除了趕到馬烈巴,我還有路嗎?
(以上內容摘自《流轉家族》第十四話「從亡國奴到歸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