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創造,在小小方寸間 駱以軍
我高中時帶便當的記憶,因為那時母親迷上健康飲食,便當盒底裝的是糙米胚芽飯,這種飯,用那年代還不進步的學校蒸飯箱一蒸,不知為何就有一種糊味,加上父親有高血壓的毛病,母親給我們帶的菜,少鹽、清淡,那年紀整個就覺得自己的便當「不好吃」。其實母親過年煮一整桌外省年菜的手藝是呱呱叫的,或那時她也是上班婦女,非常辛苦,總之高中記憶的便當,並不可口。
當時在班上有點流氓的味道,於是,會去襲擊同學的便當。這就在一群男校男生間,在他們抱著便當在前面逃,我拿支鐵湯匙在後面追的紛亂印象。有的同學的便當乏善可陳,有搶過一傢伙的便當,竟就是白飯上面鋪薄薄一層肉鬆,蒸過以後,感覺比我的飯盒還悲慘。有的就是丟一顆肉粽,說不定根本是買來的。很一般是炒飯,火腿丁、冷凍豌豆、蛋炒飯;有的就塞一堆可能是一整鍋滷味裡撈起的肉塊、油豆腐、紅蘿蔔、海帶捲,顏色黑而鹹。更悲慘的,還有就鋪開對剖一半的鹹蛋,隨便配點蒸黑的空心菜炒肉絲,或就一節白帶鹹魚。
但就有那種傢伙,便當盒蓋掀開,天啊,感覺好像有仙樂飄出,紅燒排骨、獅子頭、漂漂亮亮的番茄蛋、艷紅的帶殼蝦子,連鮮筍、茄子、絲瓜、青豆,顏色都那麼晶瑩,感覺連醬烤雞腿長得都和我們便當裡的瘟雞腿好像是不同國家的雞。調色那麼美麗,每天都出不同菜色,那種你覺得只有跟大人上館子,才有幸能吃到的夢幻菜餚。那時,我們都流著口水,幻想這傢伙的母親一定是仙女。
直到在臉書上,看到宇文正這批「幫兒子做便當」的閃文,才恍然大悟,當年我們欣羨、嫉妒的某個同學,那揭開的便當盒,像魔法讓青少年的我們心痛的那夢幻,無能言說的白煙騰漫的奢侈,或不承認其實就是「幸福」的什麼,原來就是後面有一個母親,在布置這每天不同菜色的便當。那像電影「海鷗食堂」、「蒲公英」這種對烹飪近乎虔誠、近乎愛情的,屬於創造的祕密時光。
我和宇文正最初始的友情,在一非常奇幻的場景。那約是在二○○五年左右,有九個月的時間我為憂鬱症所困,每個月會到台安醫院精神科掛號,看診拿藥。那對我是像在深井下,光度無比暗淡的時光。有次我倉倉皇皇從醫院走出,有個人喊我,是宇文正,一臉甜美溫暖的笑靨:「你怎麼在這?」「妳怎麼在這?」很多年後,我才知道,當時她也是定期到醫院回診,其實是比那時的我所遭遇的,更擔憂害怕的奇幻的病痛。當然等我知道那一切時,她已徹底平安無事,我們是在一報社旁的小餐館舉杯為她祝賀。
這件事對我內心有兩個祕密的感想,一是,這位女孩,即使自己承受不為人知的壓力、恐慌,她遇到你時,仍是溫暖(後來知道她是太陽坐命)、一臉燦爛的笑。這些年(她還並不是主管位置的時候),總是她憂心忡忡告訴我,同輩作家哪位身體出了什麼狀況,或是哪位長輩作家吃了什麼委屈,或是哪個我們都認為極有才華的年輕小說家如何懷才不遇……。當整體文學環境可能不再有我們年輕時,那樣的「想像的天寬地闊」,愈艱難困厄,她卻保有我記憶中「副刊魂」的溫度,疼老扶小,多了點「媽媽味」,像操持一個「我愛廚房」的明亮心情,在對待這些現實世界各世代的文學創作,其實皆面臨各自大於自己想像(或最初的文學夢)的剝奪感的珍禽異獸們。
第二,她是個母親。我們在醫院門口匆匆偶遇時,我們各自的孩子,其時都還年幼。我是後來才體會,那種像「龍貓」裡,作為隱約背景的「媽媽的病」,在孩子的世界,可能遇見奇幻、魔術的遭遇。但那個在母親這邊的惘惘的威脅,微笑後面對孩子的「若我不在場」的憂愁,雖然後來平安無事了,但孩子或永遠不知道,也許像葛林《愛情的盡頭》,這母親可能曾為了他,對神許過什麼超現實的願望呢。
這兩個「祕密」,其實都是「多出來的情感」。好像是手伸出來,然時代的列車其實匡啷匡啷離開你站著如浮橋的月台,一切其實像它所看去的,歲月靜好,或至少如常進行。於是手又放回口袋,一個隱形的迴圈手勢。
其實這「多出來的情感」,正就是「便當」。那在小小方寸間,遠超過原本一個便當所慣習、無有太多驚喜的這些那些,她好像填塞了你不知道怎麼魔術拗折、收納進去的,那些祝福、愛,或創造本身的美麗時光。
祝福宇文正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