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菜的幸福 蔣勳
飛喬治亞的提比里斯,要經香港,轉伊斯坦堡,再搭土耳其航空沿高加索山脈南側,飛到縱谷間建成的古都。
路程接近二十個小時,我帶著宇文正的《庖廚食光》,一路看,一路笑,時差昏睡,彷彿有「宇文正食譜」口齒餘香陪伴入睡。忽然在無何有之鄉醒來,腹中飢腸轆轆,知道是故鄉用餐時間,身體器官都記得把你叫醒。宇文正的做菜筆記,此時就更像一本心靈食譜,知道鄉愁只有吃食可以療癒。晉人張翰在北方做官,秋風一起,他想念故鄉鱸魚蓴菜羹,就辭官回家了。
鱸魚蓴菜羹,比歷史上虛誇的忠君愛國故事更踏實,讓一個人可以回家,讓迷失回不了家的都有反省。像台南的虱目魚粥吧,幾次在國外奔波,也都會忽然因為那一碗粥,想家想到不行。
氣、味、口感,和記憶有這麼深切的關係嗎?
宇文正的《庖廚食光》,不是一篇一篇寫出來的,是一道一道做出來的「菜」。
整個島嶼正轟傳著餿油事件,這幾年,人人驚慌憤慨,見了面都相互詢問:「還有什麼可以吃?」
一個努力推廣吃食革命的朋友,很激進,她提出一個運動的口號:「不吃不認識的人做的東西!」開會的革命同志異口同聲說:「哇!這太難了吧!」
這個激進口號被否決了,但是我卻因此想到,二十五歲出國以前,我幾乎餐餐都是老媽做的菜,包括便當。
現在的上班族、學生都是外食,你知道你的三餐是誰做的嗎?是怎麼做的嗎?是用什麼材料做的嗎?哇!不敢想!
我們的「食安」或許不是食物出了問題,會不會是人出了問題?會不會是倫理出了問題?如果沒有人對人的關心,食、衣、住、行,哪一樣不會出問題?
小時候讀到「君子遠庖廚」,我就心裡篤定知道:我絕不是儒家認同的「君子」。因為我總是跟母親上菜場,挑菜蔬、選果,看魚新不新鮮,嗅覺、觸覺、視覺都要用到。看魚販將魚剖肚、剜腸、掏腮,看屠戶用刀,片出豬腰的筋、管,看打麵皮的人手持麵團,彷彿舞蹈跳躍,神乎其技,在熱騰騰平鐵鍋上攤薄薄春捲皮──這些都是我童年最大的快樂,也是母親最大的快樂吧。母親了不起,從來沒有把我的學校功課當一回事,或許她覺得帶著我一起買菜、做菜,才是最好的教育吧?
母親每一片菜葉都在水龍頭下面一遍遍沖洗,芋頭用鐵湯匙刮去皮。我愛吃芋頭燉鴨,母親就教我坐在小板凳上學去皮,教我如何去芋頭皮不會手癢。哥哥愛吃豬腸、豬肚,母親用鹽、用麵粉一道一道搓洗,去腥去油。家裡每天現炸豬油,白玉般的板油切丁,在鐵鍋裡煉,玉塊融化,在清澄澄的熱油中翻成酥黃油渣。我喜歡吃豬油渣,母親就試著把油渣剁碎,加上自己輾的花生粉,加一點糖,搓成我一生覺得最好吃的湯圓。
這樣麻煩,現代人怎麼可能做到?然而我一直覺得理所當然,我受寵,跟母親分享了生活的幸福,母親不會覺得麻煩,因為她是做給關心的人吃。
母親關心我,也關心六個孩子,她做的便當就是宇文正做的六倍。
我以前沒有想過,每一天母親做好、等著孩子拿走的那些便當有多少數量?應該謝謝宇文正,她的書寫,讓我知道菜如果是做給關心的人吃的,就不會有「食安」的危險。
我們富有了,然而戰戰兢兢地活著,食品都像下了毒,每個人都在問:「還有什麼可吃?」
我的幸福回憶是跟母親一起摘菜的時光,我們對坐,她說著《封神榜》的故事,偶然停下來,告訴我豆苗的下端粗老,用指甲掐,就知道哪一段要掐去,豆苗前端的鬚也是硬梗,也要掐。現在外食,吃一口都是粗渣的豆苗,我就知道廚師與我何干,他幹嘛要細心費時間掐菜?
跟學生一起做菜,多半連「掐」這個字也不懂,最後全用刀切。有靈敏些的,問我蘿蔔切絲還是切片?我說:「切滾刀塊……」他拿著刀傻眼,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武俠招數。跟在老媽跟前,不知不覺學了很多。台灣吵教育吵到天昏地暗,幸好我退休了,對「滾刀塊」或「滾刀快」有興趣的學生,自然會跟在身邊,其他的,我也莫可奈何。
可以吃認識的人做的菜,是一種幸福;可以做菜給認識的人吃,也是幸褔。這兩種幸福都沒有了,要「教育」何用?
這幾年每次到倫敦,都會去傑米‧奧利佛(Jamie Oliver)的餐廳,三十歲剛出頭,他就用餐食帶動社會革命。首先,經過調查,他抨擊英國學校餐食不健康,動手改革,帶動第一波革命。第二波,收納街頭遊蕩中輟生,在餐廳服務,學習飲食料理。我在他的餐廳,看到彬彬有禮的青年,跟我細說每一道菜的食材做法。二○一四年二月最近一次去倫敦,他已進行第三波革命,提供經費,讓有經驗的中輟生出去獨立開店。傑米是我這幾年的偶像,我再次相信真正的革命是從餐食生活做起,從人的關心做起。不能具體做改革,或許是無濟於事的吧。
所以,宇文正的家人朋友真是幸福,但是我想,宇文正一定覺得她才是最幸福的吧,可以做菜給自己關心的人吃。
沒有關心的人,沒有人關心,要教育何用?
這本《庖廚食光》是幸福之書,寫給對生活還有幸福嚮往的人。
到達了提比里斯,當晚魯斯塔維的歌手設宴招待雲門全團,到城外鄉下歌手家中用餐。簡單房舍,院子裡一片葡萄園,紫色、白色葡萄一串一串,三十多名舞者就坐在葡萄架下用餐。桌上的無花果、梨子、甜桃、黃瓜、番茄,全是院子生產。幾個歌手的太太忙進忙出,搬出私釀的紅酒白酒,歌手兼主廚,手臂長的鐵支上牛羊肉串,上碳烤架,吱吱冒著香噴噴煙氣。攤出來的熱麵餅,發酵的乳酪,一問起來,都是自家做的,好像沒有什麼外食的依賴。
魯斯塔維在全世界巡迴,用他們從土地出來的歌聲感動成千上萬觀眾,然而到他們家鄉,才知道美麗的聲音來自這樣簡單踏實的生活。
在「流浪者之歌」舞台上一站九十分鐘不動的王榮裕,躺在葡萄藤下,感慨地說:「台灣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我很高興,因為身邊帶著宇文正的《庖廚食光》,我想,島嶼要如何找回人的「關心」?
也許,激進的口號可以改為:請花一點時間,知道自己最愛的人在吃什麼樣的食物!
希望大家可以一起動手做「宇文正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