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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們的「花塚」
在第二輯的《紅樓夢小人物》裡,談了好幾位丫頭。有我最尊敬的公正寬容的平兒;有我最心疼的天真單純的金釧;有我剛開始不容易十分了解,後來越讀越覺得動人心魂的晴雯;有大方氣派、嚴詞拒絕好色老爺糾纏霸佔的鴛鴦;有從唱戲轉為丫頭的藕官,她(他)在舞台上一直演男角,愛上戲台上的女性角色,假戲真做,回不到現實,仍然追求愛戀著女子,她是《紅樓夢》裡深情的「女同志」;還有漂亮調皮的芳官,像個小男孩,寶玉也喜歡讓她男裝打扮;還有廚娘的女兒柳五兒,丫頭還沒做成,卻捲進竊盜官司裡,身體病弱,令人同情悲憫。 《紅樓夢》裡有好多丫頭,她們在整部小說中佔據的分量,被作者描述的用心程度,都絲毫不遜色於主要的貴族小姐們。

小說開始,賈寶玉十三歲,喝了酒,在秦可卿臥房睡了,做了一個夢,到了「太虛幻境」,看到好多大櫥櫃,上面都有封條。有一個櫥櫃上標記著「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仙姑跟他說,櫥櫃裡是他們家族女子命運的帳冊。小男孩好奇,想知道自己姊姊妹妹們的命運。

帳冊分「正冊」、「副冊」、「又副冊」;「正冊」裡記的是小姐們,如賈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姊妹,如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妙玉、王熙鳳、李紈、秦可卿、巧姐,也就是一般人說的十二金釵。

「副冊」裡記的是妾,像薛蟠的妾香菱,就在副冊裡。

賈寶玉第一本翻開的,不是正冊,不是副冊,而是「又副冊」。「又副冊」正是最低卑的丫頭們的命運帳冊。

「又副冊」裡,他看的第一個判詞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這是晴雯的判詞,是賈寶玉最親近、最縱容、也最疼惜的貼身丫頭。

晴雯在小說裡的故事很多,有嬌縱任性的「撕扇」,也有義氣肝膽、士為知己者死的「補裘」。晴雯性格頑皮慧黠,冬天的大雪夜晚,她穿著內衣,就跑出門外去嚇唬麝月,結果招了風寒,病中勞力勞心為寶玉「補裘」,釀成重病。晴雯最後被王夫人從病床上拉起,看她頭髮不整,就斷定是「狐媚子」,會帶壞少爺,立刻趕出賈府。晴雯最後鬱鬱死於家中,淒傷哀惋,賈寶玉在她臨終時趕去看她,她咬斷兩根養到數寸長的指甲,放到男孩手心,交換內衣,生死訣別,寫得極動人。

晴雯故事的分量,比小姐賈迎春、惜春都更重要,使人心痛疼惜。作者心中眷戀不捨,在小說裡佔據的篇幅,也不下於賈元春或妙玉。

用主人、奴僕的高下,排列品評《紅樓夢》角色的重要性,可能是對《紅樓夢》極大的誤解。《紅樓夢》作者其實大大顛覆了他自己時代的階級觀念,他細細描述一生遇到的許多少女,一起長大,一起度過荒唐又美麗的青春,一起喜悅,一起憂傷,一起分享心事、分擔心事。她們雖然「身為下賤」,也都像是前世的知己,也都有「心比天高」的生命尊嚴。她們彷彿重來人間,要了彼此的因果,各人還各人該還的眼淚。

這些丫頭,多半是因為家裡窮,被賣出來。像襲人,就是從小簽了賣身契賣到賈府。襲人原來服侍賈母,後來賈母心疼孫子寶玉,就把訓練得最可靠穩重的襲人撥到寶玉房裡照顧。

賈母自己身邊最得力的丫頭是鴛鴦,如果細心看鴛鴦這角色,就知道她扮演的是賈母的特別助理兼機要秘書兼特別看護,是個多重重要的角色。

鴛鴦不是買來的奴才,她的爸爸金彩就是賈府老僕人,在南方看房子,哥哥金文翔和嫂嫂也都在賈府做傭人,算是「家生子」的奴僕,地位很低卑。

鴛鴦經過賈母調教,平日不言不語,安靜守分,但只要賈母提及一件事,或想起一件東西,鴛鴦可以即刻回答,東西放在哪裡,事情如何處理,她都一清二楚。 甚至連賈母玩牌,都要鴛鴦在一旁幫忙,洗牌、收錢都是她負責。賈母要和牌了,缺一張「二餅」,她就打暗號,讓其他三家故意放炮給賈母,讓老人家開心。

像鴛鴦這樣忠心耿耿、不跋扈、不張揚、又聰明伶俐的助理秘書,相信今天政府公部門或企業主管,也都覺得是難得一見的好幫手吧。

然而,這些貌美、聰慧、能幹、青春的少女,到了十五、六歲,除了侍奉主子,她們自己都將面對著什麼樣的未來,有什麼樣的結局下場呢?

作者寫到鴛鴦,一個服侍賈母、從不為自己前途打算計較的少女,有一天被好色的老爺賈赦看上了。

賈赦是賈母的兒子,兒子看上老媽的年輕女傭,要老婆邢夫人出面討來做小老婆,鬧了一場風波。賈母當然不高興,指責兒子說,官不好好做,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年紀又大了,娶回來擱在房理,平白耽誤少女青春。

賈母的話聽了令人心痛,不知當時有多少清白少女,就這樣被好色霸道的老爺糟蹋了。

鴛鴦對這件事反應強烈,當著賈母和眾人面前哭訴,拿出剪刀就要斷髮,發誓侍奉賈母歸了西,自己一輩子不嫁人,或死,或做尼姑去。

鴛鴦這樣做,當然也是給老爺難看。賈赦有權有勢,礙於母親情面,一時要不到手,但仍然放話說,她終究逃不出我的掌心。

是的,一個世代地位卑微的奴婢,能逃得出霸道殘酷主人的掌心嗎?

晴雯、鴛鴦、平兒,還有跳井自殺的金釧,被人口販子拐賣的香菱,廚娘的病弱女兒柳五兒……一個一個故事讀下去,恍然覺得《紅樓夢》的「葬花」,講的並不只是林黛玉的「儂今葬花」,講的不只是貴族小姐,竟然是所有少女共同的預知死亡記事,是一座大觀園裡曾經擁有美麗青春的少女生命的飄零消亡。

作者為她們立了墳塚,為她們細細撰寫令人椎心刺骨的碑記。

在〈不了情暫撮土為香〉這一回,賈寶玉不參加王熙鳳的壽宴,帶著焙茗溜出家門,快馬出城,他說要找一個冷清的地方。到了荒郊野外,他要香,要香爐。讀者於是想:寶玉是要祭奠什麼人吧?

然而寶玉不說,作者也不說。整整一回,不知道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為何滿眼淚水,為何看著水仙庵的洛神像落淚?最後香爐放在寺院井臺上,細心的讀者或許才意識到,不久前有一個剛投「井」自殺的丫頭,但作者始終沒說出這丫頭名字。

這一天是這投井自殺丫頭的生日。沒有人會記得一個微小如塵土的眾生的死亡和祭日,然而《紅樓夢》的作者記得,他讓賈寶玉有意避開熱鬧繁華的王熙鳳壽宴,他要誠心在孤獨的「花塚」前燃一炷香,為所有受苦死去的女子靜默祝禱。

關於趙國基
心裡惦記著《紅樓夢》裡多如繁星微塵般的眾生,像恆河沙數,無量、無邊、無盡,潮來潮去,翻滾浮沉,一個浪花,一個漩渦,就消逝得無蹤無影。有一天忽然想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趙國基,就隨意問了幾個愛讀《紅樓夢》的朋友:「記得趙國基嗎?」

「趙國基?有這個人嗎?」

是的,有「趙國基」這個人,他出現在第五十五回,作者提到他,是因為他死了。 一出場就死了,好像沒有故事了,所以大家不容易記得他。然而,微塵眾生,流浪生死,故事都沒有完。水面蜉蝣孑孓,都沒有結束。一株草、一塊石頭,有想、無想,也都沒有結束。一個浪花,使無數恆河沙聚、散、漂流,好像是結局,也並不是結局。後面還有更多波浪漩渦,微塵沙數,似乎灰飛煙滅,但是都還在,也都還有未完的故事。

趙國基是榮國府世代的奴僕,書裡叫「家生子」。「家生子」是家裡世代奴才,長到二十歲上下,由主人作主,男女配對,生下兒女,也都繼續在家裡做奴僕。女的做丫頭、做廚役,管理灑掃雜事;男的做書僮、車伕、門房、隨扈。「家生子」地位很低,比外頭買來的奴僕還要低。

第五十五回裡,趙國基死了。因為王熙鳳生病,無法管事,管家吳新登的媳婦就向代理的李紈報告:趙國基死了,要發多少喪葬費?

代理管事的李紈像個新任總經理,碰到吳新登老婆這樣厲害的老員工,一時也傻住。李紈想起前一陣子襲人母親死亡,發了四十兩喪葬費,就決定趙國基的喪葬費也照辦,發四十兩。

這當然是小事,賈府每天這樣的小事成千上百,也不會有人計較。吳家媳婦領了「對牌」,就要去支領銀子。

李紈柔弱退讓,頭腦也糊塗。她代理總經理管事,賈母、王夫人都不放心,這麼大的家業,這麼多的人口,比今天一個中小企業還大,人事管理也還要更複雜。賈母、王夫人像退休的董事長,雖然退休了,卻不放心,知道李紈管不住,就另外派了才十四歲的三小姐賈探春協理家務。

探春年紀小,頭腦卻十分清楚,她立刻覺察到這趙國基的喪葬費有玄機。

一個上軌道的企業,都有規定,也有前例。賈府的規定是,「家生子」是世代奴僕,喪葬費只有二十兩;「外頭的」如襲人,是新買來的奴僕,喪葬費是四十兩。

探春精明,立刻發現吳家這老員工存心要唬弄新管事的主人,不交代公司法規,不報告舊例前帳,一出手就要逼新主管出糗,讓管事的李紈難堪。

老員工認定李紈是糊塗好人,可以瞞混,也看不起探春,覺得不過就是個十四歲的少女,未經世面,哪裡能有作為。這吳家老婆萬萬沒有想到,探春頭腦如此精細,如此有主張魄力。

管理是一門大學問,除了客觀立法、訂定規則、建立秩序,更難的恐怕是對複雜「人性」的了解吧。

探春的精明絕不只是懂管理,她頭腦清明,了解人性有時如此卑劣,要幸災樂禍,要無事生非。因為這死了的趙國基,不是別人,正是探春自己的「親舅舅」。 趙國基大家不記得,但他有個妹妹,卻在《紅樓夢》裡無人不知,就是三不五時惹是生非的趙姨娘。

吳家媳婦當然清楚這些人脈關係,藉著趙國基的死,給探春出難題,看這位「新協理」會不會營私舞弊,袒護親人。

趙姨娘在五十五回大鬧探春辦公室,是《紅樓夢》精采的一段。她在大庭廣眾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女兒「拉扯」她,又埋怨探春管事掌權了,就作賤自己的親娘、親舅舅,苛扣喪葬費。

探春了不起,她堅持對事不對人。趙姨娘繼續鬧下去,探春就講了實話:「誰是我舅舅?」探春質問:既是舅舅,為什麼外甥賈環出門,趙國基要站起來?賈環上學,趙國基要跟在後面?

探春毫不留情,指出這趙國基就是門房、隨扈,是世代「家生子」的奴才,賈環是少爺,不會認這「舅舅」。她接著嚴厲反問:「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

探春一上任管事碰到的難題,會不會仍然是今天華人社會管理上的難題?不依循客觀法治,糾纏著複雜的人事關係,「母親」、「舅舅」都到辦公室來要好處,公領域和私領域劃分不清楚,接下來,就還有更多天羅地網的倫理關係撲天蓋地而來。新的當政者上任,人事關係就搞不完,更別想有任何改革建樹。

趙國基的相貌樣子,常常在我腦海盤旋,但沒有任何一本《紅樓夢》插圖找得到趙國基。然而,趙國基在任何一個社會都不難看到吧。在豪宅大樓警衛室一角的管理員,在街道上清晨掃地的清潔工,在學校裡替大學生吸塵擦桌子的阿伯,在中央研究院的老年工友,頭髮花白,看到年輕博士畢恭畢敬,彎腰行禮;像趙國基,一看到少爺賈環出門,立刻站起來,打躬哈腰,尾隨在後面。

年輕的探春掌權,她秉公執法,但是她當然還無法思考趙國基的一生,一個世代「家生子」的卑賤奴隸,即使不叫他「舅舅」,探春身上也還是流著和他同一家族的血緣啊。

三百年前,探春單純只是想擺脫讓她難堪的家族糾纏!

我心痛探春說的一句話:「我但凡是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

探春是三百年前要跟家庭倫理切斷關係的青年人,但她是女性,還是走不出家族的悲劇。我們也很難要求探春,在那個封建時代,她無法從更大格局來思考社會的不公不義,也無法對趙國基這一角色有更全面、更超然的思考與關照吧。

趙國基其實也可能是我們自己,貧富、階級、尊卑、榮辱,我們在許多因果裡生活著,一世一世,扮演不同的自己。趙國基被寫到了,或許不是為了要爭那四十兩銀子,而是讓讀者看到:《紅樓夢》的繁華富貴裡,有趙國基這個人,他存在過,但是卑微如同塵土。他每天看到少爺賈環來了,恭敬地站起來,少爺走過去,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像大學青年看不見課室的清潔工一樣吧。

探春夢想著做自己,不受家族牽連的自己,獨立自主的自己,純粹的自己。《紅樓夢》裡思索著:我們可以做真實的自己嗎?還是我們只是在「扮演」自己?

「扮演」久了,忘了還有一個真實的自己存在,把「假」(賈)當成了「真」。

《紅樓夢》書裡一直有兩個「寶玉」:「賈(假)寶玉」、「甄(真)寶玉」,假做真時真亦假,作者帶著讀者一路尋找、探索、思維「真」、「假」兩個自己。

梨香院的齡官
讀《紅樓夢》,我一直惦記著梨香院十幾個唱戲的女孩兒。她們出現在第十八回,賈府要迎接嫁進皇宮的女兒賈元春回家省親。元妃回家非同小可,賈府傾全力蓋了省親別墅「大觀園」。

為了娘娘回來時要祭祖拜神佛,便修建寺廟,請妙玉住持,又買了十二名小道姑、十二名小尼姑,隨時等候開壇、誦經、作醮。

元妃回家要辦筵宴、遊園,要娛樂看戲,當然不能隨便請外面閒雜戲班,就派賈薔到江南採買了十二名女孩,找了戲曲教習,置辦道具行頭,成立了賈府的私人劇團。

賈薔下姑蘇聘請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出現在《紅樓夢》第十六回,還提到這些花費大約是三萬兩銀子,不必從家裡帶去,因為江南甄家還存放著五萬兩。

第十八回,元春回家省親,戲班已經成立,元春就點了四齣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

元春看戲,特別賞識唱小旦的齡官,不但賞賜禮物,又要齡官隨意選兩齣唱。戲班班主賈薔希望齡官唱「遊園」、「驚夢」,或許是當時通俗討好的劇目吧,齡官卻執意不從,認為不是她自己本角的戲,不想敷衍權貴,糟蹋自己專業,就堅持唱「相約」、「相罵」。

戲班裡第一個嶄露頭角的人物就是這齡官,極有個性,後來就與班主賈薔相戀。 純由少女組成的戲班,根本也無機會認識其他男性。賈薔十七、八歲,相貌極美,對齡官百依百順,柔情繾綣。讀者都記得第三十回,齡官蹲在薔薇花架下寫著一個一個「薔」字的痴情美麗畫面,然而賈薔與齡官最動人的一段故事,應該在第三十六回。

第三十六回,寶玉想聽《牡丹亭》,就閒逛到梨香院找齡官。齡官躺在床上,正眼也不瞧寶玉。寶玉央求她起來唱一段「裊晴絲」,齡官避開寶玉,冷著臉說:「嗓子啞了。」又說連皇妃娘娘前日傳旨進宮唱戲,她都沒去。

寶玉從小受眾人寵愛,沒有人這樣冷落過他,「訕訕的紅了臉」,有點尷尬。寶官安慰寶玉說:「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她唱,是必唱的。」

一會兒,賈薔回來了,手裡提著鳥籠,興沖沖找齡官看,說是花了一兩八錢銀子,買了一隻「玉頂金豆」,可以「啣旗串戲」。

一隻鳥雀在鳥籠裡啣旗串戲,所有戲班女孩都圍攏來看,拍手稱奇。可是齡官卻冷笑兩聲,賭氣睡覺。賈薔花大錢搞了這鳥雀來,是為了齡官開心,因此追問她「好不好」?齡官卻說了一句讓人心痛的話:「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幹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

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家窮,賣到戲班,唱得出色,受皇室賞賜,班主如此疼她、寵她,可是她還是不快樂。她在戲台上唱戲,好像光鮮亮麗,然而又不像是自己。她指責賈府,買這些女孩來學戲,說是「牢坑」;她也指責賈薔,還搞一隻鳥來學戲,分明侮辱她們。

齡官不快樂,或許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不快樂。青春憂鬱,不能解開的心事,讓她看著鳥籠裡的鳥,彷彿看到被囚禁的不快樂的自己。

賈薔難過,好意要逗愛人開心,被誤解了,但是他心疼齡官,只怪自己不夠細心,即刻就打開鳥籠,把鳥放生,把籠子拆了,說給齡官免免病災。

齡官還是哭,說自己「今兒咳嗽出兩口血來」。賈薔急著就要去找醫生,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

戀愛過的人,看這一段都有所感吧,兩個人在小事情上糾纏、鬧彆扭,沒有道理可講。《紅樓夢》只是回憶著生命裡的許多往事,啼笑皆非,悲欣交集。

原來要找齡官唱「裊晴絲」的賈寶玉呆住了,他前幾天才說:「趁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

這一天在梨香院,看齡官、賈薔糾纏繾綣,賈寶玉重新領悟:不過各人得各人的眼淚吧!

華人儒家傳統,都喜歡把「死亡」搞到悲壯聳動,鬼哭神號。基督教文化的「死亡」,也常誇張成肉身酷刑「殉道」。《紅樓夢》是少有的一本書,提醒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個人的不快樂,不一定與偉大的國家社會、偉大的宗教信仰有關。愛與死亡,都是個人的事,都可以安分平靜,不過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而已。 齡官沒有多久就病故了,她活著不快樂,或許死亡是最好的解脫,只是賈薔獨自傷心吧。

《紅樓夢》到第五十四回,賈府聚會,戲班演出,芳官唱了《牡丹亭》的「尋夢」,已經沒有齡官蹤影。

到了第五十八回,戲班發生了變動。皇室一位老太妃薨逝,朝廷頒令全國守喪,不可飲宴娛樂。許多官員親王都因此解除了家中的戲班,以免惹事。賈家本來也不常看戲,趁此機會,就決定把養在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全都遣散。

戲班解散,教習好打發,這些個十幾歲的女孩卻不好處理。雖然是買來的,遣散時也寬厚對待,只要願意回家,無條件讓父母領回,還發遣散費。但是倒有一大半少女不願意走,因為家裡窮,回去還是難逃被轉賣的命運,賣到富人家、賣到妓院,未必有更好的前途。賈府沒辦法,最後只好通融,把不願離去的戲班女孩分到各房去做丫頭。

她們也是微塵眾生,像齡官說的,在「牢坑」多年,在戲台上扮演一個假的「自己」,演久了,就認了舞台上的「自己」,無法再回來做原本的「自己」。

《紅樓夢》藉著藕官的故事,又一次辯證「真」、「假」兩個自己的矛盾。

藕官─菂官─蕊官─女同性戀者的「自己」
第五十八回,寶玉在花園逛,春末夏初時節,杏樹濃蔭裡結著一顆一顆杏子,寶玉忽然見到山石背後一片火光沖天,接著就聽到一個婆子厲聲喝罵:「藕官,你要死了,怎弄些紙錢進來燒?」

轉過樹蔭,寶玉看到一個婆子惡狠狠地拉著藕官,要去報告管事的人,藕官私自在花園裡燒紙錢。 藕官原來是戲班的小生,反串唱男性角色,唱腔、動作都必須男性化,心理狀態也必須男性化。在戲台上跟唱小旦的菂官長期演對手戲,談情說愛,藕官演久了,這個十幾歲的少女,舞台上的「自己」便成了真實的「自己」。在舞台上,藕官愛菂官,兩情相悅,體貼纏綿,無微不至。下了舞台,她(他)轉換不過來,他(她)還是對菂官體貼入微,繾綣纏綿。戲班裡的孩子看在眼裡,也都知道,就把她們當一對愛侶夫妻。

後來菂官死了,藕官傷心,每到忌日,她都要燒紙錢祭奠菂官,情深義重。

這一次在大觀園裡燒紙錢,被婆子逮到,如果報告上去,藕官一定被嚴厲懲罰,也會被趕出賈家。幸好遇到賈寶玉,這個十幾歲的男孩,總是護著這些微塵般的少女。寶玉攔住婆子,說藕官不是在燒紙錢,是黛玉命令她來花園燒不要的詩稿。 婆子眼尖,從灰燼裡抓出沒燒完的紙錢。寶玉無奈,只好編了謊話,說是他要藕官燒紙錢除穢,不能讓外人知道,知道就無效了。寶玉把半信半疑的婆子瞞混過去,才救了藕官。

他問藕官,為誰燒紙錢?若為父母,可以告訴他,找人到外面燒。在花園燒,觸犯主人忌諱。藕官滿眼淚水,不肯說為誰燒紙錢,心中祭奠誰。

私密不可告人的「愛」,如此傷痛。藕官跟寶玉說,你去問芳官吧!

藕官的同性戀愛情,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可以坦然說出了嗎?藕官心中對死去愛侶的紀念,今天可以被了解嗎?

寶玉後來問了芳官,芳官嘆口氣,也覺得藕官胡鬧,戲台上戲台下分不清楚。以前跟菂官演戲,愛上菂官;菂官死了,補了蕊官,跟蕊官演對手戲,他(她)又愛上了蕊官。

芳官也質問藕官,這樣不是喜新厭舊嗎?藕官坦然回答:因為菂官死了,她可以有新的愛侶,卻不會忘記舊日恩情,每到祭日也還是誠心祭奠。

賈寶玉又聽呆了,她要芳官轉告藕官,以後不可在花園燒紙錢,心中有誠意,燒一炷香就可以,對方也就知道了。

寶玉是十幾歲的少年,他對於任何人的真情,都無是非褒貶。三百年前,他好像比我們今日的大人們更能包容「多元成家」。

教書時認識很多女性同性戀學生,她們看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一個現代台灣社會女同性戀者慘烈悲傷的故事。然而,或許她們不知道,三百年前,也有《紅樓夢》這本書,為女性同性間的愛情書寫出了安靜而寬闊的祝福。

《紅樓夢》的現代性,或許要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慢慢被青年發現吧。「現代」或許沒有那麼難懂,對人性的關懷,對最微不足道的生命的觀照,在她們受苦孤獨時多給一點溫暖安慰。如同寶玉,燒一炷香,香煙裊裊,就是無量、無邊、無盡的微塵眾生,一時都有了緣分吧。

二○一四年四月廿八日 於清邁屏河岸曼陀羅民宿
五月五日立夏 改寫

 

平兒理妝
平兒是《紅樓夢》裡我很喜歡的一個角色,她性情溫和包容,處處委屈求全,特別讓人心疼。

平兒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頭,豪門貴族的小姐出嫁,要陪嫁好幾個丫頭。這些丫頭的命運可想而知,她們是人,卻變成陪嫁的物品,沒有被當作人看待。王熙鳳又是特別尖刻好妒的女人,陪嫁的丫頭死的死,有的打發嫁人,只剩下一個平兒,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惟王熙鳳命令是從,才在身邊留得住,成為王熙鳳最得力的助手。

王熙鳳管家,等於今天企業的總經理,人人都說她能幹,但是沒有平兒這一特別助理,王熙鳳的管理不會那麼順遂。

舉一個例子,第七回王熙鳳去看秦可卿,意外遇到她的弟弟秦鐘也在。王熙鳳沒有帶見面禮,小丫頭回報,平兒斟酌一下,選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金錁子送去,適時送到,很得體,沒有失禮。

王熙鳳管理嚴峻,對待下人苛刻,沒有慈悲心。平兒常瞞著王熙鳳放寬一點,為王熙鳳做好事,也讓管理不會變得苛薄。

王熙鳳治家成功,一大部分是平兒擔下了大大小小雜事,能夠執行王熙鳳的命令,又能斟酌分寸輕重,適度調整緩急寬嚴。平兒在今天,絕對是一等一的管理好手,無論在政府或企業,平兒都是難得一遇的人才。

平兒又從不爭勝好強,王熙鳳愛逞能、愛出風頭,平兒把風光功勞都歸於王熙鳳,她卻內斂低調,不居功自大。

陪嫁丫頭不能一直單身,王熙鳳又需要平兒在身邊,因此就讓賈璉收為妾。平兒看起來是從丫頭升等成為妾了,但是在王熙鳳這樣善妒的大老婆下面做妾,平兒處境的為難可想而知。

平兒知道賈璉也怕王熙鳳,因此認了做一輩子王熙鳳的奴僕,她名義上是賈璉的妾,卻不讓賈璉碰她,有時賈璉在房中,平兒就跑到房外,隔著窗說話,讓王熙鳳不起疑心,沒有忌恨她的理由。平兒這樣委屈求全,也算是明哲保身的方式嗎? 然而在第四十四回裡,平兒還是遭殃了。

賈璉趁王熙鳳生日壽宴忙亂,搞上了僕人鮑二的老婆,王熙鳳捉姦,聽到鮑二家的在床上詛咒她死,又說王熙鳳死了,平兒扶正會好多了。王熙鳳喝多了酒,又受如此羞辱,惱羞成怒,不問青紅皂白,就劈打身邊的平兒。

王熙鳳踢門進去,與鮑二家的撕打,又命平兒幫著打。賈璉氣急,也動手打平兒。 一直委屈求全、從不惹是生非的平兒,也終於攪進這樣難堪骯髒的處境,弄到披頭散髮,涕泗滂沱,絕望到要藉賈璉手中的劍自盡,一了百了。

李紈平日就心疼平兒,看到平兒此日難堪受辱,就把她帶到稻香村去安慰平撫。 事情過後,寶玉把平兒接到怡紅院來,向平兒道歉。寶玉說:「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吧。」平兒雖然氣苦,也不解為何寶玉要向她賠不是,便說:「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說:「我們兄弟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

佛經對「大悲」的解釋是「不捨一切有情」,寶玉對平兒受辱受苦不忍,他不覺得平兒只是奴僕丫頭,真心希望有情眾生都歡喜安樂,也真心為賈璉之俗、王熙鳳之威抱歉,好讓平兒安心。文學裡體悟「大悲」的,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平兒懂事,沒有對賈璉、王熙鳳一句怨言,真心感謝寶玉的體貼溫暖。

寶玉不只在言語上體貼,他覺得平兒受了氣,受了侮辱,為了王熙鳳做壽特意穿的新衣服也髒了,就提醒平兒換下髒衣裳。他說:「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妳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

寶玉覺得,人世間再傷心,也不可以不美吧。美是生命最後的救贖。寶玉要平兒梳頭洗臉化妝,在生命最傷痛的時刻,依然要讓自己光鮮亮麗起來。

寶玉張羅丫頭舀洗臉水、燒熨斗。他又見平兒哭過,撕打過,頭髮亂了,臉上沒有光彩,就說:「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

人生在世,不要跟別人「賭氣」,不要跟自己「賭氣」,糟蹋大好生命。第四十四回裡,寶玉就認真幫平兒整妝起來。

寶玉的爸爸賈政如果此時看到兒子替丫頭塗脂抹粉,大概又要氣得昏倒。然而《紅樓夢》平兒理妝這一段,確實是最動人的人生風景。

傷心過,痛苦過,骯髒過,難堪過,寶玉帶著平兒,從梳頭化妝開始,讓自己重新潔淨美麗起來。

寶玉在妝臺前打開一個宣窯瓷盒,瓷盒裡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寶玉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向平兒解釋:「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製的。」平兒把粉倒在掌上,果然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臉上勻淨潤澤,不會澀滯。

胭脂盛在小小白玉盒子裡,像玫瑰膏子。寶玉再向平兒解釋:「那市賣的胭脂都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平兒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剩下的用來拍在兩頰上。

「平兒依言裝扮, 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把花盆內正盛開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給平兒簪在鬢上。

細讀《紅樓夢》這一段,對化妝品的講究,粉與胭脂的製作方法,或許使人歎為觀止,一點不輸今日歐洲名牌。

然而平兒理妝,還是在說生命任憑如何難堪受辱,也還是要重新整頓,讓自己美好起來吧。

在寶玉眼中,平兒是聰明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寶玉心疼這樣的生命。平兒走了,留下她的衣裳手帕,上面猶有淚漬,寶玉洗了晾上,用熨斗燙平。

一個小少爺,為丫頭洗手帕晾乾,又用熨斗熨平衣裳,讀者或許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作者清楚:他要人世如此潔淨平坦。

石呆子
《紅樓夢》裡可以節錄出許多極精采的極短篇,有的不到一頁,有的五行、十行,人物性格突出,事件情節清楚。雖然短,卻很發人深省。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寫薛蟠調情,被柳湘蓮打了,決定洗心革面,出外做生意去,改變一下自己富二代的壞形象。薛蟠一走,家裡沒有男人,薛姨媽就謹守門戶,也讓薛蟠的妾──香菱進大觀園去陪薛寶釵住。香菱藉此機會,親近了黛玉、湘雲幾個精采的少女,就跟她們學寫詩。

我喜歡夾在薛蟠出門和香菱學詩兩段故事中一個小小的插曲,抽出來就是一段精簡的極短篇,看到文學大家處理小事件時不慍不火、恰到好處的白描功夫。

薛寶釵帶香菱進大觀園住,遇到平兒來了,就向平兒報告,做一個戶口報備,要平兒轉達給負責管家的王熙鳳。

平兒當然謙讓,說這點小事,薛寶釵可以自己作主,如此客氣通報,太見外了。

寶釵個性是絕不沾惹任何麻煩的,她說:「店房也有個主人,廟裡也有個住持。」就是到廟裡掛單,也都要通報一聲。

寶釵等於替香菱在大觀園報了戶口,以後門禁出入,都有紀錄,免去很多口舌。寶釵人情周到,除了報備戶口,於法有據,又即刻打發香菱到各處拜訪,這是新住戶的禮貌,鄰居也有了照顧。

香菱一走,平兒就問寶釵:「可聽見我們的新聞了?」寶釵不沾鍋的個性再次顯露,她推得乾乾淨淨,回答說,因為哥哥薛蟠出門,忙了幾天,沒有見什麼人,所以「你們這裡的事,一概也不知道。」

「一概不知道」,就沒有是非。寶釵未必真的「不知道」,以過去的例子來看,大觀園裡雞毛蒜皮的小事,都立刻可以人人皆知。大觀園裡一樣有嘴碎的人,傳「新聞」,講「是非」,不輸今天「臉書」。

寶釵聰明,推說「不知道」。十幾歲的少女,如此圓融成熟,讓今天五、六十歲可能還愛扯是非的人汗顏。

寶釵「不知道」,平兒只好從頭說起。許多事先說「不知道」,讓別人說,自己少了瓜葛,也有思考空間,這是寶釵的智慧。

平兒告訴寶釵,賈璉捱了父親毒打,打了一身傷,動彈不得,她也正是為此來問寶釵,有沒有治療棒瘡的藥。

寶釵這時才說:「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聽到了,不立刻相信,冷靜觀察,這又是寶釵使今天台灣許多「大人」都汗顏的智慧。

寶釵問:「又是為了什麼打他?」

平兒就大罵起賈雨村來:「哪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

讀者許久沒有賈雨村的消息了,這位小說開始一貧如洗、住在廟裡的讀書人,受了甄士隱幫助,才有路費進京考試。考取做官,一開始還正義秉公,後來被革了官職,做了林黛玉的老師。得人指點,攀附賈府同宗關係,復職做官。從此平步青雲,越做官越大,弄錢弄權,變成名符其實的腐敗官僚。

這一段小故事,寫賈璉父親有蒐集扇子的癖好。有錢有權,總要玩幾樣東西,玩起來就貪了心。

賈赦貪名貴扇子,和他貪少女肉體一樣,有好的弄不到手,就不甘心。他要的幾把名貴扇子,恰好在一個窮得沒飯吃的石呆子手中。扇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扇面都是古代名人字畫。

貪愛佔有財物的賈赦,就命令兒子賈璉負責把扇子弄到手。賈璉輾轉託人介紹,好容易見到石呆子,也看到扇子,的確是好東西。但是石呆子人雖然窮,脾氣卻怪僻孤傲,守著這些扇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

賈璉三番兩次,費盡心機,還是弄不到手,天天被父親罵。一把扇子最後開價到五百兩銀子一把,石呆子還是不賣,說了一句:「要扇子,先要我的命!」

賈赦要的東西拿不到,心中不爽,大罵兒子無能。這件事傳揚開來,給賈雨村知道了,覺得是巴結賈府的大好機會。賈雨村以官府名義下令,給石呆子安了一個罪名,訛說石呆子拖欠官銀。石呆子被抓進衙門,家產充公,二十把扇子也以官價賤賣,賠補所欠官銀。

賈赦終於把心愛的扇子弄到手了,他把兒子叫來質問:「人家怎麼弄了來?」

賈璉覺得不平,頂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賈赦氣起來,連同幾件事一起算帳,就把賈璉混打一頓。

在《紅樓夢》裡佔據不到一頁篇幅的石呆子,卻因為賈璉一句「坑家敗業」讓讀者心酸,社會裡有多少「石呆子」是這樣被「坑家敗業」的?

平兒又說了一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所謂「官府」,就是這樣聯合起來訛詐殘害無辜百姓的嗎?在平兒一個丫頭口中,被罵為「野雜種」的賈雨村,就是上千年官場長袖善舞得意者的典型嗎?

小小一段石呆子的故事,留存在《紅樓夢》中,沒有多少學者關心,更是考證家不屑一顧的片段。然而石呆子總是在我面前出現,傻裡傻氣,家裡收著二十把舊扇子,竟不知道是惹禍上身的東西。脾氣又臭又硬,完全無知於官府老爺手段的殘酷厲害。

「石呆子」三個字用得好,傻而且頑固。這個石呆子也總讓我覺得好熟,讀現今新聞,他就像在一片官商勾結的豪宅預定地中間,堅持不肯走的一個「釘子戶」,或者是北京街頭上訪的鄉下貧農,或者是首都第三航站抱著炸彈等待同歸於盡的痛苦毀滅者,他們的口頭禪就是:「除非要了我的命。」

為了升官發財,賈雨村的確會想盡辦法要了石呆子這些人的命,手段殘酷而且卑劣。石呆子轉世重來,在北京首都機場變成了人肉炸彈客,他或許就是《紅樓夢》石呆子最好的註解。

 
 

作者簡介

蔣勳,福建長樂人。1947年生於古都西安,成長於寶島台灣。台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1972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聯合文學》社長,並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及東海大學美術系。

著有:《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身體美學》、《漢字書法之美》、《吳哥之美》、《夢紅樓》、《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Ⅰ》、《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Ⅱ》、《九歌──諸神復活》、《舞動白蛇傳》、藝術解碼五書、《秘密假期》、《孤獨六講》、《生活十講》、《新編傳說》、《欲愛書》、《大度‧山》、《多情應笑我》、《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手帖──南朝歲月》、《此生──肉身覺醒》、《新編美的曙光》、《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少年台灣》、《萍水相逢》、《此時眾生》、《肉身供養》等書,以及多種有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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