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台灣原住民個別生命姿態的理解,一直是我長期關心的主題。大歷史的敘述固然是原住民歷史、文化重建的一環,但如果沒有具體生命與人格的支撐,敘述就成了框架,除了時間和事件的編排,故事沒有主角,沒有一張清晰的臉,沒有溫度。然而對傳統上不用文字的原住民來說,這又是一項極度困難的工作。

 這些年來,我盡可能蒐集一些這方面的文字、聲音和圖片資料,有口述採訪、日記、手稿、樂譜等,內容包括高砂義勇隊的隊員、日據師範學校培育的原住民知識菁英、戰後初期部落族人驚魂未定的心情故事。慚愧的是,我只完成了有關高砂義勇隊和阿美族耆老Lifok(黃貴潮)的兩篇簡短論文,以及卑南族音樂家、〈美麗的稻穗〉作曲者陸森寶(Baliwakes)的傳記。對這樣的成果,自己一直引以為憾。好在近十幾年來,陸續有一些口述自傳的出版,卑南族作家巴代更以驚人的速度和創作質量,藉小說的形式,以原住民歷史人物為主角,完成一部又一部文學作品,我們終於可以逐漸描繪出原住民祖先的面容,感受到歷史的溫度。 

 我大致也從這個角度來詮釋魏德聖的電影《賽德克.巴萊》所引發的風潮和意義,僅止於框架式的文化復振及法政設計,無法填補原住民「存在」(to  be)的渴望。如今,電影中的主角脫下莫那.魯道的戲服,要以Nolay  Piho(諾萊.彼厚,林慶台)的真實身分,跳出來慷慨剖析、分享自己幽曲浮沉的生命,或許這正是一連串原住民「存在性現身」的行動之一。除了幾次在公開場合見過面外,我和Nolay並不認識。電影中的他,無論眼神、說話、動作和性格,都不斷勾起我少年時代看日本武士片中三船敏郎的回憶。仔細閱讀《因為有雨,所以彩虹》這部口述自傳後,我才有機會和他的生命相遇。


 Nolay  Piho生於一九六○年,那是台灣原住民面臨文化歷史斷裂最嚴峻的年代。大航海、明清時期,受衝擊比較嚴重的是平埔原住民,但那是用三百年的時間跨度緩慢涵攝的過程。一八九五年之後日本五十年的統治,雖然深入到花東與中央山脈原住民傳統的生活圈,然而基於對原住民人類學的理解,日本政府設計了特殊的「番政」體系,採取不同於一般行政的措施,原住民文化生活的連續性多少被保存了一部分的活力。一九四五年國府「山地平地化」的政策,迫使原住民徹底暴露在幾乎無設防的政治、經濟、文化和教育體制的穿透下,面臨迅速瓦解的危機。對於這個大背景,編者充分意識到了。認同、適應和種種汙名化所操縱的人格扭曲,成了這一代人共同的災難和記憶。Nolay的生命歷程不是孤絕的特例,是一九五○年代以後出生的原住民孩子集體的傷痕。 

 在那個年代能通過一般教育體系的篩子,讀高中、師範甚至大學的原住民孩子是少數中的少數;他們若不讀軍校、警校,則大都輟學,早早進入永不穩定的職場,輾轉於工廠、部落之間。另外一個可能的選擇就是進入「教會」體系,讀神學院。基督宗教在台灣的傳播從荷、西時期就開始,尤其在平埔族和原住民地區。戰後,整個中國淪為無神論共產黨的統治,大批神父、修女、牧師、傳教士被迫集中到台灣來,傳教事業和信眾空前蓬勃、成長。我們部落裡就有不少人選擇了這個道路,懷抱著和Nolay同樣的自我救贖的渴望與獻身的熱情。


 從戰後原住民菁英人才分布的情況觀察,體制內、體制外的分流,其實為一九八○年代後的原住民主體性運動提供了有利的人力和論述條件。體制內掌握黨政資源的原住民菁英固然有其保守、自私的一面,但校園裡民主化、追求尊嚴與人權的學生運動,?持續展開一波又一波對威權的挑戰。學生們的缺點是沒有資源、沒有組織動員的能力,又因為長期在體制內成長,缺乏對部落草根的理解與族語運用的能力,而這些都是體制外教會菁英的長項。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沒有教會系統的支持,反核廢、反瑪家水庫、反雛妓、「原住民」正名、還我土地、還我母語等等運動幾乎不可能成就,「原住民族權利促進會」(原權會)也難以運作。這似乎應驗了《聖經》上說的話:「匠人棄而不用的石頭,反成為屋角的基石。」(瑪竇福音二十一章四十二節)一九八○年代以來,原住民族委員會的成立、各種專屬法條和基本法的通過,雖然是許多客觀條件所促成,但兩路菁英人才的匯流才是最具動力性的一面。 

 當然,基督教會不同教派間,甚至同一教派內,對所謂世俗政治或社會運動的參與,也有不同的聲音和反對意見;他們可能更著眼於屬靈的國或永恆的訓導。這之間雖不一定是對立的關係,卻有著不同的應對態度和關懷方向。Nolay在玉山神學院時期和弟弟及好友歐蜜.偉浪的衝突,應該就是這種性格和獻身意向之差異所致。Nolay醉心於雕刻、堅持教會服事、不太參與政治和社會運動、積極投入社區營造和長期的教育計畫,在在顯示除原住民法政權利的「向外」爭取之外,還有一個更根本的道路要走,就是「向內」人格和文化傳統的修復,以及民族創造力的激發。如果前者是to  have,那麼後者就是to  be了。


 八○年代起,原住民文學、藝術和音樂都有令人刮目相看的表現,這是和法政主體並行的「文化主體」之建構。我認為Nolay會參與《賽德克.巴萊》的演出,並獲致大家的肯定,絕非偶然之事。他的生命裡有to  be的性格!或許藉《賽德克.巴萊》牽動出來的生命轉折,Nolay可以好好省視上帝賜予的秉賦,在藝術或演藝志業上,為祖先增添光彩,榮耀那自己一生追隨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