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節錄)
三十歲以前,我是很少買菜作飯、五穀不分的單身漢。
結婚得子後,我從住家附近的菜市場開始學習。一般人家買菜出門,總要忖度家人吃些什麼,要買幾日分量?我卻像逛大觀園,常被熱鬧的場景吸引,忘了買菜的真正目的。
後來的旅行為什麼堅持逛菜市場,大概也是從這樣的走逛樂趣發展出來。以前走到哪兒,我也嘗試在地美食。但食物再好吃,總是人家烹煮,心頭有層隔閡。如果走進菜市場,看到食材的原來模樣,知道栽種的環境,似乎才有所安心,對地方生活風土更有較踏實的認識。
有好幾回的鐵道旅行,我便如此深刻的經驗。譬如,有次帶學生到隆田,參觀舊車站和街景市容,還有幾家知名的飲料店。沒半小時,我們走逛結束,仍舊意猶未盡。隨後,我注意到,過馬路後有座菜市場,便順路去探看。我們在那兒看到了樹子豐盛的採收,以及酪梨一簍簍運載過來,告知了在地當令季節的物產為何。還有旁邊的小吃店,斗大看板寫著「草魚粥」,提醒此地不遠乃養殖草魚之地。
有此市場一逛,我們對這小鎮的認識才生動地具體起來。菜市場從來就不只是買賣蔬果之地而已,大抵也扮演了這樣的功能和角色。一趟城鎮旅行,若少了菜市場的見聞,我們難有貼近在地生活的體驗。
喜歡走逛菜市場的人,大概也很少像我這樣,好像是去聊天的。整個市場逛個一圈,我最愛跟菜販果農探東問西。返家後若有購買的蔬果,忙的也不是洗切烹煮,而是先仔細端看,翻書查冊,想要從剛到手的食材,獲得更淵博的認識和想像。
有陣子,還頻頻走訪。賣蔬果的小販想必都不喜歡我這種人,才買一二,竟想順勢把菜的出處、特質和栽種方法問個明白。甚至,連販售者住在哪兒,農作物的生長環境都追究清楚。
這就是我的買菜樂趣,不管在住家附近,或者遠到台東花蓮旅居。從一座菜市場觀窺城市,我習慣於這樣的生活認知,勾勒一個城鎮核心的綠色地圖。
〔廣聞〕埔里菜市場
前些年很難想像,自己居然可以搭高鐵,從台北到埔里買菜。
那天一早,搭乘高鐵抵達台中新烏日站後,隨即轉搭半小時一班的南投客運,前往埔里。
通常,客運車程約一個小時。那天我一如先前的估算,一大早便抵達。當很多人還窩在台北的被褥時,我已經忙著跟當地的菜販熱烈地論斤稱兩、討蔥要薑了。
沒多久,我的背包也塞滿當地的諸多蔬果和食材。更興奮的是,這樣的南下旅行,大概是這輩子買菜以來,最充實的一回。彷彿自己的行動,也活絡了地方產業。
花了那麼多交通費,當然不可能只在菜市場買菜。也許應該再去逛埔里酒廠,參觀廣興紙寮,或者前往桃米、日月潭旅行。但我寧可繼續滯留山城,走逛街衢,好像徘徊那兒就有諸多見聞,值得自己逗留許久了。
如今國道六號通車,從台中到埔里四十分鐘即可抵達。這個條件意味著,日後我抵達的時間,又可以縮短。從環保低碳觀點,此一長距離來去的車程教人疑慮,但我還是禁不住,浪漫地想像著,各種可能遇見的樂趣。
到底在埔里買菜有何美好,我竟願意專程搭高鐵南下,捨棄日月潭、九族文化村、牛耳石雕公園,只在埔里山城走逛呢?起初,只是一種地理空間的想像。
菜市場是當地農產品的集散中心,尤其是漢原集聚,拓墾歷史繁複的傳統菜市場,更展現這種豐饒的內容。埔里是交通發達的山城。從清境、霧社運載下來的蔬果,勢必經過此地。由水里、日月潭北上的農產,有些也會匯集到此。再加上,整個埔里台地栽種的,都以此大鎮為中心。那種琳瑯滿目的菜市場榮景,自可快樂預期。
更讓我期待的是,不同族群栽種的農作。百年前,台地附近就是巴宰海平埔族的家園,布農族和泰雅族也會將自己的山產帶來交易。這種行之有年的貨物交流,想必還有不少情景存在。十年前,台灣最早的一家野菜餐廳出現在此,便有這樣的淵源。我樂觀地研判,自己會驚見一些別地罕見,或者已然消失的風物。
在老舊、質樸的埔里公車總站下車後,兩個埔里最重要的菜市場,恰好一前一後坐落。一個是北環路的早市,離車站約有五條小街的距離。另一處是公車站前,巷弄裡一大區塊的傳統市集,銜接第三公有市場。
北環路的早市,沿著一條開闊的馬路,分據兩邊,擺了約二三百公長。一大早交易即熱絡不絕,直到近午。綜觀之,蔬果種類變化頗大,個體戶亦多,也常有其他地方的農民,運送自己栽植的當令果物到此銷售。
緊鄰第三公有市場的傳統市集略晚些時才熱鬧,但範圍更大,多為固定攤販,內容偏向愈加多樣。再者,周遭總有小攤小販,推扶著小型四輪手推車到來。他們自製了各種在地小吃,什麼碗粿、麻糬和飯團等,一賣就二三十來年。光是這樣的歲月風華,就知其販售食物之美味。若無此特色,絕不可能在街上,擺攤如此之久。
除了地點奇佳,足以觀看豐盛的物產。不同的時節,還會邂逅不同的特殊食物。以秋春兩季為例,販售的差異就很大。秋天時,我在早市會買到北瓜、節瓜、麻嬰、八月豆、阿娜娜等較為新奇的蔬果。到了春日,可選擇的葉菜類依舊多樣,三腳柱、野莧菜、草石蠶、蕗蕎苗和蘆筍花等在地食材,豐碩地見諸菜販的攤位。
水果繁複更不待說,光是單一品種也常讓人撩亂,譬如香蕉便是典型之例。埔里是蝴蝶小鎮,更是香蕉天堂。少說有十來種香蕉出現此間,外來和在地的雜混多時,專家不知如何剖析。什麼大蕉、旦蕉、指蕉、紅蕉和大家熟知的芭蕉、山蕉並列,其色澤樣式詭譎,都是其他地方難以想像。
(以上摘錄自本書第一章「市場的走訪」)
三腳柱──山坡地的恩典
我對蕨菜感情特別深刻,或許源自它的日語:「瓦拉米」。
瓦拉米是日據時代,八通關越嶺道東段一處地名。當初為何取名瓦拉米,原因無他,當地這種蕨很多。緣於此名,年輕時走訪那兒,我特別在舊駐在所附近尋找。只可惜,除了大堆腎蕨別無他物。當初還誤以為,瓦拉米搞不好就是指這種帶著球莖的美麗蕨類。
後來探問了卓社獵人林淵源。林淵源搖搖頭,那天下山的路上,他一直想找到真正的瓦拉米,讓我瞧個明白,可惜也未發現。還好日後我對當地環境熟稔了,猜想當時稱呼瓦拉米的,八成就是埔里人提到的三腳柱,客家口中的山蕨了。
此蕨根莖粗肥,橫走地下。新春冒芽時,嫩葉剛剛掙出地面,伸出瘦長的紫莖,仍是顫巍巍捲得緊緊。此一青嫩的姿勢,彷彿小鳥初飛猶牢握腳爪,故有一典雅古名叫「蹶」。後來去掉足邊,加上草字頭就成了蕨。唯北方華人怎麼看都如拳頭,因而取名拳頭蕨。《詩經》裡有名句:「陡彼南山,言采其蕨」,採摘的就是這種。
遺憾的是,認識這種美好蕨類的人不多。我的行旅經驗裡,拳頭蕨在埔里菜市場經常可發現。春天至夏初冒芽時,當地人會到山坡地隨性摘採,經過沖洗、煮熟後,浸泡於鹼水中,去其特有澀味,再持到市場販售,或者自家人食用。
過去,藥草專家邱永年,曾在書裡撰文,提及苗栗三義山區,曾經採集蕨菜外銷到日本。我在三義見過蕨菜零星販售,車站附近的山區也有採山蕨之風,但多方探詢,卻未曾聽聞此一說法。不免疑惑,外銷只是短暫的一時風潮。
說起蕨菜,不光是中國和日本食用,在世界好幾個文明角落,都曾扮演重要的食用功能,不僅嫩芽供為青蔬,連根莖部位都能磨成粉,貯藏為糧。微風廣場的日式和菓子店販售的蕨餅,便是蕨粉製成的甜點,價格不菲。假如有外星人介紹地球的代表性野菜,相信蕨菜一定列名其間。
後來,我在埔里見過婦人摘採。每年開春,蕨菜萌生新芽。當鮮嫩帶紫的拳芽,筆直地冒出地面,長及三十公分左右,正是採集的好時光。拳卷的葉片味道最是清脆,若伸開巴掌即不能食用。那婦人還告知,採集時,務必沿根掐下,順勢將基部在地上輕擦,藉以防止跑水、老化。
採下的蕨芽,先汆燙,再泡發。以前多半以草木灰浸泡,如今可能改用小蘇打粉。春日時,埔里早市遂見水桶和面盆擺放於菜攤,裝滿浸泡中的蕨芽出售,蔚為此地特色。泡過後的三腳柱,烹調方法不拘。至於像北方人,採收後攤開曬乾或烘乾,經過鹽漬再收藏保存的方式,我在台灣還不曾聽聞。
日後我亦得知,早年布農族山地部落,常有外人登門搜購這種蕨類,再販售到外地去。瓦拉米也是採集的重要地點。只是後來這樁地方小產業式微,連帶地對這種蕨的生長疏忽了,一個植物生活文化尚未形成即草草消失,委實可惜。
(以上摘錄自本書第三章「時蔬的采風」)
台南綠豆湯。簡單之道
一般人喝綠豆湯,往往只重口感,很少注意色澤的差別。我則誤以為綠豆湯愈濃稠愈好,最美味者莫若雨後之混濁。
這偏見還甚早,遠自五年級暑假,觀看媽媽煮綠豆湯即牢牢萌生。媽媽的煮法很尋常,都是先將綠豆浸水好一陣,再煮滾。開蓋,將削好的地瓜加進去一起煮。熟透後,放入適量的砂糖。有時不吃熱的,等涼了一陣,放入冰箱,過了午後才取出來享用。那甜膩而冰涼,帶有地瓜甜味的濃稠湯汁,遂成為我記憶中最美好的綠豆湯。
我喝綠豆湯的品味有所開竅,應在南部當兵服役時。那時弟弟在成大就讀,有天趁休假時去探視。未遇,走出校門,天氣悶熱難消,看到一綠豆湯店面,客人特別多,因而順勢走了進去。當時在吵雜而擁擠的人潮裡,只想快點喝完走人。可才啜飲,頓時心涼脾開,暑意全消。意外地,吃到了有生以來最優質的綠豆湯。
我不禁仔細端詳碗中美饌,這才發現,那表層之湯猶如一座碧綠之湖泊。每一匙舀出的綠豆,幾乎粒粒完整,不像小時吃的稀爛模糊。但輕咬時,綠豆內部已經鬆軟、熟爛。
這等境界如何辦到的?猜想那綠豆勢必浸泡得允當,火候也控制得宜。然後,在慢工細火中,另外熬煮一鍋糖水,以適中的甜味,搭配了那冰冷。
這一喝也真被其慣壞,此後品嚐別地的綠豆湯,難免挑剔起來。或嫌起濃稠如粥,或挑其色澤過於混濁,不等。
綠豆在豆類裡屬於味甘性涼。古時紅豆吃熱,綠豆吃冷。進而之,紅豆湯宜於北部食用,綠豆湯則適合南方。生津止渴的綠豆湯,盛夏時最讓人退火,確有防暑降溫、清熱解毒等,眾人琅琅上口之功效。
等我年紀大了,再到台南居留時,對它又有另一番層次的體驗。印象最深刻的一回在永樂市場。王浩一膾炙人口的《台南府城美食》裡,生動地描述了許多大家已知的著名食物。所幸他還有藏私,在老市場裡,我得以和友人繼續從容地走逛一些美味小店。
友人是老台南,論吃比挑嘴的台北人還講究。若出台南食用,整個人彷彿失了魂魄。此樣美食賢達,每餐之後,也必點水果切盤或飲料。那天大概是就近吧,特別帶我品嚐一家叫「楊」的綠豆湯。
「楊」在市場邊的國華街,營業已近半世紀,根據友人的經驗,用料實在,原味始終保留。我忘了實際內涵,只記得可加薏仁或加粉角仔。但我依老習慣,什麼都未加。豈料,我的綠豆湯認知再次被顛覆。此後方才注意,台南大概是綠豆湯店家最多的地方。
台南的綠豆湯也不只是料實湯好,帶有焦味的層次,還擴及店面的外貌。大家何妨仔細觀察,凡相關店面,綠豆湯,三個字都特別斗大。有的還自負到,只打出「綠豆湯」三個字。南部如是,台南猶為明顯。三個大字之後,當然也隱含著一個城市的美食自信。
(以上摘錄自本書第五章「小吃的啟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