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他還以為是巧合。那時傑米.富比士正駕著他的畢琪T-34教練機,從華盛頓州飛往佛羅里達州。機鼻朝向東南,航程預定有十六個小時,每段四個小時。在這一趟飛行之後,他的飛行教練生意將由冬轉夏。
那天早上,他獨自一人從西雅圖起飛,前往愛達荷州的雙瀑城;中午,停了一下雙瀑城,接著越過奧登、石泉城,前往內布拉斯加州的北普雷特。
事情就發生在距離北普雷特兩小時航程處,距離夏安北邊則有約莫二十分鐘的航程。
「我想他死了!」
從無線電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有人聽到了嗎?我想,我先生死了!」
她的聲音是從一百二十二.八兆周傳進來的,是小型機場的聯合通訊頻率,聲音大,而且清晰--她應該距離傑米不太遠。
沒人回答她。
「快來人呀……神啊幫幫我!他死了!」
傑米按下麥克風按鈕。「或許他死了,夫人,」傑米.富比士說,「或許沒有。但沒有他,妳也可以駕駛飛機。」
「不行!我從來沒學過!胡安倒在門邊,他一動也不動!」
「我們得帶他回到地面,」他說。他選擇用「我們」,是因為他早猜到她接著會說什麼。
「我不會開飛機!」
「沒問題,」他說,「那麼,妳和我,我們一起帶他下去。」
因為駕駛失能而讓乘客來掌控飛機,這種事可從來沒發生過。那天是一個飛行的好天氣,這對兩人來說都很幸運。
「妳知道怎麼運作控制系統吧,夫人?」他問,「妳轉動方向盤,保持機翼平穩了嗎?
「有。」這樣就簡單多了。
「從現在開始,只要記得保持機翼平穩。」他問她是何時、從何處起飛的,以及要去哪裡。他將飛機轉到正東方,毫不驚訝地在一分鐘之後,從十點鐘稍低的方向,看到了一架賽斯納182,就在他的畢琪T-34左翼前方飛行著。
「稍微向右轉一點,」他說,「我們已經看見妳了。」
當她轉彎時,他也讓自己的飛機向下並滑到距離她五十呎遠的地方,好與她並排。
「如果妳朝右方看……」他說。
她轉過頭,他向她招招手。
「現在應該沒問題了,」他說,「讓我們帶妳去機場,降落。」
「我不知道怎麼開飛機!」她說,機翼更加傾斜,斜向他這邊。
他隨她一起傾斜,兩架飛機一起轉彎。「這完全沒問題,夫人,」他說,「我是個飛行教練。」
「謝天謝地!」她說,飛機傾斜得更厲害。
「妳得把方向盤轉到左邊,」他說,「不是一下子轉到底,只要穩穩地、慢慢地轉向左,這樣就可以回到平飛的狀態。」
她看著前方,轉動方向盤,賽斯納的翅膀又回到水平。
「對,就是這樣,」他說,「妳確定妳以前沒有開過飛機?」
她的聲音稍稍鎮靜了些,「我看胡安開過。」
「顯然,妳觀察入微。」他發現她知道節流閥在哪裡,也知道飛行方向舵的踏板在哪裡,於是就帶領她將飛機左轉,直到對著回夏安機場的方向。
「夫人,妳叫什麼名字?」
「我嚇死了,」她說,「我做不到!」
「妳在開我玩笑吧,妳已經開了五分鐘了耶,而且還開得很棒。放輕鬆,慢慢來,假裝妳自己是航空公司的機長。」
「假裝我是什麼?」她聽到了,沒法相信這個人在說什麼。
「除了妳自己是一位機長,其餘的什麼都別去想。妳是這家公司聘僱的第一位女機長,已經飛行了很多年。在飛機上,妳完全很自在,開心到不行。這麼棒的天候,要停降一架小小的賽斯納?小事一樁,蛋糕一小片!」
她心想,這個人真是瘋了,不過,他可是一位飛行教練呢。「蛋糕一小片,」她跟著說。
「沒錯。妳喜歡什麼樣的蛋糕?」
「胡蘿蔔吧?」她說。
他回敬了一個微笑。太好了,她知道我是個怪胎,這下子她得是那個腦袋清醒的人,意思是說,保持冷靜。「喔,那就是小胡蘿蔔蛋糕一片!」
「我叫瑪麗亞。」彷彿覺得這麼說,就能讓他正常一點。
這時,地平線上出現一帶條紋,是夏安機場,約莫十五哩之外,還要飛七分鐘左右。他選擇夏安機場而不是更近的小機場,是因為夏安機場的跑道比較長,而且有救護車隨時待命。
「試著推一下節流閥,瑪麗亞,妳會聽到引擎的聲音;妳知道的,這麼一來它的聲音就會變大,飛機也會開始爬升﹔妳輕輕地推就好。現在,把它推到底,我們來練習一下爬高。」
為了怕著地時她開得太低,當然,他得事先提醒她怎麼爬高。他希望她知道,她在天上是安全的,想要回到高處,就推節流閥。
「做得不錯,機長,」他說,「妳根本就是天生的駕駛員。」
高空中,兩架機器幾乎碰觸在一起,但是,他沒有辦法幫她開飛機,能做的只有言語。
「快到家了,」他告訴她,「瑪麗亞,妳正在完成一趟完美的飛行。稍微向我這邊轉一點,差不多十秒左右,然後再轉正。」
她壓下麥克風的按鈕,但是沒說話。飛機稍稍向右傾斜。
「做得好。我待會兒會用另一部無線電跟塔台聯絡,妳不用擔心,我會一邊聽妳的無線電。只要妳想,妳隨時可以跟我說話,好嗎?」
她點點頭。
他調整第二部通訊無線電到夏安的頻率,呼叫控制塔台。「嗨,夏安,這是賽斯納二四六一,請回答。」飛機號碼印在她的機身。不需要給塔台他自己的。
「六一,聽到了,請說。」
「六一機上有兩人,目前在北方八哩處,請求降落。」
「收到,六一。呼叫從左邊順風進入九號跑道。」
「好,」他同意「六一是一架賽斯納182,駕駛失能,乘客正在駕駛這架飛機。我飛在她旁邊,幫著她。」
一陣靜默,「再說一遍,六一?駕駛怎樣?」
「駕駛昏迷,乘客正在駕駛這飛機。」
「收到。你可以降落在任何跑道。你聲明這是緊急事件?」
「不是,我們會降落在九號跑道。她做得很好,當然,要是能替駕駛找部救護車、消防車也無妨。不過,這些車要跟在飛機後面,可以嗎?我們不要嚇到她,她著地時,救護設備跟在她旁邊開。」
「收到,我們會把救護設備調來,跟在飛機後面。……所有夏安的飛機請立刻避開機場跑道,我們有緊急狀況。」
「塔台,她正在聯合通信頻率二二八,我將用那個頻率跟她說話,同時聽你們的。」
「收到,六一。祝好運。」
「不太需要,她做得不錯。」
他再轉回聯合通信頻率。
「瑪麗亞,在妳左邊有個機場。」他說,「我們來做一個和緩的大轉彎,對齊跑道,要非常流暢,不要快。這對妳來說很簡單。」
他們做了一連串的降落程序,緩緩地轉彎,過程中教練不斷地跟她說話。
「就這裡,現在妳可以把節流閥稍微拉回來一點,讓機鼻對著水平線下方一點的地方,就像之前那樣,完美輕鬆地下降。飛機最喜歡這樣。」
她點點頭,心想,如果這個人會聊到飛機喜歡的事,那麼,現在做的事應該不全然那麼危險。
「如果我們不喜歡這次的進場,」他說,「我們可以爬高回去,重新再來,只要妳願意,做整天也沒關係。不過,這次看起來還不錯。妳做得太好了。」他沒問她,還剩多少燃料。
兩架飛機緩緩地向左作最後進場,跑道在前方延伸,寬廣的水泥道足足有兩哩長。
「接下來我們要做的是,非常平穩地著地,在跑道中間大白線的兩側,一邊放一個輪子。看起來不錯喔,機長。只要再加一點點馬力,將節流閥推向前半吋……」
這時,她反應很好,很沈著。
「那個節流閥再拉回一點點,對了,妳真是一個神奇的飛行員,掌控得非常流暢……」
飛機向下降落時,他從她機翼邊移開幾呎。
「記得就這樣抓著,向下對準那條中線直飛……就這樣,非常好。放輕鬆,輕鬆……動一動妳的腳趾頭。妳根本就飛得像個老手。現在妳把節流閥再向後鬆個一吋……現在,方向盤向後鬆個三吋,妳會覺得有點重,那本來就是這樣。看起來不錯喔,妳會有一個完美的著地。」
機輪離跑道四呎……三呎。
「機鼻繼續維持這樣朝上,現在,將節流閥完全向後鬆開,完全到底。」
輪子著地,輪胎上揚起一股股藍色的橡膠煙霧。
「完美著地,」他說,「完美降落。現在,妳可以放開方向盤,在地面上妳不再需要它了。妳用腳踏板把飛機調正,讓它在跑道上慢慢滑,直到完全停止。救護車很快就會到妳旁邊。」
他將自己的節流閥往下推,畢琪T-34掃過她的飛機,向上攀升。
「很棒的著地,」他說,「妳真是要命的好駕駛。」
她沒有回答。
他回頭向下看,跑道上救護車跟在她後面奔馳。她的飛機慢下來,救護車也跟著慢下來,然後停住,車門齊開。紅色方塊狀的消防車,跟在後面慢步移動,沒派上用場。
因為塔台已經有夠多的事要忙,傑米沒再多說什麼。不到一分鐘,他的飛機已經朝北普雷特飛去,杳無蹤影。
2
第二天早上,報紙的故事被剪下來釘在北普雷特李伯機場的佈告欄上:飛行員失能,妻子駕駛飛機著陸。
傑米.富比士看了,皺眉頭。「妻子」等於「非飛行員」,他想,還得再過一段時間人們才會意識到,已經有很多婦女是有執照的飛行員,而且每天增加中。
不過,在標題之下,記者的報導倒還算忠實。當她的丈夫在雲端昏迷之後,六十三歲的瑪麗亞.歐可以為丈夫死了;她嚇壞了,急得求救……等等。
然後,他讀到:「我自己是不可能駕駛飛機著陸的,不過,有另一架飛機上的人說我可以。我對天發誓,是他把我催眠了,就在空中。他對我說,『假裝妳是一個航空公司的飛機駕駛』,因為我不知道怎麼開飛機,所以我就假裝。但是,等我清醒過來時,飛機已經安全降落了。」
報導說,她丈夫只是中風,應該沒有生命危險。
他想,飛機機長的角色扮演對學生滿有效的,一直都是。
不過,她說的話讓他有些迷惑。
他對她催眠?他走向機場咖啡店吃早餐時,一邊對她使用「催眠」這字眼感到不解,一邊想起三十年前那件事,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3
他在最前面,A排,找了一個靠走道的位子,希望當黑神話大師要從觀眾中找志願者時,會選到他。
雖然,他並不相信自己會被催眠,也不認為自己會被選上,但如果能在表演最後步上舞台,應該會很好玩。結果,另外兩個人(一男一女)跟他一起站上了舞台。
催眠大師黑神話穿著一身高貴耀眼的白色燕尾服,口氣和善,有禮貌地請三個人面向觀眾席站成一排。他們照做,傑米.富比士站在最後,最靠近舞台中央。
催眠師站在志願者後面,先是摸一下女士的肩膀,輕輕向後拉,她有些站不穩,後退一步保持平衡。
他對下一個觀眾做了同樣的事,那個人也向後退了一步。
富比士決心要來點不同的。當催眠師的手摸他的肩膀時,他故意順勢往前倒,心想催眠師總不會眼睜睜看著他的觀眾在舞台上跌倒吧,那他可就沒戲唱了。
黑神話立刻抓住傑米,然後向其他兩人道謝。在掌聲中,催眠師請那一男一女回座。
富比士自知有點玩過火了。「對不起,」他小聲地說,掌聲慢慢停下來,「不過,我真的沒辦法被催眠。」
「喔,是嗎?」催眠師輕輕地回答,「那你來做什麼?」
催眠師停了一下,沒再說什麼,只是開始對著傑米.富比士笑,逗得觀眾低笑騷動--這可憐的傢伙,接下來不知道會遭遇到什麼?
前一秒,傑米才覺得對不起這位催眠師,只想趕快下台,但下一秒,他又覺得繼續玩玩也不錯。他已經警告過這個人了,反正,台下這一千多個觀眾都付了錢,讓催眠師出一下糗也不犯法。
「先生,請問您尊姓大名?」催眠師大聲問,好讓所有觀眾聽到。
「傑米。」
「傑米,我們認識嗎?」他問,「今天晚上之前,我們彼此見過面嗎?」
「沒有,我們沒見過面。」
「沒錯。現在,傑米,」他說,「讓我們兩個,你和我,在心靈上,一起去散散步。你看,我們前面的七層台階,我們一起往下走,一起走下台階,下,下,往下,再往下……」
先前,他並沒注意到這些台階,應該是塑膠或者巴爾沙木那種輕木做成的吧,漆得好像石頭。他隨著催眠師一步一步往下走,心想,他們不會就這樣走下舞台吧,那觀眾要怎樣看見他們的表演?不管了,反正,這該是催眠師要傷腦筋的……,催眠師八成暗中在地道裡裝了鏡子。
走下台階以後,有一座厚重木門,黑神話請他走進去。他一進去,黑神話就把門關上,然後向觀眾描述傑米在裡面看到的景象。催眠師的聲音清清楚楚地穿過牆壁傳進來。他說,裡面是一個石頭房間,空無一物,沒有門,沒有窗戶,但是充滿光線,很明亮。
房間不是方的,是圓的,傑米轉身看他剛剛走進來的地方。門不見了,有可能被偽裝成石頭。
像石頭,他提醒自己。是布上畫著不規則花崗石塊的布景,就像某些中古時代的城堡。
「看一下你的四周,傑米,」黑神話從房間外面對他說,「請告訴我們,你看到了什麼?」
傑米決定故意不說他知道那是布景,「這裡很像是城堡塔裡的一個石室,」他說,「沒有窗戶,沒有門。」
「你確定那是石頭房間?」又傳來催眠師的聲音。
別逼我,他心想,別指望我幫你說謊,「看起來像是石頭,但我不確定。」
「去確定一下。」
這可是關乎你個人名譽,黑神話大師,傑米心想。一邊走向牆壁,伸手摸去。有點粗糙,有點硬。他再輕輕地推,說,「感覺像是石頭。」
「我要你確定,傑米。把兩手都放在牆上,使勁用力推。你越用力,它會變得越堅固。」
好詭異的要求!竟然要我用力去推,他心想,我要是真的用力推了,待會你的舞台不就木塊散滿地!一開始,傑米只是輕輕地推,然後,用力,更用力。這牆還真是硬的,他心想,說這是魔術表演還差不多,還說什麼心靈的力量。問題是,黑神話怎麼有辦法在舞台底下蓋一個石頭房間,又怎麼把它從一個劇場搬到另一個劇場的?
他試著找出被偽裝的門,但是,全部都是石頭。他再推推牆壁,用腳踢踢這裡,踢踢那裡,還在直徑不到十呎的室內轉了一圈,邊走邊用力推花崗石,一邊還使勁地用腳踢,要是那是輕木或者是塑膠做的,早就被他踢凹了!
這還真有點恐怖,不過還好,因為他知道,黑神話很快就得放他出去。
「傑米,有一個方法可以走出來,」催眠師說,「你可以告訴我們,那是什麼嗎?」
他心想,石頭的間縫不夠大,否則他可以爬過去。於是,他抬頭往上看,不成,天花板也是堅固的石頭。倒是有一面牆的牆面透著些許焦黑,應該是放火把照明的地方,不過,現在火把和放火把的架子已經不在了。
「我沒辦法爬,」他說。
「你是說,你,沒有辦法爬牆,」黑神話帶著誇張的口吻大聲說。「傑米,你有試過嗎?」
他覺得這應該是個暗示,也許有哪個地方暗藏著把手。
不可能。因為,當他試著踩上第一排的石頭時,鞋子立刻滑掉。
「沒有辦法爬牆,」他說。
「那你可以從牆底下穿過來嗎,傑米?」
那根本就是個愚蠢的想法,整個地板跟牆壁、天花板都是石頭。不過,他還是跪下來,試著刮一刮牆面,只是,那裡跟所有地方一樣,還是硬石頭。
「那,門呢?試一下門。」
「門不見了,」他回答,覺得自己有夠蠢的,門怎麼可能不見了?他知道這裡面一定有鬼,問題是,門真的消失了!
傑米走到對面,對著那堵看起來像是石頭,但其實應該是上了灰泥的夾板,用肩膀使勁撞下去。結果,他的肩膀瘀傷。這怎麼可能呢,難道整個房間都是石頭?
「沒有地方可以出來,是嗎?」黑神話又說,「你可以告訴我們,那是什麼?」
傑米.富比士累了,又沮喪。不管現在再做什麼,他對這把戲已經有點厭煩了。沒有門,沒有窗戶,沒有鑰匙,沒有繩索、鋼絲或者滑輪,沒有工具,沒有那些常見的組合技倆--要你先碰這塊,再碰那塊。顯然,要出去,是要先喊出某種通關密語,但是,他沒有一點頭緒。
「要放棄了嗎?」
他沒回答,反倒退到房子的另一邊,快跑三步,對著另一面牆飛踢。結果跌倒在地,當然,牆上連個印子也沒有。
「嗯,」他說,站了起來,「我放棄。」
「答案就是,」傳來黑神話充滿戲劇性的聲音,「傑米,穿過牆壁走出來。」
這人一定瘋了,他想,就在他的表演進行中發瘋。「我做不到,」他說,有點不高興。「我沒辦法穿過牆壁走出去。」
「傑米,跟你說實話好了,我不是在開玩笑,這些牆壁只存在你心裡,只要你相信你可以,你就可以穿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