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這一篇文章時關掉了音響,電視螢幕是黑的,房間也是暗的,沒有電郵進來的聲響,我全心全意集中在電腦螢幕上,看著滑鼠游標,以及打出來的十二號 Helvetica 字體。
我沒有理會街上傳來的計程車喇叭聲,或者暖氣管發出的鏗鏘聲,當然更沒有去注意兩歲兒子贊恩,他正在我書房門外,顯然正在學《天才保母》女星法蘭德瑞雪(Fran Drescher)模仿卡通裡的花栗鼠。
我之所以努力這樣做,是因為知道自己在專注方面有問題,腦子總是到處亂跑。
想想看:「一心多用」差點害死了我。我這話大概有點誇大其詞,你八成會這樣認為。話說兩年前,茱莉和我開著租來的汽車去紐約胡士托參加親戚的婚禮,三個兒子留在家裡,由保母蜜雪兒照顧。
我負責駕駛,一路北上,一邊聽著帶來的有聲書,是艾撒克森(Walter Isaacson)寫的愛因斯坦傳記。這是本好書,好到有危險的地步。
「很有意思」,聽到第八章的時候,我心裡這樣想。這章講到愛因斯坦擔任專利局職員,從事按照光速校準鐘錶的工作,使得他產生出相對論早期的理念。這份白天的工作十分關鍵,要是他只當個普通的終身聘用老教授,今天可能不會出現相對論,我們的兒女也只會看《海森堡的童年》錄影帶了。
我不是喜歡開車的人。我知道有很多人一抓住方向盤上路,腦內多巴胺便急速分泌;我看過本田汽車廣告上那些男人一臉做愛之後的陶醉表情。對我來說,開車的吸引力就和運用電動開罐器差不多。換句話說,我發現世上最偉大科學家的生平比車子行經的公路更引人入勝。
我的心思從路面上移開了,汽車也從路面上移開,茱莉尖叫起來。
我趕緊把注意力抓回到公路上,猛然將方向盤往左一轉,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矯枉過正,現在又得轉右,汽車蛇行了幾秒鐘,接著撞到路肩,車子衝向空中,飛越過了齊腰高的混凝土中央分隔島,彈跳落到另一邊反方向車流的公路上,頭尾倒置,就和電影《飆風天王》(Dukes of Hazzard)裡的鏡頭差不多,這是後來拖車司機的形容。如果茱莉穿了牛仔短褲,那就更像了。
我們在那輛租來的車裡坐了幾秒鐘。車子底盤扯掉了,車頭蓋起了皺。大概只有愛因斯坦某種奇異的物理學理論可以解釋竟然沒有別的車子撞扁我們的事實。我為了還能夠呼吸而鬆口氣。茱莉在哭……她多少也如釋重負,但主要是惱火我的失控。這天下午要忙著應付警察、租車公司的保險表格、好奇的旁觀者,以及神色不寧的沉默。那場婚禮我們遲到了三小時。
從那之後,除了在停車場或死巷裡,茱莉禁止我一切的開車活動。開車到紐約以外地方的路上,我坐在後座,負責交涉達成和平協議,看要在DVD播映機放映兒童頻道的哪一部電影。這似乎不太有男子氣概,不過對我一點問題也沒有,我知道自己是個很差勁的駕駛,「烏比岡湖效應」在此免談。
那次差點沒命的經驗結束了我的駕駛生涯,起碼到目前為止是這樣,但並沒有讓我改掉一心多用的毛病。一點也沒有,我還是覺得若沒能同時做兩件事情就是在浪費時間。講電話同時看電郵;一面看《辦公室風雲》影集、一面看Facebook,同時閱讀網路上《時代》雜誌的讀者投書;邊發簡訊邊尿尿。
我朋友安迪還教我怎樣邊走邊閱讀,他可以從地鐵走路回家途中看完整本《新聞週刊》。他對我說,只要每看一兩段抬眼瞄一下就好。
不久前我在《大西洋月刊》看到女星珍妮佛康娜莉(Jennifer Connelly)的一段話:「我的確喜歡在做愛時看書,還同時講電話。你可以同時做很多事情。」茱莉絕不會喜歡的。不過我倒是記得,從前有個女朋友會讓電視開著,播映影集《法網風雲》;在晚上十點四十一分時,這背景增添了某種很有效率、又充滿懸疑感的浪漫氣氛,加上曲折離奇的情節。
從某種意義來說,一心多用讓我覺得很棒:忙碌、有活力、充實,彷彿在一個空間裡活出三個人生。
但我也知道自己太分散了,負荷過重,心底知道這個刺激過度、不夠集中的世界把我們大家都搞瘋了。我媽就曾抱怨我一邊按滑鼠查看電郵、一邊和她講電話(所謂的講電話,其實只是偶爾回應一兩聲「唔—嗯」和「聽起來不錯」)。她不久前寄了《時代》雜誌的文章給我,內容提到一心多用其實很沒效率。
因此之故就產生了「專心行動」,我要重新抓住注意力的持久度。目前我的持久度只能拿原子鐘來計算。我矢言一個月內戒掉一心多用的毛病,完全「一心一用」,一次只專心做好一件事情;同樣重要的是,我在每件事情的專心持久度會超過以往的平均三十秒。我會成為世上最專注的人。
展開行動
今天是我不再一心多用的第一天。起床後我淋了個浴,就這樣,沒有開淋浴收音機聽國家公共電台的節目,感覺靜得怪怪的,只有水濺在浴缸裡的聲音。
擁抱這靜謐,我對自己說。感受一下水在臉上的感覺,體驗它,活在當下,要一心一意。
腦子卻不合作。「這是怎麼回事?」腦子吵著說,和我兒子們坐在汽車後座哭鬧著要看卡通《小熊一族》的聲音很像。「那些該死的刺激到哪裡去啦?」
我坐在書桌前看報紙,就只做這件事,沒有同時查看電郵或者吃早餐,就只是翻閱報紙。
這真糟糕。感覺好像腦子開車進入了學校區,得要慢到時速四十公里。
我原本的計畫是要讓黑莓機關機到中午,結果十一點半就破功開機了。……
虛擬靜坐
昨天我有個很重大的發現:Wii Fit竟然提供一種打坐冥想的電子遊戲。電子遊戲耶!我還努力在現實生活中不靠電子設備來靜心,活像從公元八世紀來的失敗者。
這「遊戲」叫做「蓮花專注」(Lotus Focus),玩法是坐在一塊Wii感應板上,望著螢幕上由像素組成的閃動燭火,持續保持不動。如果動了,你就輸了。
我盤腿坐下,按了「開始」鍵。四十三秒之後,我挪動了一下屁股肌肉,遊戲就在短暫的「莎唷娜拉」聲中結束了。
除非他們加上一個祕密活板門、讓你可以進入鴉片窟去和藝妓打情罵俏,恐怕這遊戲的銷售量賣不過「俠盜獵車手四」(Grand Theft Auto IV)。「蓮花專注」基本上是很貴的「雕像遊戲」;我七歲生日時,一群小孩吵翻天,我媽便要我們玩這種遊戲。遊戲目標一樣:定定坐著。而「雕像遊戲」玩到最後起碼還有糖果當做獎品。(順便一提,我後來找出玩「蓮花專注」的作弊方法:我在一只箱子裡放了很多書,然後把箱子放在感應板上,再沒有比這只箱子更穩定的了。結果每次箱子都成了贏家!呆瓜,哪有拍一隻巴掌歡呼慶賀的啊?)
所以Wii不是通往自我觀照的途徑,我還是要繼續不靠電子設備來靜心。也因此,每天晚上有半個鐘頭,我坐在幾個堆疊的枕頭上,垂下眼皮,雙手放在大腿上,掌心微凹,努力學老派的打坐法。
剛開始的四、五次,我以為會沉悶得死掉,有兩次還睡著了,一次是睜著眼睛睡,一次是整個身子往後一仰,腦袋差點撞到書架。(生意點子:賣打坐用的安全帽。)
我讀了一堆關於打坐的書,堆起來差不多到我膝蓋那麼高。各種打坐方式都試過了:止觀、內觀、睜眼的、閉眼的、垂下眼皮的。我唸經,唸印度文的、英文的(「別擔心,要開心」,有一本書這樣推薦)。我專注著呼吸,看氣如何進入鼻孔、充滿肺部。我買了一本書叫做《八分鐘打坐法》。八分鐘耶!每天做八分鐘就可以練出腹肌,還可以變成菩薩。
我看到一本書上說,打坐的關鍵在於記住這並非被動的。這是很難做到的事。啊哈!這下子我的範例全部改了樣,原來基本上是要把腦子當肌肉一樣鍛鍊,打坐等於是我的腦部「前額葉皮質」練舉重,我會成為腦子方面的健美先生。
打坐完全關乎保持專注,專注在某樣事情,你的呼吸、持誦、煮得很嫩的蛋……要是你的心思開始遊蕩,就得把它拉回來。這是你的專注力和老想要去遊蕩的腦子一決雌雄之戰。
我懷著作戰的心情打坐。我要打扁那些無謂的念頭!就這樣持續了一個星期,然後才了解到這樣太暴力了,不符合禪道。我真是西化到可悲程度。
你必須「很溫和、不加判斷」引導自己的思緒回到呼吸上。如果拿一種運動來比喻,我會選擇衝浪,衝浪似乎是很恰如其分的加州風格。腦子有很多洶湧的白色浪頭,你只需要凌駕在浪頭上,看著念頭一個個閃過,宛如看著遠方一艘船滑過水面一樣。噢,你看,我正想著我比華爾街金童麥考伊(Sherman McCoy)老了很多歲,他是小說《走夜路的男人》(The Bonfire of the Vanities)裡自封為「宇宙主宰」的角色,而我第一次讀這部小說時,感覺他好像是古早以前的人。好吧,嗯,想完了,現在重新專注在呼吸上。
如今每次鬧鐘響起、半小時打坐結束時,我會出現兩種狀態:一種是泰然平靜、心思靈敏,感覺好像剛剛去繞著水庫跑了一圈,只不過沒有穿上運動鞋或厚運動衫。另一種是泰然平靜但迷迷糊糊,彷彿腦袋剛剛浸在很稠的蛤蜊濃湯裡。
這樣說來到底管不管用?我的「專注肌肉」有沒有練結實了呢?以我在打坐技巧方面的新手程度而言,的確對我的現實生活似乎有幫助,起碼有一點點。坐在書桌前時,我能比以往更快察覺到自己的注意力什麼時候開始渙散。你上哪兒去?給我回來這裡,你這傢伙。我很堅決但和藹地把拴住它的皮帶扯回來,譬如說,扯回到我正在為《君子》雜誌寫的人物報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