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 接近中午的時候,駱駝隊停在米迪迪瑪的金合歡樹下。那是方圓意一公里半之內最高的樹,美麗而樸實,像一個太瘦的優雅婦人。這是第九次來米迪迪瑪了,每一次,他們行經過這段孤獨的路途,當旅程的靜寂和米迪迪瑪的喧鬧相撞擊時,費歐娜都會被衝擊的這一刻所震撼。在旅途中,費歐娜不斷想引起話題,但阿巴希先生就是不領情,總是緘默不語,於是她數小時內唯一聽見的聲音,就是駱駝低沉單調的濕潤呼吸聲,以及偶爾的鳥鳴。她想像自己是孤獨的遊牧民,落入無垠的時間裡,在塵埃散漫的泡沫中遊歷。 相反的,等到他們看見那棵金合歡在遠方隱約浮現時,動作和音樂就會如浪潮般從空氣中襲來。再過不久,聚落也出現了。那是有著草葺頂的圓錐形小屋,像是一撮一撮的蘑菇冒出地面,俯臨著一片綠油油的台地,和一個淺淺的天然蓄水池。在經歷了有如乾血和麥子的沙漠色調後,這樣的景象不啻是對眼睛的犒賞。檸檬色的塑膠容器,排列在一個棚子下,她知道那裡面裝著備用的水。那些「扎根於塵土上的人群」已經聚集起來,像是被隱身的傀儡師傅拉扯著,靠向金合歡,後面還跟著自己的牲畜,好幾十頭的牲畜,山羊和駱駝看起來比人還多。牛也是,雖然大多數母牛都養在更高的地方。 而到了米迪迪瑪以後,費歐娜最初幾分鐘甚至無法跨下駱駝。興奮的漣漪讓位,取而代之的,是圍繞在四周,並將他們捲入漩渦中心的洪流。她想像運動員得標後,被隊友拋在肩上時,就是這種感覺吧。那種歡欣,那種亢奮,那種滿滿的信心,以為會永遠年輕永遠強壯。 「見波。」她嘴裡說著,一個個打招呼,而男人們則架起三面牆的帳篷,攤開草蓆,把書擺出來。「你好嗎?你好嗎?」四、五歲的孩子們以唱歌似的嗓音叫喚著,跑來拉她的手。他們的當地方言是她從沒有聽過的難懂語言,可是他們練他們的英語,而她練她的史瓦希里語,那是他們大多數人懂的話。 這麼瘦,他們都這麼瘦,她仍然注意到,但不像初次看見時那麼震驚了。她曾經認為他們對生命的掌握細弱如絲,猶如他們的軀體細弱如絲。但她後來沒有了那種感覺,也許是因為他們看起來如此生氣蓬勃,也許是因為至少在米迪迪瑪,他們沒有一點飢渴的徵象,而且笑的時候比不笑的時候多。 那個小女孩卡妮卡,夾在第一波擠進來的人群中。她的笑意漾滿了狹窄的臉龐,編織的髮辮貼著頭皮,三條項鍊掛在頸上。背後不遠處站著她的祖母妮瑪,她戴著一條鮮麗的橘紅色圍巾,穿著天藍色的服裝,珠串的耳墜像拳擊手的拳頭那麼大。費歐娜並沒有馬上看見那個用眼睛和修長手指說話的傷疤少年。當然,他從不擠在第一波的人群裡。 阿巴希先生從領頭的駱駝身上卸貨,駱駝似乎正從覆著毛髮的眼睫下瞪著他。教師馬塔尼也幫忙卸貨。 「馬塔尼!見波。」費歐娜說著,用指尖刷過馬塔尼的指尖。從第一次見面之後,這就變成他們的招呼方式了。當時費歐娜要跟他握手,伸出手的時候,馬塔尼正張臂提起一箱書,沒有握成,於是費歐娜碰碰他的指尖代替。馬塔尼一定以為這個姿勢是故意的,是她居住的美國某地獨有的習俗,因此下次見面時,馬塔尼就主動刷她的指頭。開開的鼻孔,厚厚的嘴唇,使得馬塔尼的臉孔看起來堅定而權威。而他的眼睛,相反的,卻令她想起溫熱的可可。當馬塔尼靠近,她聞到某種好聞的辛香味,類似胡椒和肉桂的混合。眼前的他穿著深色褲子,淺色襯衫,左腕套了個金屬手鐲。 「你好嗎?」她問。 「史維尼小姐,我們大大地利用了那些書。」馬塔尼說。 「叫我小娜,」她如同往常那樣說:「我又帶了一堆雜誌來,還有一些鋼筆和鉛筆。外加六本要給你的書。他們學得怎麼樣,你那些學生?」 馬塔尼伸手抓住一個小男孩的手臂,很快地跟他說了話,然後轉頭向費歐娜說:「讓納迪夫表現給妳看看。」 納迪夫看起來八歲,但也許是十二歲,他伸出一隻手,手上有他用墨水寫的一些數字。他說話,馬塔尼翻譯。他說:「有八隻乳牛,兩隻在乾旱時死掉。春天的時候來了四隻小牛。第二年,剩下的乳牛當中有一半當了媽媽,所以就從十五隻乳牛開始,以後滿山遍野都是牛。」 「而且,還會有很多牛奶。」費歐娜補充。 「這要感謝數學初級教本。」馬塔尼說。 「對,太過謝謝你們。」 「『非常』謝謝,」馬塔尼糾正他:「納迪夫,用『太過』就太超過了。」然後他玩笑著對那個小男孩低吼,引得費歐娜和納迪夫都笑了。 「他的閱讀如何?」費歐娜問。 「英文有進步。上一次他拿了一本寫象牙海岸的書。」馬塔尼說著,指了指小男孩的手臂,他帶著那本書。 「你會念嗎?」費歐娜問,俯身向小男孩。停頓了一下之後,馬塔尼翻譯。 「好多難字。」納迪夫用緩慢的英語回答。 「可是我們很愛看那些圖片,」馬塔尼很快地說:「也在學著認字。」 費歐娜搖搖頭。大部分書都是人家捐的,不一定合適。「我們需要簡單一點的書,是不是,馬塔尼?而且要多一點用史瓦希里語寫的書,而非英文書。」 馬塔尼面露笑容。「妳知道,那些小男孩就是不肯拿簡單的書,」他說:「而且我希望他們學英文。」 「史維尼小姐,」阿巴希先生叫她:「我們差不多好了。」草蓆已經鋪在金合歡樹下,書也已經一排排放整齊。阿巴希先生僵直地站著,遞給她一塊有夾子的寫字板,登記歸還和借出的書。一個小孩拿來一個大水桶,顛倒放在地上,費歐娜坐在上面,寫字板放在腿上。然後阿巴希先生向馬塔尼點點頭。彷彿是一道無形的門打了開來,孩子們擠向前,大人們緊接在後。 阿巴希先生以權威的口吻說著話,費歐娜猜想,他在叫大家守秩序排隊,但沒有人聽他。興奮的聲浪響起,混成一片。馬塔尼鑽到孩子之間,翻譯書名,念出開頭的段落,幫忙他們選書。 費歐娜把每一本歸還的書登記註銷,並在阿巴希先生眼前稍微檢查了書的狀況。阿巴希先生似乎不屑做這種瑣事,這倒是稱了費歐娜的心意。她做這類事情也並不頂適合。她常想,在很多方面,她是不太像個圖書館員的,不如她許多同行那樣,井然有序,注重細節。然而,她很樂於在這些散布的小部落社區裡,做這件特別的工作。她高興知道哪本書最常被借出,哪本書不受青睞。也高興在這些意想不到的圖書館新顧客遞出他們挑選的書時,細看他們的臉龐,然後雙方的手同時握著書一會兒,由她登記書名和名字。即使有過度浪漫之嫌,在那一刻,她所感受到與這些人的連結,這是促使她在此的部分關鍵因素。 這一點,連結了一段兒時記憶,關於媽媽和飢餓的比亞法拉人。 費歐娜在文法學校的時候,她寡居的母親脾氣不好,四個孩子當中任何一個哭,她只能忍受十分鐘,就耐不住性子咒罵了起來:「看在聖布麗吉德的份上!你們也不想想飢餓的比亞法拉人?!」如果那個惹惱她的孩子還繼續哭,那就得準備屁股挨揍了。每次費歐娜的媽媽說出這句警告語時,總是急促不清地衝口而出,帶一點愛爾蘭腔。費歐娜知道聖布麗吉德,這是她媽媽最喜歡的聖人。傳說中是個奴隸的漂亮女兒,能治癒痲瘋病人,能把水變成酒。可是「疾俄的比鴨發懶人」,這她就聽不懂了。要是能夠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或許她終究可以理解她複雜難懂的媽媽。這個女人,瞧不起愛爾蘭天主教的慈善事業,卻擔任曼哈頓一位學者的「私人祕書」。這位學者的事她鮮少提及,因此費歐娜只能靠想像。 費歐娜在任何辭典都查不到這個隱晦不明的片語,不只教室裡查不到,學校圖書館查不到,她最好的朋友莉莉.麥可埃爾羅伊家裡也查不到。莉莉住在布朗克斯區她們家附近的街上。她大著膽子問過一次:「媽,『疾俄的比鴨發懶人』是什麼?」結果「啪」的一聲她就挨了打,而這一下本來是該賞給她小妹的,小妹是這次吵鬧的人。 上了中學以後,費歐娜在家裡已經發展出一套古怪詼諧的模式,或者表演體操特技,或者說冷笑話,來博得她那正襟危坐、負荷過重的媽媽一笑。有時她的努力會奏效。但費歐娜如果想親近媽媽,總是被拒:對於孩子大膽提問的少數問題,她都不回答。譬如問她的童年,她的工作,甚至他們的爸爸。費歐娜只知道,當她還是幼兒時,有一晚爸爸走夜路回家,被汽車撞死了。她媽媽說:「該記得的,不要忘記;該忘記的,就別記掛。」 於是費歐娜斷斷續續,一直想知道「疾俄的比鴨發懶人」是什麼。 到了高中社會課,她才知道什麼是比亞法拉人,她開始在館藏豐富的中曼哈頓圖書分館搜求他們的歷史。有好幾個禮拜,她天天到五樓,埋頭在圖書館的厚重木桌上,專注啃讀,宛如比亞法拉人是她必須發掘的一項祕密,她終究要知道這與她感情疏離的媽媽有什麼關聯。…… 閱讀全文 ──摘自《駱駝移動圖書館》第一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