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智仁勇
在童軍三指禮中學到「智仁勇」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這原來是要用來應付人生不斷會出現的「惑憂懼」。一如所有現成供應的答案一樣,如果連題目都不了解,答案也無濟於事。但幸好我還知道有「智仁勇」這三個字,因此走過中年的一大段之後,才看到自己解決生命問題的方法有許多「不智、不仁、不勇」的地方。
這一輯中的書都是以某個人的思想、為人或生活故事為主,閱讀時,也都曾引發我對「智仁勇」的思考;作者的言行透過文字進入了我的內心,這些書增加的不是我的某種新知,而是透過作者觀看這個世界的方法與人應該徹底實踐自己的啟發,是一種理解與開竅。這時,我所閱讀的範圍已大到「人生」這本書了;它既是個別的、也存在於不同時間,奇妙地供應了我所需要的同情共感與動力。
生之喜悅
「 悲觀的人埋怨風向,樂觀的人期待風向改變,踏實的人則調整風帆。」是威廉.亞瑟.沃德(William Arthur Ward)的話,我好喜歡這句話,也相信這句話中有愛默生的哲學。如果要為還不認識愛默生的人介紹他的思想,我想以他所宣揚的一句話來做為開頭:「人活在世上是一件樂不可支的事。」因為,我們正處於許多人覺得憂鬱、人生無趣、生活沒有目標的世界。如果每個人願意盡一點力量來表達對「活著真好」的同意,也許這微溫與微亮就可以溫暖照亮彼此的生活。重讀《愛默生選集》是因為讀安德魯.所羅門的《走出憂鬱》(正體中文版譯為《正午惡魔》),而我讀《走出憂鬱》是因為身邊出現了好幾個為憂鬱所苦的年輕人,又看到有些醫生對他們放長線的計劃更使我感到非常難受,因此我想多了解現代人與憂鬱的問題。
生命與生活所要面臨的困難代代不同,原本,了解困難的存在就是一種應付生活的本能,但到了今天,人類突然出現了一種想法,認為憂鬱是不應該存在的,是病,人應該經常覺得快樂才是正常;這是一個很新的標準,也是我所難以了解的境界。
我認為憂鬱不曾與誰的生活真正分開過,我們只是在一生中不斷努力轉化對憂鬱的感受。記得小時候家鄉的小魚港每場颱風幾乎都帶來一些悲傷的消息。課本中所讀到的:「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呢?」雖然不是我的家庭煩惱,卻是漁家同學們的煩憂。即使是小孩子也沒能免過那些真真實實的擔心,我們從小就知道憂愁、擔心、寂寞與孤單的滋味。
有一兩年,學校接連有同學的父親出海未歸,被大浪吞噬。無論住在山上或海邊的人,大自然對我們的生存都是有威脅的,生活並不容易,但是,沒有人告訴我們說這些困難是不應該存在的,在困難中,也沒有人失去對快樂的想望;快樂很難得嗎?是的,我們都這麼認為,因此,得到快樂就更知道要好好珍惜。有時候,天空的晴朗,太陽的顏色,路邊的花開花謝,或沒有挨罵的一天就讓人有一點感動,也有一點快樂。
這幾年,越來越多人告誡我們要注意自己的「情緒健康」,甚至還有量表可用於自行診斷是否有自殺的傾向,憂鬱所帶來的壓力越擴越大,從自身到家庭,人人都很警覺,動不動就聽到有人說:「再這樣下去,我會得憂鬱症。」。我曾問過一個才二十五歲不到卻已在服藥的年輕人說:「你為什麼要吃藥?」我反對他吃藥是因為吃了藥影響了工作能力,也影響團隊對他的看法。這個年輕人告訴我,自己從小就不快樂,而他覺得不快樂是一個不能不解決的問題,所以才去找醫生。醫生告訴他這種狀況不吃藥是不會好起來的。我問:「醫生已經診斷你有憂鬱症了嗎?」他說:「不,現在醫生不會隨便告訴一個人他有憂鬱症,這會使病人有壓力。但醫生覺得我是需要吃藥的。藥不能停,而且要從高劑量再慢慢往下調降。」不只吃藥,這些病患通常還會在醫生的建議下服用很昂貴的營養品,因為吃了藥就會食慾不振,影響到正常營養的攝取,所以要靠營養品來補充。就這樣,這個年輕人每個月得把薪水中的某一部分用於看病與營養品,而實際上,他的診療與營養品外的醫藥費都是納稅者在付的。
我因為陸續看過這種醫療行為,心中便充滿了不平的感覺。比如說孩子紀律不好,也許沒有經過耐心教導就被帶去看醫生,醫生除了給孩子過動症的藥,還同時給媽媽抗憂鬱症的藥,此後,他們便很難離開心理諮商與對藥物的依賴了。我感到同情的,是因為我們對這些狀況的了解與所造成後果的不了解。
十幾年前,我的一個朋友因為面臨公司可能要解散的壓力而開始接受心理諮商並服藥。起先只是輕劑量的抗憂鬱症,但藥物所引起的反應遲滯讓他的母親感到非常的憂心,就在一次返鄉探望家人時,他的母親因為太擔心而要求孩子再跟她去精神科重做診斷。那天精神科醫師幫他打了一劑長效藥,沒想到這劑藥引起了身體強烈的反應,連喉部的肌肉也受影響。母親只一心擔心孩子得憂鬱症又食不下嚥,愛子心切下勉強餵食,但食道肌肉無法正常運作,於是造成了吸入性肺炎,引發腦部嚴重缺氧,變成植物人。辭世前,在療養院足足躺了十年,他自己與妻兒家人的辛苦實在是其他人很難想像的。所以,我只要一聽到有人說:「我心情總是很壞,別人都說我遲早會得憂鬱症。」就難過得想起這位朋友從一個很好看的年輕父親變成植物人躺在床上的模樣。如果Tom 當時不計工作職位高低、不要逃避困難,能想到自己有家庭要照顧,不埋怨風改向而立刻調整風帆,他所改寫的就不只是自己的,還有那個美麗溫柔的妻子和兩個當年才幼稚園的孩子的命運故事。
我這樣想Tom 的一生,是因為我今年已經八十六歲的母親年輕時與憂鬱症也有過交手,她選擇的是不一樣的回應。父親與母親奮鬥起家的生活也很辛苦。她回憶自己從高雄遠嫁台東之後,一年一個緊鑼密鼓地生了姐姐與兩個哥哥之後,體力不得空歇,照顧孩子與工作都非常辛苦,她的精神幾乎崩潰。母親回憶說:「每到黃昏,只要天開始轉暗,我就感到非常恐懼,我抱著孩子,望向屋外,不能自己地痛哭不停,直到孩子的啼哭踢鬧把我喚醒才止。」知道現在有很多人為憂鬱症所苦,母親恍然大悟地說:「我想,我當時得的就是憂鬱症,但因為沒有這種『常識』,也怕看醫生花很多錢,所以只能靠自己愛孩子的心意來克服生活的種種困難,我認為,是孩子使我從那可怕的困境中走出來的。」這大概就是《走出憂鬱》這本書中所提到的「責任感」。
我比較母親當時與今天多數人的生活條件,不能不說,經濟考慮在一定程度中影響了人與憂鬱之間的戰鬥過程。過去考慮付不付得起的醫療費用,現在由全民保險制度取代了這道猶豫的防線,但,這是恩惠嗎?
以愛默生的論點來看,「快樂」的生活不是「諮詢」出來的,其實是怠惰和壞習慣讓許多人的生活變得索然無味。我不想進入憂鬱症的無謂辯論中,因為如果想要了解憂鬱症的人可以好好讀《The Noonday Demon》這本書,也是因為英文書名,台灣中文版才直譯為《正午惡魔》。另外也可以讀林肯的傳記。但如果只是經常心情低落,還不到無可自拔的地步,也許了解《愛默生選集》中的思想就可以讓人感受更多生之歡愉。
愛默生非常努力宣揚他的思想,用自己的長途跋涉、一場場演講與文字告訴大家要感謝生命,「活著是一件樂不可支的事」,他的信心打動了許多人,連那些聽不懂他話語深義的窮苦百姓也想盡辦法要聆聽他的演講,只因為他自己就有「生的感動」。他們說:「看他站在那裡,就覺得人活著一定有意義。」了解愛默生的年代才能使我們思考為什麼「樂觀」、「實事求是」與「自我信賴」都是在生活較為辛苦的社會才有的精神,這有助於我們反省,想要倚賴藥物得到生的歡愉是否是對的方法?
我曾好奇,如果台灣的健保不給付精神科的費用,這些就醫的狀況會如此普遍地出現在收入並不高的年輕族群當中嗎?而他們的父母對此又做何感想呢?這種擔心與無奈,我猜也只有既是心理醫師又有成年子女的人才能夠認真回答的吧?真希望每一位心理醫師都是在道德與良知的監督下工作,真希望他們能對某些年輕人說:「你沒有問題的,你只是需要更認真工作,好好吃飯,該休息的時候休息,交幾個有益的朋友。」那麼,他就從痛苦中拯救出許多父母,並減少日後必須依賴社會照顧的人。如果我是心理醫生,我也會介紹他們讀愛默生的書,絕不會把孩子培養成藥物與諮商的依賴者;因為我有孩子,我了解也同情當父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