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夢紅樓.微塵眾】系列(全6書)
蔣勳 著 / 遠流出版
平裝 / 正25開 / 附典藏書盒 / 全6冊 / 每冊224頁
定價:1,800元;優惠價 7.5 折:1,350 元
雲門舞集十週年時,林懷民編作了舞劇「紅樓夢」,賦予文學經典一種全新的現代角度。賈寶玉穿著鮮綠小三角褲赤身裸體出現,讓許多保守觀眾嚇了一跳。當時為了配合演出,我做了幾場演講,也依據演講內容,編寫了《舞動紅樓夢》,由遠流出版。
匆匆過了三十年,這幾年,舞劇「紅樓夢」很少演出,甚至宣布封箱。《舞動紅樓夢》這本書也早已在市面上絕版。
遠流常接到讀者電話,問起這本書,因此決定重新編輯出版。
當初與舞劇演出相關的部分稍作調整,重新回到《紅樓夢》原典,增刪一些文字,特別強調《紅樓夢》中「現代」的部分,就是這新版的《夢紅樓》。
這本書以「青春」做主線,是一個大約十歲到十五歲的青少年青春的回憶。現代人閱讀《紅樓夢》容易有年齡的誤差,總覺得那麼成熟敏感的心靈起碼過了三十歲,所以改編的電視電影就與原著本質不符合。
三十歲以後其實不容易有《紅樓夢》中青少年的單純、天真,以及不確定的自我摸索。
《紅樓夢》寫青春的單純、天真、不確定的自我,是世界文學書寫青春的一絕。
青春是生命初始,一切都不確定,連性別也不確定。因此賈寶玉的「愛情」也撲朔迷離,他最早性幻想的對象是秦可卿,實際發生性關係的是貼身丫頭襲人。但不多久他就愛上了同性的秦鐘。他與黛玉是前世緣分,一見面就覺得面熟,他與年輕貌美的北靜王也關係曖昧。
「愛情」與「性」都是青少年正在摸索的功課,功課正在做,還沒有結論,所以行為上充滿「不確定性」。
正是因為青春的「不確定性」,使《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或同年齡的青少年之間的「愛情」或「性」寫得非常真實。讀者自己家裡如果有十幾歲的青少年少女,父母長輩若是沒有主觀教條偏見,不刻意用道德掩蓋,應該可以認真觀察孩子的行為,與《紅樓夢》做有趣的映照對比。
《紅樓夢》是一本長時間被誤解的書,考證癖好的人努力鑽營書與歷史的虛假關係,狹窄的古典文學學院教書匠,只囿限在古詩詞誄賦的詞章修辭上,假想一個不真實的「古典」。許多人可能遺忘了《紅樓夢》在三百年前是一本多麼「現代」的小說,多麼顛覆主流價值,多麼控訴傳統威權,多麼大膽曝露家族的腐敗。而在三百年後的今天,在許多保守的華人社會,這本偉大著作的顛覆、揭發與控訴,依然如此真實,遠遠勝過當代的許多華文創作小說。
《紅樓夢》用「真(甄)」與「假(賈)」兩個姓氏串連起整部故事,我們以假當真,或以真當假,都可以在書裡有哈哈一笑的領悟。
一部《紅樓夢》如此寬容,「真」與「假」任君選擇,作者有關心,有悲憫,卻不執著,於一切有情無「憎」無「愛」。
《紅樓夢》數十年來一直在我床頭。一函石印本的《石頭記》,有紅筆眉批圈印,線裝,握在手裡輕而柔軟,最適合睡前隨意翻閱。
我不太在意從哪一章回看起,也不太在意到哪一章回結束。如果是一個夢,通常開始、結束都並不必然。
文學論述、註解、考證,看多了,好像很「真」,卻又覺得與《紅樓夢》反而越離越遠。
在枕上懵懂睡去,似醒非醒、似夢似假時分,好像我多懂了一點《紅樓夢》。
許多晚上在入夢前看的《紅樓》片段,若即若離,丟了書,在枕上睡著,才是真的《紅樓》來與我對話。
那些繁華繽紛,只是前世始終忘不掉的一次花季,每每在沉睡中不想醒來。
我總覺得寫這本書的人也在夢中,不想醒來。對他來說,夢比現實要更「真實」吧。
《夢紅樓》重新出版,也當然只能與有前世緣分的人會心一笑吧。(本文摘自《夢紅樓》新版序)《紅樓夢》多看幾次的朋友,大多會從原有關注的林黛玉、薛寶釵、賈寶玉幾個主角,轉到對一些小人物的關心。
其實,賈寶玉夢入「太虛幻境」,翻看了自己家族女子命運的帳冊,他最早翻開的,也不是首善的十二金釵正冊,而是又副冊。又副冊裡記錄的是丫頭們的命運。可見,名稱雖有「正」、「副」,《紅樓夢》作者在書寫上並無先後,卻有一視同仁的平等心。他花在寫丫頭金釧、襲人、晴雯、平兒、鴛鴦,甚至小紅、芳官、司棋……這些人身上的心血,一點不會比小姐們少。
除了丫頭以外,《紅樓夢》裡許多人物,像不知名農村裡無名無姓的二丫頭,像會作法唸咒支使小鬼的馬道婆,像懂得利用權貴打黃牛官司的淨虛女尼和她下面有點姿色被秦鐘強暴的小尼姑智能兒,這些人,出場一兩次,故事不多,卻留下很清晰的畫面,也留下了很大的讓讀者思考反省的空間。
《紅樓夢》的男性主角好像就是一個,賈寶玉。但是多讀幾次,也會開始注意到作者關心的人物如此多,第十一回、十二回,賈瑞是寫得極好的一個,他的暗戀王熙鳳如此強烈,難堪卑微,至死不悟,讓人心痛。賈瑞讓我想到許多現世社會裡在不克自制的愛情慾望中一步一步走向自我毀滅的男子。
薛蟠也是作者花極多心思塑造的角色,他簡直是一個無法無天的花花大少,不學無術,粗俗可笑。但看得出來,作者並不覺得薛蟠心壞,他是典型被寵壞的官二代、富二代。他的手下豪奴打死了馮淵,他可能根本都不知道,因為自然有家族權勢者去打點訴訟官司,他連衙門也不用去。
蔣玉菡,一個在舞台上反串女角的俊美男子,他像今天的第三性公關,男男女女大概都要交陪。他跟賈寶玉、北靜王都有交情,關係曖昧,作者點到為止,沒有直說。但蔣玉菡是被權貴的忠順親王包養的男寵,外面傳說蔣玉菡跟寶玉要好,忠順親王府就派人到賈家拿人,害寶玉被父親痛打一頓。
《紅樓夢》的作者在靜觀來來去去的眾生,各自有各自的因果,各自要了各自的冤業,作者悲憫,但似乎連救贖之心也沒有。一落救贖,大概也就有了偏見執著吧。微塵眾
我喜歡《金剛經》說的「微塵眾」,多到像塵沙微粒一樣的眾生,在六道中流轉。「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於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否?」鳩摩羅什當時為何用了「碎」這個字?我眼前的人,親人、朋友、愛侶、仇怨、寵物或流浪狗;我眼前的物,房子、車子、電腦、財寶或金錢,這些「微塵眾」,碎為微塵的眾生,流浪生死途中,有時真如灰飛煙滅吧。
仰望晴日夜空,無數星辰,密密麻麻,大大小小,遠遠近近,多如恆河沙。漫天無邊、無盡、無量的星辰,也讓我會想到「微塵眾」。
然而,佛說:微塵眾,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
所以連那密密麻麻、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天河星辰,也只是一夜的幻象嗎?
我因此可以回到人間,靜觀眼前來來去去、哭哭笑笑、愛憎嗔怒、怨親糾葛、悲喜無常的眾生了。
在繁華的街市,眾生行走,確實都如魂魄。如果是魂魄來來去去,是否仍然惹人牽掛。
在河邊做復健的功課,每天行走一萬步,功課之餘,認識很多流浪狗。有本來出生在河灘上、自己覓食長大的;也有的是主人帶來棄養的,脖子上還帶著頸圈。一隻小白狗,頸圈是粉紅色的,上面打著不鏽鋼製作、一個扣一個的心型裝飾。小白狗畏縮可憐,渾身發抖,茫茫然四顧,嚶嚶哽咽泣叫。我在手掌上餵牠食物,牠從畏懼到一一舔食。食物吃完,柔軟的舌頭觸碰著我的掌心。我看著牠的頸圈,一個扣一個的同心結,不鏽鋼的,閃閃發亮,想像著熱戀的情侶,為寵物買一個頸圈,特別選了心與心相扣的符號。是要提醒相愛、相牽掛的心永遠不離不棄嗎?是什麼原因這寵物又被棄養了呢?
朋友急著問:「你收養那小白狗了嗎?」
「沒有。」我說。
我心裡沮喪惆悵,或許知道心與心的牽掛也可能只是枉然。「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金剛經》說得如此決絕篤定。
即使在流浪狗中,我也還有這麼多的「憎」與「愛」,牽掛也只是自己的執著吧。
每天餵流浪狗,有一天才發現那隻皮包骨、形貌極難堪的癩皮狗,我還是害怕牠靠近,牠一跟來,我就趕緊把食物丟給牠,讓牠在遠處嚼食。
然而那粉紅頸圈的小白狗是可以舔我掌心、靠在我腳邊、是我喜歡撫摸的。
我們有這麼多「憎」與「愛」,或離棄,或牽掛,想到碎為微塵的眾生,便一時啼笑皆非。王狗兒
《紅樓夢》裡薛寶釵有一個頸圈,上面扣一把金鎖,鎖上鐫刻著「不離不棄」四個字。
我想到小白狗粉紅色頸圈上的心心相扣。
《紅樓夢》這本書中的薛寶釵、林黛玉,談的人都太多了。有時候覺得《紅樓夢》要談的似乎也並不是主角,而是「微塵眾」。是薛蟠,是賈瑞,是馮淵,是香菱,是北靜王,是金榮,是不知名農莊的二丫頭,是地方上的潑皮無賴放高利貸的倪二,是賈雨村做官時在一旁侍候的跟班「門子」。「門子」就是站在門口聽候差遣的衙役僕從,他連名姓都沒有,然而小說讀過,常惦記他的下場。
《紅樓夢》裡有人真把孩子取名「狗兒」的,就是劉姥姥的女婿。狗兒姓王,父親叫王成。王成的父親(狗兒的祖父)在京城做過小官,跟同樣姓王的王子騰家族連了宗。
以後風水輪流轉,王子騰這一支,官越做越大,成為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之一,權勢烜赫,出了精明能幹的一個女兒王熙鳳。王成這一族,卻沒落了。孩子生下來取名狗兒,住在鄉下,娶了劉氏為妻,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叫板兒,女的叫青兒。狗兒務農,白日也打點零工補貼生計。劉氏提水洗衣做飯,忙不過來照顧兩個小孩,就把母親劉姥姥接來一起過日子。
我喜歡《紅樓夢》裡寫這王狗兒,祖父還做過一點芝麻小官,跟當今權貴王子騰家族還攀過親,這狗兒就跟一班安分的農民有點不一樣。秋末冬初,要過年了,家裡年貨也沒有置辦採買。王成想不出辦法,又拉不下臉找人幫忙,心裡煩悶,就在家裡打孩子罵老婆。
王狗兒的畫面,現實生活裡不難看到,經濟一不景氣,歲末天寒,就容易看到艱難人家的男人一肚子氣,把氣出在老婆孩子身上。
我們小時候常去附近眷村玩兒,有一些眷村男人,也愛打孩子罵老婆,一到快過年,更是打罵得厲害。當時年幼,不知道生活窘困,可以如此逼人躁鬱。記憶裡有一個男人嚴重到每天晚飯後擺一個凳子,定時坐在門口,蹺個二郎腿,對著過往行人罵。我記不得罵的內容,只是對他抑揚頓挫的蘇北腔印象很深,像唱歌,也像哭。母親說:「他在家鄉做過排長,覺得現在落難了,心裡不痛快,罵罵人,好過一點。」
這王狗兒讓我記憶起一些男人,他們在生活現實裡覺得邋遢難堪,找不到出路,就在身邊看到的瑣事間嘮嘮叨叨。
有趣的是,我們常以為老太婆嘮叨,《紅樓夢》的作者卻讓這看著女婿嘮叨的老太婆劉姥姥罵人了。
劉姥姥大概心疼女兒孫子無辜被罵,也看穿這女婿沒出息,幹不了正事,只會在家裡罵老婆。
劉姥姥是務實能幹的農村女性,遇到事情大概都能挽起袖子就扛起來。這樣的女性當然看王狗兒罵老婆的樣子不順眼,她就開口說話了:姑爺,咱們村莊人,哪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劉姥姥語言漂亮,準確勾勒出農民本分,也給蹺著二郎腿整天罵老婆的王狗兒描繪了臉譜。
劉姥姥要王狗兒想具體辦法,解決問題,告訴他,光生氣罵人是沒有用的。王狗兒頂嘴說:「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有什麼法子可想的?」
王狗兒人生的負面,到了劉姥姥身上,都成了正面積極的力量。劉姥姥想起王成父親跟金陵王家連過宗,有這麼一點古早關係,也就是可能的希望。劉姥姥提議去找金陵王家試一試運氣。王狗兒冷笑,他覺得如今「這樣嘴臉」,去攀王子騰權勢豪門的親,簡直是「打嘴現世」。
王狗兒惦記著祖上做過官,有那麼一丁點過往得意的記憶,活在過去的風光裡,就失去了積極務實本分的能力。劉姥姥罵狗兒「拉硬屎」,憋一肚子屎,還端著架子。王狗兒碰到事情,脖子一縮,就把責任推給岳母。這具有地母個性的劉姥姥果然就在次日天明,帶著孫子板兒風塵僕僕進城去,站在轎馬簇簇、富麗堂皇的榮國府大門前,看著門口兩尊石獅子,這個鄉下老太婆,撣一撣身上塵土,打起精神,要試一試自己的運氣了。
小說後來寫到很多劉姥姥的故事,王狗兒卻不再出現了。二丫頭
《紅樓夢》的「微塵眾」小人物裡,有比王狗兒更無名無姓的人物,就是第十五回裡出現不到一頁的二丫頭。
十五回寫秦可卿的出殯,秦可卿是賈府孫子輩賈蓉的嫡妻。賈蓉原來只是監生,沒有官銜,出殯葬禮執事就不能鋪張。為了讓喪禮風光,賈珍特別找到掌權太監戴權,花了一千兩銀子,為兒子賈蓉買了一個「龍禁尉」的五品官銜。有了官銜,秦可卿的喪事榜書就寫著: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
喪禮在豪門官場,與悲哀無關,其實只是社交的工具。這一天出殯的執事送殯行列,所有公侯郡王都到齊了,一百多輛車駕轎子,浩浩蕩蕩,擺了有三、四里遠。
秦可卿的靈柩要到鐵檻寺去停放,路途很長,出了城,一路都是荒郊野外。前導的人馬找到一處農莊,幾戶人家,就暫時趕開農民,打掃一下,讓賈府的貴婦人們可以休息,洗洗頭臉,換換衣服,上上廁所,歇一歇腳。
王夫人、邢夫人繼續前行,賈寶玉、秦鐘就跟著王熙鳳停下來。鳳姐上茅房如廁,寶玉、秦鐘十幾歲的少年,沒有住過農村,對農家的東西充滿好奇,東問西問,僕從小廝也一一解釋名目用處。
寶玉玩到一個房間,看到炕上一個紡車,沒見過,不知做什麼用,覺得好玩,就動手去搖。這時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衝進來說:「別弄壞了。」這就是二丫頭,她大概紡織工作做到一半,忽然被一幫貴客打斷了,趕了出去。她在屋外看到寶玉胡亂動她紡車,怕弄壞了,就不顧一切衝進來喝止。賈府小廝隨扈眾多,當然立刻吆喝這二丫頭,不准她對少爺無禮。寶玉倒覺得抱歉,解釋說自己沒見過,想試著玩一玩。二丫頭也不畏懼,說:「你不會轉,等我轉給你瞧。」
二丫頭紡線,畫面讓人心生敬重,這是她的生計,不是貴族少爺的玩具。她有農家女兒的大方樸實,有在工作中的認真專注,所以好看。然而十三歲的秦鐘輕浮了起來,悄悄跟寶玉說:「此卿大有意趣。」秦鐘的話文謅謅的,翻譯過來,也就是今天少年輕薄女孩兒的話:「這馬子有意思。」
賈寶玉莊重端正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在二丫頭面前,他覺得不可輕薄下流。寶玉指責秦鐘;「再胡說,我就打了。」
這時候門外一個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二丫頭才丟下紡車走了。
讀這一段,總覺得說不出來的心酸,這樣微不足道的人物,這樣不起眼的細節,《紅樓夢》的作者在大片錦繡的閃爍裡忽然放進一根樸樸實實的灰褐色的棉線。
寶玉悵然若失,原來要換衣服也沒有換。大隊人馬要離開農莊的時候,僕人準備了紅包賞錢,農家的婦人千恩萬謝。然而寶玉在眾人中尋找,卻找不到二丫頭的蹤影。等車駕啟動了,寶玉才遠遠看到二丫頭手裡抱著一個孩子,跟幾個小女孩說笑。
寶玉「以目相送」,最後一個畫面,讀到又使人心中一緊,作者說的是:「電捲風馳,回頭已無蹤跡。」
碎為微塵眾生,大概都是回頭就無蹤跡了吧。電捲風馳,是《金剛經》裡說的:「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倪二
生命裡出現的微塵眾,匆匆擦肩而過,有什麼前因,有什麼後果,也都難再究詰。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又寫了一個有趣的人物倪二。倪二是賈芸的鄰居,作者的描繪是「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飯,專愛喝酒打架」,幾句話,讀者有了一個世俗的印象,大概就是個流氓地痞。
賈芸是賈府草字輩的青年,父親早死,單親母親帶大,生活艱困。找不到工作,十七、八歲,很認真要謀個差事。剛開始巴結賈璉,希望找一點頭路,也曾經厚著臉皮攀上賈寶玉做乾爹,但都沒有結果。賈璉懼內,事情都是王熙鳳一手抓著。寶玉是大少爺,事情答應了也常丟在腦後。賈芸沒辦法,想去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的藥鋪賒欠一些冰片、麝香當禮物,走王熙鳳這條路。
卜世仁這舅舅苛薄慳吝,賈芸父親死時,舅舅代理喪事,連哄帶騙,把賈芸父親留下的田產房子都搞走了。賈芸生活不下去,只好找親舅舅幫忙,賒一點冰片、麝香,還特別說,一有工作,立刻償還欠款。
舅舅不肯賒欠,還大罵賈芸不知生活艱難。賈芸氣得要走,舅舅又礙著情面,問要不要吃飯再走。舅母此時就在屋內揚聲說:沒有米了,留下外甥挨餓不成?
富貴過,又落難了,才能如此看人間的冷暖吧?作者好像沒有悲憫自己,而是靜靜看著人來人往的「微塵眾」。
賈芸走投無路,心裡忿怨羞辱,走在路上,一頭就撞到一個醉漢。這醉漢就是在賭場吃飯,正好索債歸來、醉醺醺的倪二。倪二是地痞流氓,給人撞到,拿拳頭就要打人。
第一次讀到這段,覺得這賈芸真是倒楣,一連串碰到不好的事情。
沒想到賈芸這次遇到了貴人,他一五一十把如何被人侮辱的事說了一遍,倪二氣得就要去揍人,他說:「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教他人離家散。」
後來知道這卜世仁是賈芸親舅舅,倪二也不好動粗,就豪爽地拿出剛索債來的十五兩三錢銀子,要賈芸去買冰片、麝香。
賈芸喜出望外,就說要按規矩簽文契借據,以後本利一起償還。倪二大笑:「你若要寫文約,我就不借了。」
賈芸因此用這筆銀子買了冰片、麝香,賄賂了王熙鳳,得到一個在花園種樹栽花的差事,第一次就領到二百兩銀子。苦哈哈的待業青年賈芸,從此有了出頭的機會。
我想,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從倪二身上得到這樣好處的吧,倪二那一天為何善心大發?「微塵眾」裡的「冤」和「親」,還真是要看不可知的因果緣分吧。
王狗兒、二丫頭、倪二,都是《紅樓夢》裡一頁就講完的小人物,但真耐人尋味。
許多《紅樓夢》畫傳、繡像,都找不到二丫頭、王狗兒,顯然畫家們也覺得他們微小如灰塵,不值得一畫吧。(本文摘自《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Ⅰ》自序)我口中啣著一塊石頭誕生了。
他們卻都說是玉,是通靈寶玉,上面還鐫刻了八個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那其實是一塊石頭,是女媧採集來的石頭,有各種不同的顏色。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她把採集來的石頭放在大鍋裡用火熬煮,煮成濃稠的熔岩,便用這彩色斑爛的熔岩修補天空上的破洞。
破洞修補好了,西北邊的天空留著色彩豔麗閃耀如翡翠琥珀瑪瑙珊瑚的霞光,走過的人都停下來觀看讚歎。
那是夕陽。夕,亦日亦月,非日非月,是在日月交替的曖昧時光。女媧在天上留下了像一道一道咒語般的神秘符號和色彩。
符咒都是無法解讀的,然而自古以來人們都試圖解讀符咒。
莫失莫忘,我會失掉什麼嗎?我會遺忘什麼嗎?
原來計畫用來補天的一塊石頭,卻被遺棄在洪荒的大地上,沒有用了,那麼我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莫失莫忘,歲月來去,我只是丟棄在地上的一塊石頭。那僅僅一塊,剩下來沒有用來補天的頑石。
頑石,沒有用,沒有靈性,不能成為天上閃亮的霞光。被遺棄在大荒山,被遺忘在無稽崖,孤單寂寞,過了無數歲月。日月交替,星辰流轉,在青埂峰下,一塊石頭,無想、有想,非無想、非有想,開始感覺到了自己,開始意識到了自己。
一片葉子,通常在三億年以上漫長的時間,慢慢尋找到自己的形狀。為了吸收日光,形成葉片;為了要分布水分,形成葉脈;為了在暴雨時要快速排水,形成狹長的葉尖,或者形成蠟狀的薄膜;為了要阻擋昆蟲齧食侵害,形成葉緣的鋸齒或細刺。
一塊石頭,會如何尋找自己的形狀、體積、重量、質地?
一塊石頭,會如何尋找自己在高溫時成為熔岩液體流動的狀態,或者,噴發時飛升成氣體雲霧的渺茫之感?
一塊石頭,會記得數億年過去大荒山裡的風聲雨聲嗎?
自怨自哀的石頭,怨恨、哀傷、寂寞、忌妒、失落,也都會讓一塊石頭從無想慢慢成為有想嗎?
他聽到草木在大荒的風裡颼颼的聲音,他彷彿覺得那像是一種哭泣,然而,他只是一塊石頭,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在沒有用的自怨自哀的寂寞裡,度過漫長歲月的頑石。
自怨、自哀,也是修行的過程嗎?孤獨和肉體的痛,煩惱和牽掛,也都是修行的條件嗎?
然而,是多少歲月裡痛和孤獨的熬煉,他才確定聽到了哭聲。
很低微的哭泣的聲音,夾在洪荒的風裡,草木颯颯,那哭聲必然在大寂靜中讓石頭驚動了。
有想、無想,他有了牽掛,也有了煩惱。
「無明所覆,愛緣所繫」,他開始要經歷愛恨了。
石頭左思右想,石頭東張西望,牽掛都是煩惱,牽掛也使他想要流動,想要噴發。
關於大荒山裡石頭的故事,都寫成了《石頭記》,至於《紅樓夢》,或許只是人間的多事而已。
我們有時候做夢,會夢到自己變成一塊石頭。那或許不是夢,是在夢裡跟真正的自己相遇了。
幾世幾劫之後,還會有機會跟真正的自己相遇嗎?
那石頭找到了哭聲,是一株草木,帶著絳紅色的珠光,在風裡搖曳。纖弱,細瘦,好像沒有被好好照顧,躲在幽微的角落低低哭泣。
如果一種哭聲,聽過幾億年,那哭聲會不會變成肉體上忘不掉的記憶?
是洪荒裡的哭聲,還沒有肉體之前茫昧無以名之的哭聲。
好像是哭聲讓石頭有了移動的心思,是想靠近哭聲的念頭讓他流動起來了。他彷彿忽然記起來了,石頭曾經是噴發的熔岩,這冰冷沉重的身體,曾經何等熾熱,觸碰到一點點他的高溫都要化為灰燼。
熾熱高溫在洪荒中冷卻成了石頭,石頭自己也遺忘了,他的身體曾經流動飛揚,他的身體裡還封存著火種,可以成為大火,讓草木世界燃燒成灰燼。
那是石頭的一個故事,是《石頭記》的開始。
石頭牽掛草木,擔心這纖弱單薄的草木會枯萎,就日日以靈河的水去澆灌。
所有的牽掛都如此開始了煩惱,我害怕起來,我澆灌過的每一個盆栽,我照顧過的每一株樹木,都記得我的牽掛嗎?
我在荒野的河岸邊每一天餵食的流浪狗,牠們也都會記得我的牽掛嗎?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啊,牽掛原來是糾纏的開始。
那麼,可以沒有糾纏嗎?可以不要有糾纏嗎?
石頭其實是一直聽到哭聲的,因為哭聲,他找到草木;因為哭聲,他用靈河的水澆灌;因為哭聲,他想試試看離開石頭的身體;因為哭聲,他走了,找到新的胎生肉體,成為一個姓賈的家族的孩子。他出生時嚎啕大哭,四周圍觀的人就看到了他口腔中一塊瑩潔發亮的玉。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塊石頭,還帶著洪荒裡哭聲的記憶。
石頭日日澆水,那一株草因此長得很茂盛。然而石頭走了,草木在繁華裡落寞著。茂盛的草木都有感傷,繁花盛放原來如此淒涼。這絳珠草無想、有想,有了牽掛煩惱。她自己問自己:這些歲月裡得他雨露之恩,要怎麼償還啊?
我要怎麼還他給我的水?
愛,要不到,多麼痛苦。然而很少想到,愛,還不出去,原來可能是更大的痛苦。
絳珠草要把所有石頭給她的水全部償還回去。
草木有願,努力修行,又是數億年過去吧,草木找到了一個女子的身體。她要到人間去,去跟石頭相遇,把石頭給她的水還掉,用一生的淚水來還。
《紅樓夢》的故事,回到《石頭記》的原點,是還眼淚的故事。
啣著一塊石頭誕生在賈家的男孩子,被命名「寶玉」,身上永遠佩帶著那一塊出生時的石頭,莫失莫忘。草木修成女體肉身,跟著來了,誕生在林家,取名「黛玉」,她的母親是賈敏,賈家嫁出來的女兒。
來到人間,石頭和草木是表兄妹,剛開始住得很遠,後來黛玉喪母,幾歲就千里迢迢北上投靠外祖母。
見到了石頭,石頭已經十歲左右,看到妹妹,很篤定地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石頭說話,常常是荒唐之言,大人笑他「胡說」,但他們真的見過,在洪荒之前,在無可稽考的歲月,這塊石頭和這株草的確相見過。
石頭曾經用水澆灌她,這一世,她回來償還。
他們都聽到了哭聲,黛玉總是哭,因為她還完了眼淚才能走。
我們總在找哭聲,「從痴有愛」,《維摩詰經》說的好像也是石頭和草木的故事。
僧肇註解《維摩詰經》的「痴愛」說:「群生之疾,痴愛為本。」因為「痴」、「愛」,眾生都生了病,但僧肇好像也沒有解決的辦法,他說:「痴愛無緒,莫識其源。」
我們不知道痴愛從哪裡來,找不到源頭,沒有邏輯,無法整理出頭緒。
石頭和草,都只是痴愛的故事吧。
把石頭的故事說完,有一個和尚、一個道士遠遠走來,笑吟吟地,看著青埂峰下一塊頑石,好像說「別來無恙」。
那塊頑石去了好多地方,認識了好多人。
但是在熱鬧繁華的人群裡,他總是聽到低微的哭聲。無論如何眾聲喧譁吵雜,他一靜下來就聽到那哭聲,那麼細微低抑,四周的人都聽不到,但他聽到了。
那哭聲一路跟隨而來,莫失莫忘,是那一個瘌痢頭和尚和一個跛腳道士笑著跟他說的話。
不可失去什麼?不可忘了什麼?
為什麼洪荒裡總是哭聲?
他似乎還記得一塊石頭最初的體溫,從熔岩的熾熱滾燙逐漸涼冷下來的漫長記憶。
石頭是頑劣的,沒有任何人比他自己更知道他有多麼頑劣。
他是「混世魔王」,他要在人間受寵,受祖母、母親寵愛,他要驕縱不法,他要顛覆人世間一切禁忌與規矩,他要用最初熔岩的體溫燃燒起來,讓大家看毀滅裡的繁華。
有一個君王,為了要看女子的笑,燃燒起烽火;有一個君王,燃燒起自己的京城,看大火熊熊,看毀滅裡無與倫比的美。
石頭的身上有毀滅的基因,他記得無才可補天的洪荒裡的孤獨。
十三歲或十二歲,他生理上發生了變化,喝了酒,醉醺醺睡在秦可卿的床上。他被秦可卿的被褥包裹著,身上都是秦可卿的氣味。這個女人,是他姪兒賈蓉的妻子,然而他做了夢,到太虛幻境,遇到警幻仙姑,遇到和秦可卿長得一樣的仙姑兼美,他在夢中做愛,遺了精。
夢醒時,他口中還叫著:「可卿救我!」
痴愛無緒,其實沒有人可以救他。
有一天他會知道,要跪伏在一片白茫茫大地上,向遠遠的人間的父親磕頭,那個父親也當然只是人間的假象。他長跪叩頭,其實只是要跟自己的肉身告別吧。父親是假象,母親當然也是假象,連自己用了多年愛恨牽纏、錦衣玉食的肉身,也一樣是假象吧。長跪叩頭,是和夢幻泡影裡的自己告別,回到洪荒,依然只是一塊無思無想的頑石吧。
不知不覺《微塵眾》寫了這麼多篇。當初只是想再一次整理石頭在人間遇到的所有生命,像夢裡有肉體緣分的秦可卿,像遺精在褲子上被發現的丫頭襲人,他們都有了不可解的緣分。
沒多久,他愛戀了秦可卿漂亮的少年弟弟秦鐘,又跟秦鐘爭著要小尼姑智能兒手裡的一碗茶。
秦可卿死了,出殯喪禮上認識了北靜王,北靜王送他一條紅麝串,他回家把麝串送給黛玉,黛玉丟回去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
出殯的路上他還遇見了農家的二丫頭。僅僅見一次面,風塵滾滾,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緣分有時候很短,匆匆擦身而過,一回頭就不見了,明知不會再見,但還是想回頭。
或許石頭開始知道,生命無論如何活下去都是遺憾。
和不愛的人在一起,是遺憾。和所愛的人在一起,好像也一樣是遺憾。
他看看薛寶釵,看看林黛玉,不知道是金玉良緣,還是木石前盟。
或許在人間遇到的所有生命都只是微塵眾生,金釧是微塵眾,蔣玉菡也是微塵眾;晴雯是微塵眾,晴雯一張一張撕碎的扇子也是微塵眾,她生病徹夜補好的雀金裘也一樣是微塵眾。賈環手中的油燈,馬道婆的符咒,柳湘蓮的俊美灑脫,趙姨娘的鄙吝卑微,也都只是微塵眾。
我可以嘗試用微塵眾的方式,閱讀一部小說裡的芸芸眾生嗎?
微塵眾無論如何也只是人間的一場假象,石頭卻對假象貪嗔痴愛,顛倒夢想。
我們何嘗不如此?把一部《石頭記》認真當作《紅樓夢》。
我可以用微塵眾的方式,閱讀我自己一生遇到的芸芸眾生嗎?
《石頭記》或《紅樓夢》都可以在街頭巷尾閱讀。將近四十年,一次一次來日本京都三十三間堂,記得第一次走進來,被一千尊一式一樣的觀音像震撼,一千尊一式一樣的千手千眼觀音菩薩造像。後來一次一次來,發現每一尊造像的不同,高一點,矮一點;胖一點,瘦一點;憂愁一點,喜悅一點;牽掛多一點,少一點,原來每一尊有每一尊的心事。我也執著,慢慢開始分辨,哪幾尊是湛慶雕刻製作的,哪幾尊是康圓製作的,祂們有哪些地方不一樣。
看得很細的時候,會看到細長的眼裡偶爾泛出的淚光,會看到嘴角微微上揚的笑,彷彿聽到哭聲笑聲,會驚訝一尊觀音腰腹間微微的呼吸。
合十敬拜,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想起石頭一生中遇到的,像妙玉、像賈瑞,都只是走火入魔吧。
一千尊觀音胸前合十的手,有的鬆,有的緊,也都不完全一樣。
二○一五年深秋再來三十三間堂,一列一列排開的一千尊觀音,也都像《石頭記》裡的眾生,他們原來也如此相像。是法平等,因為執著,我就看到他們的不同,有分別,也有了愛恨。
還想再跟許多愛紅樓的朋友一起讀《石頭記》,再多讀幾年,不知道會看到什麼?
總惦記著賈薔買給齡官的那一隻雀鳥,叫做玉頂金豆嗎?不知飛去了哪裡?
還有黛玉瀟湘館養的那一隻鸚哥,會嘆氣,也會吟詩。
總惦記著芳官右耳眼裡那一粒玉塞子,不知它最後如何?
總惦記著史湘雲掉在芍藥圃花瓣裡的扇子,被一重重花瓣掩埋,可曾何時再被發現?
總惦記著尤二姐吞下的那一塊金子,在腸胃中墜斷,那麼沉重的一塊金子,還在傷痛的肉體中嗎?
而尤三姐的眉宇俊美,卻帶著嗔怒傲氣,像興福寺那尊眉頭緊鎖的阿修羅。
可以把微塵眾一一樹立起來,不知會不會像一千尊觀音,如此相像,又如此各有心事。
再一起讀幾年《石頭記》,在眷戀感嘆處用紅筆圈點批註,也在該放下的時候放下,把它再還給一僧一道。
我不知道石頭後來是不是出家做了和尚,更多資料是說他在家敗人亡之後淪落為街頭乞丐,為了餬口,做了更夫,跟人吵架鬥毆,被北靜王遇到。
他或許並不想遇到北靜王,寧願就只是一名落難的更夫吧。(本文摘自《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Ⅴ》自序)案頭,床頭,有時馬桶邊,總會跳出一本《紅樓夢》。清理藏書,發現家裡竟有十八本《紅樓夢》。最老的是初中買的,粗黃的紙,幼稚的眉批。原有我出生前一年,民國三十五年上海出版的四集一套,是叔叔中學時代買的,友人借走,不知所終。其實多半因為物美價廉,亂買。台灣巡迴離開台北,逛書店,最後還是帶走一本《紅樓夢》。最小的是大陸出的簡體袖珍版,巴掌大,帶著出國巡演,因為字小,飛機上就著小燈,倒讀得仔細,讀著讀著就睡著了。
把佛經也當閒書讀的我,《紅樓夢》絕對是閒書。不管版本,考證,只管看故事。沒事想到一些細節,不免回去翻閱:北靜王見寶玉時衣飾如何?賈府崑曲娛元妃,齡官因非「本角戲」,堅決不唱「遊園」「驚夢」,卻唱了那齣?巧姐兒小時候見賈芸就大哭,是長大後被賈芸等人出賣的伏筆嗎?寶玉夢遊太虛,翻閱金釵冊錄,其實很像到廟裡求籤後,讀籤文。張愛玲一語點醒:十二金釵是旗人,沒裹小腳,是以姊妹們健步,日日出園子去跟賈母吃飯。閱讀《紅樓夢》給生活帶來很大的樂趣。
因為這樣摸來摸去,一九八三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編出《紅樓夢》的舞劇。我以〈葬花吟〉為主調,用春夏秋冬四季的架構,渲染「花謝花飛飛滿天」的盛景,刻劃「三春去後諸芳盡」的淒涼。李名覺先生以薄紗彩幕交代四季,不同顏色的紗幕起落更迭,彷彿時光的移轉。賴德和東西樂器唱和的交響曲影射若有似無的情節,流麗敘情,婉轉低吟,十分動聽,迄今仍為樂團演奏。蔣安白描花卉,林璟如設計製作的刺繡披風,花團錦簇繽紛奪目,是騷動的春光,到了下半場披風反穿,白色襯裡飛揚,是輓頌青春的喪衣,也是「白茫茫一片」的雪花。
一齣美麗的舞劇,觀眾反應熱烈,每次重演都很賣座。雲門行銷部想喘口氣,就希望我推出「紅樓夢」。然而,就舞團而言,這是一齣「問題舞作」。它「人口眾多」,單單影射十二金釵的角色就得十二個。而且,除了幾位主要角色,其他人可以單獨發揮的機會不多,偏偏群舞排練要求整齊,講究細節,費時耗神。排,演「紅樓夢」,半年過去了。因應國內外不同城市的邀演,雲門每年必須推出五六齣舞作,實在無力兼顧。二○○五年,「紅樓夢」在上海大劇院作封箱演出。
舞劇封箱前,遠流出版公司請蔣勳撰寫《舞動紅樓夢》,很受讀者歡迎。好幾位年輕朋友告訴我,因為看了舞,讀了蔣勳的書,才去讀原著。如今,舞作輟演,文字亙存,遠流重新整編,蔣勳潤色,而有這本新書。比起八年前的版本,《夢紅樓》加強了對原著的詮釋,是進入這本動人經典的有趣導讀。
跟我不同,蔣勳認真讀《紅樓夢》,前幾年定期講說紅樓,講了四年。他以現代觀點深入淺出介紹這本巨著,古老的故事因此有了生活感,有了新時代的活力。這些談話的錄音在大陸出版,也為出版社謄錄成書,受到極大的歡迎。學界讚許他突破傳統「紅學」講考證,談隱喻的窠臼,以小說來看待曹雪芹的著作,更因他兼學歷史和藝術的背景,對跟現代讀者有距離的事與物都有簡明優美的解釋,大大增加經典的可親性。
蔣勳高度讚頌大觀園內年輕孩子的純真。或許因為年紀漸長,有了世故,有了悲憫,被一般人唾棄的賈瑞,妙玉,他也憐惜他們的遭遇,給予他們最大的諒解。在蔣勳眼裡,曹雪芹的偉大處就在他對人性嗔痴的無限包容。
去年起,他應《壹周刊》之邀,開始「肉身供養」的專欄,每週細寫《紅樓夢》中的小人物小事件,異常精彩。文章發表在專登演藝人員八卦的那本,在貓狗,男女,影評之後,星座之前。他選擇登在那個角落,希望讓平日不關心文學的讀者可以「順便」讀到他說《紅樓夢》的文字。
蔣勳說紅樓,渡眾生的志業還未完,完不了。《紅樓夢》作為一部傳世經典,坊間始終不乏導讀性質的作品,而蔣勳近來繼《紅樓夢青年版》對原書前20回的詮解,以及《夢紅樓》一書對紅樓夢裡的真假、青春、愛情、生死與珍食異寶等,進行專題專章的討論之後,新著《微塵眾》系列更另闢視角,以《紅樓夢》的小人物為觀照對象,一一予以深情的注視。全書篇幅雖短小輕薄,但基於通俗化、普及化的用心,讀者若能循此閱讀或重讀紅樓,則此書看似單薄,後續所引發的思索卻將滋味無窮,後勁深實。
書題為《微塵眾》,作者自言乃因歡喜《金剛經》以「微塵眾」形容眾生多到像塵沙微粒般,在六道中流轉。這些「碎」為微塵的小人物,在蔣勳筆下其實俱非微塵,而有大作用存焉,或可供作人情之觀照,如劉姥姥者流;或於運命造化之際可起情節推動之功,如冷子興、「門子」者流;或為主角的自我鑑照,如少年秦鍾。
蔣勳論述紅樓小人物時,頗多文學性筆觸,例如講到晴雯撕扇,蔣勳說還有補裘、臨死前咬斷指甲交給寶玉等情節,也都有「裂帛之聲」。寫到寶玉捱打,蔣勳特別指出這男孩下身「一條綠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那種視覺上的衝突更令人觸目驚心。至於「寶玉梳頭」一節,蔣勳且特別強調青春畫面的美好,寶玉見湘雲黛玉熟睡模樣,用兩名女孩兒用過的水洗臉,又央求湘雲代為梳頭等痴態,種種細節描述,視、嗅、觸、聽、味覺無不具備。這是文學的鑑賞之筆。
而由於本書之前身乃《壹週刊》專欄文字,因此字裡行間又不乏相當生活化的借鑑與思考,由此體現其實用性。例如蔣勳特別著意於蔣玉菡、北靜王、寶玉、秦鍾、馮淵、薛蟠、香憐、玉愛、金榮等酷兒角色,以為今日酷兒當讀《紅樓夢》。又如他提出所謂「焦大情結」,指出凡前朝元老式的過氣人物便可稱之,唯安分做自己,不處處顯能,方能免於過氣的悲哀。蔣勳且以戴權影射某些官場嘴臉,以狗兒指涉安逸社會裡無擔當、愛撐場面的窩囊男人,以賈璉的越軌對照世人難免的犯規潛意識與快感。紅樓小人物,實一如你我及周遭眾生百態,以古鑑今、觀照呼應,乃生同情與寬容。
因此,《微塵眾》實為一部紅樓小人物細品錄,字裡行間充具作者一視同仁的平等心。蔣勳用了「織錦」的概念,不憚其煩強調如二丫頭之類樸實的小人物,是大片閃爍的錦繡裡,忽然置入的灰褐色棉線;劉姥姥與寶玉在同一章節裡交錯,也是華麗細緻的青金色線裡,所埋藏「暗灰沉滯老氣」的線,紅樓夢裡繁複的圖紋錦繡,由此織鏤而成。而人物與人物間錯落的映襯,是文藝手法,自也是人情觀照,紅樓夢因此是懺悔錄,也是一部警世錄。(本文摘自《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Ⅴ》附錄)《紅樓夢》好看,有時候不一定是從文學的角度,一般讀者看到第七回,也可能忽然對薛寶釵用的一種藥產生了興趣與好奇,這一味藥叫做「冷香丸」。
寶釵生病,在家靜養,管家周瑞的老婆去看她,問起這個「病」。
寶釵說:從小這病,請多少醫生看,吃了多少藥,都無效。後來多虧一個和尚,專治無名病症,說是她從娘胎裡帶了熱毒,普通藥治不好,就開了一個「海上仙方」,製作了神奇的「冷香丸」。
周瑞的老婆當然好奇,追問這「冷香丸」的做法。寶釵就一一說了這個比《哈利波特》魔法還要詭異刁鑽百倍的藥方。
藥方材料如下:「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
聽起來並不難,把這一年春夏秋冬四樣花蕊採集全了,要在次年的「春分」這一天晒乾,和在藥末一處,一起研好。
這只是開頭,接著要把這四樣花蕊研成的粉末製作成藥丸。藥粉做成藥丸需要水,所以又要採集一年四個節氣的雨、露、霜、雪。
雨水這一天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一天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一天的霜十二錢,小雪這一天的雪十二錢。
寶釵的「冷香丸」如此費周章,胎裡帶來的「熱毒」顯然不好根治,作者對寶釵身體中天生的「熱毒」隱喻甚深了。
寶釵是不愛花的,她的母親薛姨媽親口說的:「寶丫頭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那麼,《紅樓夢》的作者是要用四季的花為她治病嗎?而且,這四種花都是白的,白是素,白是不豔。寶釵天生的「熱毒」是不夠素淨的心嗎?她「熱中」的「毒」又是什麼呢?
一個少女不愛花,她究竟「愛」什麼?
製作丸藥的四季之水來自四個節氣的雨、露、霜、雪,或許都不是晴日的明亮炫耀。然而,作者隱而又隱的暗喻,是要寶釵的天生「熱毒」可以經歷一年雨露霜雪的寒涼寂寞嗎?
寶釵究竟「熱中」什麼呢?要讓作者煞費苦心為她開立如此繁難的藥方?
周瑞的老婆聽了這藥方之後,「噯呀」一聲,覺得太奇異了,這不是整人嗎?順利取得花蕊,順利在隔年春分晒乾,再順利一一有了四個節氣的雨、露、霜、雪,這就要耗去三年時間。周瑞老婆說了一句:「倘或雨水這日不下雨,可又怎麼著呢?」
寶釵告訴她,可巧一、二年間花蕊雨水都有了,製作成了龍眼大小的丸藥,放在舊瓷罈裡,埋在花根底下,發病的時候拿出來吃一丸,「用一錢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黃柏」是極苦的一味藥,寶釵的病醫治的方法不只要「花」,要「雨露霜雪」,還要配上「苦」。
作者虛擬了這樣一個藥方,太耐人尋味了。
冷香丸這一味藥方,或許不只是要醫治寶釵的「熱毒」,也是《紅樓夢》作者千思萬想要為世人的「熱毒」開的一張藥方吧。
薛寶釵是四大家族薛家的長女,家族是最富有的「皇商」世家。但是父親早逝,薛姨媽帶著她和一個不成材的哥哥薛蟠。家族財勢盛大,京城就有好幾間大店鋪,南方有好幾宗買賣在做。老管家還可以依舊例經營撐持,但是,必然要有一個精明幹練的主人統籌監督。這個人不會是薛姨媽,也不可能是花天酒地的薛蟠,家業的管理就落在寶釵這一少女的肩膀上。
是這個原因造就了寶釵的幹練精明嗎?是這個原因使她過早成熟,圓融世故,懂得打點人際關係,懂得為自己也為家族經營攀附,使家族產業不會在父親過世後迅速敗落嗎?
在《紅樓夢》第四回,作者有過小小的暗示:「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
寶釵不會看不出來家族生意「漸亦銷耗」的危機,她當然必須熱中一些事來做挽救。
薛寶釵十五歲上下,跟母親哥哥進京,是為了「候選」,也就是等待選入皇室做「妃嬪」、「才人」、「贊善」。這件事後來沒有了下文,是寶釵沒有選中,還是另有原因,書中沒有交代。但是,寶釵極力爭取上進,使寡母守住的偌大家業不致中墜,寶釵的工於心計,寶釵的圓滑,寶釵的步步為營,都有蛛絲馬跡。
寶釵不能依靠寡母,也無法依靠紈褲敗家典型的哥哥,她必須依靠自己,她必須要「熱中」於世俗一切名利現實的把握。她的「步步為營」是不容易看出來的,王熙鳳的厲害全顯露在外,寶釵卻內斂圓融,外面看不出「熱毒」。作者在第七回安排一帖「冷香丸」的奇幻藥方,才點出寶釵內在的「熱毒」病根。
《紅樓夢》的作者不是刻薄的作家,他不會抓到一個人物的弱點就嘲諷貶抑,極盡挖苦;相反的,《紅樓夢》處處悲憫,對最微小卑屈的人物都充滿體諒。《紅樓夢》的作者是為「眾生」寫作,看到眾生的無可奈何,每個人背負著不同的宿命悲劇,各自還債,各自了結。
因此,「冷香丸」若只看作為寶釵一人治「熱毒」的藥方,或許也侷限在「沾沾自喜」的小格局中。「冷香丸」是治眾生「熱毒」的藥,我們自己也都是「眾生」,有自己不容易覺察承認的「熱毒」。淺顯來說,追求名利,追求現世財富權力,都是「熱毒」;深入來說,性慾、食慾、貪佔有,貪滿足,嗔怒抱怨,痴情於愛某人某物不得放手,何嘗不是難治的「熱毒」?
雖然如此繁難,年終歲餘,還真想在來年春分試一試「冷香丸」的製作,自己用,也分享眾生。(本文摘自《夢紅樓》)平兒是《紅樓夢》裡我很喜歡的一個角色,她性情溫和包容,處處委屈求全,特別讓人心疼。
平兒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頭,豪門貴族的小姐出嫁,要陪嫁好幾個丫頭。這些丫頭的命運可想而知,她們是人,卻變成陪嫁的物品,沒有被當作人看待。王熙鳳又是特別尖刻好妒的女人,陪嫁的丫頭死的死,有的打發嫁人,只剩下一個平兒,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惟王熙鳳命令是從,才在身邊留得住,成為王熙鳳最得力的助手。
王熙鳳管家,等於今天企業的總經理,人人都說她能幹,但是沒有平兒這一特別助理,王熙鳳的管理不會那麼順遂。
舉一個例子,第七回王熙鳳去看秦可卿,意外遇到她的弟弟秦鐘也在。王熙鳳沒有帶見面禮,小丫頭回報,平兒斟酌一下,選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金錁子送去,適時送到,很得體,沒有失禮。
王熙鳳管理嚴峻,對待下人苛刻,沒有慈悲心。平兒常瞞著王熙鳳放寬一點,為王熙鳳做好事,也讓管理不會變得苛薄。
王熙鳳治家成功,一大部分是平兒擔下了大大小小雜事,能夠執行王熙鳳的命令,又能斟酌分寸輕重,適度調整緩急寬嚴。平兒在今天,絕對是一等一的管理好手,無論在政府或企業,平兒都是難得一遇的人才。
平兒又從不爭勝好強,王熙鳳愛逞能、愛出風頭,平兒把風光功勞都歸於王熙鳳,她卻內斂低調,不居功自大。
陪嫁丫頭不能一直單身,王熙鳳又需要平兒在身邊,因此就讓賈璉收為妾。平兒看起來是從丫頭升等成為妾了,但是在王熙鳳這樣善妒的大老婆下面做妾,平兒處境的為難可想而知。
平兒知道賈璉也怕王熙鳳,因此認了做一輩子王熙鳳的奴僕,她名義上是賈璉的妾,卻不讓賈璉碰她,有時賈璉在房中,平兒就跑到房外,隔著窗說話,讓王熙鳳不起疑心,沒有忌恨她的理由。平兒這樣委屈求全,也算是明哲保身的方式嗎?
然而在第四十四回裡,平兒還是遭殃了。
賈璉趁王熙鳳生日壽宴忙亂,搞上了僕人鮑二的老婆,王熙鳳捉姦,聽到鮑二家的在床上詛咒她死,又說王熙鳳死了,平兒扶正會好多了。王熙鳳喝多了酒,又受如此羞辱,惱羞成怒,不問青紅皂白,就劈打身邊的平兒。
王熙鳳踢門進去,與鮑二家的撕打,又命平兒幫著打。賈璉氣急,也動手打平兒。
一直委屈求全、從不惹是生非的平兒,也終於攪進這樣難堪骯髒的處境,弄到披頭散髮,涕泗滂沱,絕望到要藉賈璉手中的劍自盡,一了百了。
李紈平日就心疼平兒,看到平兒此日難堪受辱,就把她帶到稻香村去安慰平撫。
事情過後,寶玉把平兒接到怡紅院來,向平兒道歉。寶玉說:「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吧。」平兒雖然氣苦,也不解為何寶玉要向她賠不是,便說:「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說:「我們兄弟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
佛經對「大悲」的解釋是「不捨一切有情」,寶玉對平兒受辱受苦不忍,他不覺得平兒只是奴僕丫頭,真心希望有情眾生都歡喜安樂,也真心為賈璉之俗、王熙鳳之威抱歉,好讓平兒安心。文學裡體悟「大悲」的,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平兒懂事,沒有對賈璉、王熙鳳一句怨言,真心感謝寶玉的體貼溫暖。
寶玉不只在言語上體貼,他覺得平兒受了氣,受了侮辱,為了王熙鳳做壽特意穿的新衣服也髒了,就提醒平兒換下髒衣裳。他說:「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妳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
寶玉覺得,人世間再傷心,也不可以不美吧。美是生命最後的救贖。寶玉要平兒梳頭洗臉化妝,在生命最傷痛的時刻,依然要讓自己光鮮亮麗起來。
寶玉張羅丫頭舀洗臉水、燒熨斗。他又見平兒哭過,撕打過,頭髮亂了,臉上沒有光彩,就說:「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
人生在世,不要跟別人「賭氣」,不要跟自己「賭氣」,糟蹋大好生命。第四十四回裡,寶玉就認真幫平兒整妝起來。
寶玉的爸爸賈政如果此時看到兒子替丫頭塗脂抹粉,大概又要氣得昏倒。然而《紅樓夢》平兒理妝這一段,確實是最動人的人生風景。
傷心過,痛苦過,骯髒過,難堪過,寶玉帶著平兒,從梳頭化妝開始,讓自己重新潔淨美麗起來。
寶玉在妝臺前打開一個宣窯瓷盒,瓷盒裡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寶玉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向平兒解釋:「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製的。」平兒把粉倒在掌上,果然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臉上勻淨潤澤,不會澀滯。
胭脂盛在小小白玉盒子裡,像玫瑰膏子。寶玉再向平兒解釋:「那市賣的胭脂都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平兒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剩下的用來拍在兩頰上。
「平兒依言裝扮, 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把花盆內正盛開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給平兒簪在鬢上。
細讀《紅樓夢》這一段,對化妝品的講究,粉與胭脂的製作方法,或許使人歎為觀止,一點不輸今日歐洲名牌。
然而平兒理妝,還是在說生命任憑如何難堪受辱,也還是要重新整頓,讓自己美好起來吧。
在寶玉眼中,平兒是聰明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寶玉心疼這樣的生命。平兒走了,留下她的衣裳手帕,上面猶有淚漬,寶玉洗了晾上,用熨斗燙平。
一個小少爺,為丫頭洗手帕晾乾,又用熨斗熨平衣裳,讀者或許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作者清楚:他要人世如此潔淨平坦。尤三姐是《紅樓夢》裡突出的人物,她總讓我想到《史記.列傳》裡的「游俠」、「刺客」,想到荊軻,想到聶政或豫讓,為一個自己堅持的信念,不在意他人可能不屑一顧,不在意旁觀者訕笑辱罵,可以義無反顧,走向死亡。
她也讓我想到四面楚歌時圍困於垓下、在慷慨悲歌的項羽面前引頸自刎的虞姬,生命對她們來說,可以這樣豁達灑脫,沒有計較牽掛。
華人受儒家的價值觀影響,世俗文化裡並不歌頌尤三姐這類的悲劇生命形式。儒家歌頌的悲壯的死亡,是要在「忠」、「孝」名目下的「捨身」或「成仁」,像文天祥,像史可法,像史傳中疑點重重的岳飛,即使偽造,也要做出一個儒家忠孝式的英雄榜樣。像中國文革時「創作」出的樣板人物──雷峰,政策上作假,偽造出一個典型楷模,但是,十數億人的民族全國風行,沒有人敢有異議,個人有一點懷疑,就要被批鬥至死。
沒有異議是「大同」的理想嗎?「大同」是一個多麼偉大的社會理想,然而「大同」的社會,可以包容「大不同」的生命形式嗎?可以容忍從「大同」、「幸福」裡斷然出走的孤獨者,像尤三姐嗎?
《紅樓夢》為一個懷抱著鴛鴦劍自刎而死的女性立傳,尤三姐自盡時,作者用了「玉山傾倒」的典故,這是《世說新語》裡形容嵇康的句子。尤三姐也讓人想到嵇康嗎?那個對世俗禮法不屑一顧的南朝的孤獨者。
嵇康如此美,他醉酒傾倒也如玉山崩裂,令人驚動。他對鄉愿者不屑一顧,他對唯唯諾諾的庸懦者不屑一顧,他對攀緣巴結的小人不屑一顧,他最終要帶著絕世的高亢之音《廣陵散》走向刑場,他的罪名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有敗於俗。」
禮教殺人的名義常常是「敗俗」,尤三姐也死於「敗俗」,誹聞、傳言、八卦的「俗」殺死了尤三姐。
尤三姐在《紅樓夢》裡主要的情節,只有第六十五和六十六兩回。六十五回裡,她「無恥老辣」地戲弄辱罵了紈褲權貴賈珍、賈璉,自此之後,她就全面表現出寧為玉碎的悲劇個性。
她常常把賈珍、賈璉、賈蓉三人叫來,「潑聲厲言痛罵」,她在這些自以為風流的紈褲男人面前「淫情浪態」,讓他們一個個「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捨,迷離顛倒。」
這些歡場男人,玩過多少女人,玩了就丟,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想靠近,又怕,想離開,又捨不得。
華人文化裡這樣的女性很少被描述,歐洲啟蒙運動以後有卡門,從文學到歌劇到電影,成為一個令人讚歎的女性典型。我最早讀的中文譯本,書名是《蕩婦卡門》,「蕩婦」二字是翻譯者加的,梅里美(Prosper Merimee)原著,比才(Georges Bizet)歌劇,都沒有「蕩婦」二字。「蕩婦」是旁觀者的意見,是別人貼的標籤,「卡門」就是「卡門」,與「蕩婦」無關。
卡門在歐洲,經過人性啟蒙運動,有她自我完成的價值。尤三姐被創作出來的時代,與歐洲啟蒙運動相差不遠,而尤三姐的生命價值,卻可能在一個人性封閉的世界裡,還有待重新認定吧。
六十五回結尾,已經可以看出尤三姐自我毀滅的明顯意圖。她「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菜飯稍不如意,整桌推倒;衣服不喜歡,綾羅綢緞都鉸碎剪破,「撕一條,罵一句。」
尤三姐在最後表露出來的任性放肆,使人想到褒姒,也使人想到《紅樓夢》另一個人物──晴雯。她們都是有悲劇毀滅個性的剛烈人物,她們要嘲笑歷史,她們看穿了現實,決定自我毀滅,不顧一切,顛覆人們戰戰兢兢的苟活。
尤三姐最後的「胡鬧」,其實是她預知死亡的記事吧。大劫難臨頭,她如此揮霍傲笑,像夏日一抹夕陽,驚魂動魄,燦爛而又荒涼。
尤三姐鬧到讓二姐擔心,央求賈璉找個人家,「把三丫頭聘了吧」。尤二姐是努力要遵守人間規矩的,她也天真地以為自己終身有靠了。
尤三姐心知肚明,姐妹們逃不過權貴紈褲的掌心,不如索性大鬧一場,她的死,也就驚天動地。
尤二姐說動賈璉,讓尤三姐決定一門親事,尤二姐只是想趕快息事寧人,好像嫁了人也就平安過日子了。尤三姐說出她要嫁的人,竟是五年前只有一面之緣的柳湘蓮。柳湘蓮那一天在戲台上票戲,尤三姐是賓客,在台下看見,心裡就決定非此人不嫁。
我總覺得六十六回尤三姐的愛情太過傳奇,恍惚的像她夢裡一個虛幻的影子。她真看清楚柳湘蓮了嗎?她真愛上柳湘蓮了嗎?
激烈的愛常常只是自己的燃燒,有時與對象無關。
這一段故事完全是傳奇寫法,打了薛蟠逃亡的柳湘蓮,恰好又遇到土匪搶劫薛蟠,柳湘蓮會武藝,打走土匪,救了薛蟠,從仇人變成恩人。這已經夠離奇了,偏又在路上遇到正在尋找柳湘蓮的賈璉,說起一門親事,柳湘蓮連對象也沒問清楚,就拿祖上傳家之寶「鴛鴦劍」交給賈璉,做了訂親的聘禮。
等到柳湘蓮弄清楚對象是誰,他就「跌足」,因為八卦誹聞太多,柳湘蓮害怕,斷斷不肯做成這門親事,一定要把「鴛鴦劍」要回來。
柳湘蓮也只是尤三姐走向死亡的藉口吧,她聽說對方要退婚,把鴛鴦劍鞘遞還,當柳湘蓮面前,就用隱藏肘內的雌鋒「項上一橫」,刎頸自盡。
我喜歡尤三姐死後,魂魄回來,跟柳湘蓮說的:「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
好一個「與君兩無干涉」,這才是來去無牽掛、看穿因果、真正的孤獨者。
尤三姐的肉身,其實與柳湘蓮無緣,倒與鴛鴦劍有因果緣分吧。抄檢大觀園是讀《紅樓夢》的讀者記憶很深的一段戲吧,高潮起伏,事件層出不窮,人物個性也都一一鮮明起來。
抄檢大觀園起因於一個傻丫頭在花園山石洞裡偶然發現一個繡香囊,用今天的話來說,也就是在花園的隱密處發現了「黃色小說」、「春宮畫」或「A片」。
大觀園裡住的成員很單純,大多是還沒有結婚的少女──林黛玉、薛寶釵、迎春、探春、惜春姐妹等,另外就是守寡的李紈,和唯一的男孩──寶玉。
這麼單純的環境,會是誰私藏著被大人視為淫穢、罪大惡極的「春宮」呢?
王夫人,寶玉的母親,因此策動了一次「突襲檢查」,希望查清楚大觀園的「醜聞」事件,要抓出「淫穢」「惡人」,逐出大觀園,保持大觀園的「潔淨」。
究竟是誰私藏著「繡香囊」呢?讀者一定好奇。
這一段讓人覺得像是在讀推理小說,如果是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寫到這裡一定大弄玄虛,讓情節撲朔迷離,吊讀者胃口。
《紅樓夢》的作者也懂懸疑,但他的創作關心的重點不是「推理」,這使他在描述抄檢大觀園時,一點也沒有偵探小說的意味。
讀者當然想知道「繡香囊」是誰的?但作者從頭到尾關心的似乎不是調查「案件」。小說讀完,讀者還是不知道「繡香囊」到底是誰的。
我曾經問過許多人:「你覺得『繡香囊』是誰的?」
王夫人是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天天吃齋念佛,她其實最不懂人性,因此當然沒有調查案情的能力。王夫人一拿到「繡香囊」,氣得半死,即刻找王熙鳳,屏退左右,大罵王熙鳳不檢點,把「繡香囊」帶在身上亂逛,掉在園子裡,給人揀到。王夫人說,要是傳出去,「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王夫人很笨,豪門出身,只顧性命臉面,毫無推理能力,把贓證栽到王熙鳳身上。
王熙鳳聰明多了,立刻「推理」,幫王夫人仔細檢查「贓物」,分析這東西可能從哪裡來,也觸動王夫人要夜間突襲,抄檢大觀園。
「『繡香囊』是誰的?」我問了很多愛讀《紅樓夢》的朋友,都沒有答案。
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都沒有管道跟外面接觸,十四、五歲的少女,在那個時代,對於「性」大概也一無所知吧。薛寶釵家裡開連鎖當舖,接觸複雜一點,但她一向謹慎到底,不像是做這種事還留下把柄的人。
如果對推理有興趣,可能會懷疑到寶玉,剛發育的青少年,他跟男性(秦鐘、蔣玉菡)、女性(襲人)都有曖昧關係。他又曾經託書僮茗煙,在外頭搞進一堆「野史」、「外傳」的禁書,偷偷在花園中閱讀,算是有「前科」的。
當然,我覺得嫌疑最多的是司棋,迎春的丫頭,她約會表哥潘又安就在花園中,「初次入港」,被鴛鴦撞見,潘又安躲在山石洞後,不知是不是就遺失了這件「情趣用品」。
「繡香囊」被發現了,鬧得沸沸揚揚,一個房子一個房子搜,丫頭的箱子、匣子、衣物都細細地搜,然而作者始終沒有再提「繡香囊」到底是誰的。
喜歡「推理」小說的讀者,往往被一步一步導向「水落石出」的結局,像錢德勒小說裡的偵探馬羅(Marlowe),先誤導幾個假線索,最後才讓讀者「恍然大悟」。
《紅樓夢》好像也可以寫成「推理小說」,像「繡香囊」事件,撲朔迷離,最後謎底揭曉,真相大白,告訴大家「繡香囊」是誰所有。
《紅樓夢》的作者卻完全避開了,他自始至終關心的不是「繡香囊」,不是大觀園裡的「醜聞」,也不是情節聳動的「突襲檢查」。他關心人,關心人性在抄檢大觀園時那麼幽微真實的反應,驚恐、逃避、豁達、痛心、絕望,這麼多表情,在那一夜一一被看到了。作者記得那些表情,他要記錄書寫,為每一個無辜者的表情做真實的見證。
那就是《紅樓夢》不同於一般推理小說吧,在「推理」之外,他有更深沉的關心。
有時候會想,《紅樓夢》的作者如果在今天,看到北京有藝人吸大麻被逮捕,上網、上媒體,痛哭懺悔,彷彿國恥,他會如何記錄書寫這一「醜聞」?寫「密告」、「審訊」、「媒體炒作」,還是靜靜記錄事件裡看得見與看不見的人性狀態、人物表情。
抄檢大觀園開始了,王熙鳳帶領好幾房的管家,組成突襲小組,關上所有角門,從上夜的婆子開始查。
而這一個晚上,最興奮的人就是王善保家的。照理說,她只是六名管家裡的一個,可是這一場戲,彷彿是她的獨角戲,搶戲搶到不行,其他幾個人都沒聲音,大概也知道查不出什麼,上面要查,敷衍一下。可王善保家的不這樣想,被冷落多年,連丫頭也不太搭理她,現在忽然黃袍加身,有了尚方寶劍,要好好吐一吐冤氣,她就要興風作浪了。
抄檢那一夜,王善保家的變成主角,她在寶玉房裡還是要整她最恨的晴雯。那一場戲漂亮,王善保家的喝令「開箱」,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抓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
讀這一段,熱淚盈眶,知道晴雯豁出來了,在小人面前,她不求苟活,只拚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