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豪商席有仁遠赴日本神戶，要與始終無緣相晤的恩人李源良會面，不料在他身邊卻接連生兩樁命案。先是獨居老人徐銘義被絞殺，後是政客吉田庄造的姪子田村良作中毒身亡，其間疑雲重重，撲朔迷離。一段雋永甘醇的友誼，歷經歲月的醞釀，竟成苦澀的酒汁。「桃源亭」老闆陶展文該如何幫忙解決這個難題呢？……
 

　　從巷子衝出來的小孩飛快跑過車子前面，景況驚險萬分，計程車響起尖銳的煞車聲，司機破口大罵不絕。
 
　　顧馬克感受到妻子的指頭緊掐住自己的臂膀。
 
　　「別怕，」他一隻手溫柔地撫摸妻子纖細的手指說道。
 
　　「喬玉，手鬆開，沒事了。」
 
喬玉慢慢地鬆了手。
 
透過計程車車窗看到的東京街景，暮色正逐漸籠罩下來。
 
「拜託，請小心點兒！」
 
顧馬克微微傾身向前，跟司機說道。司機搖了搖頭，表示聽不懂英語。華裔美國人的顧馬克，只好無奈地重新坐直身子。
 
由於感覺到倚在一旁的妻子，身體仍僵硬著，他湧起了保護者的情緒，而這種情緒並不常有。喬玉平時固執己見，個性非常倔強，使他不太有機會行使丈夫維護妻子的特權。這成為他藏在心中的不滿之一。沒想到有這次機會，他悄悄伸手環住妻子的肩膀，說道：
 
「小朋友還好沒受傷，這在東京是常有的事，我們來之前，不是聽說了嗎？」
 
喬玉把身子晃了晃，丈夫的手滑了下來。
 
「什麼，常有的事兒？你的意思是說，我伯父在這個城市被車撞了也是家常便飯？」
 
顧馬克看出妻子臉上慣有的挑戰表情。甜美的幻想破滅了。
 
「我沒那意思，喬玉，妳太激動了。東奔西跑地又去了寺廟，使妳的情緒不穩定，我不過看妳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我可一點也不怕！」
 
計程車抵達飯店時，喬玉像發出最後一擊似地脫口而出：「別太多管閒事了！」
 
顧馬克忍不住惱火起來，兩人都沉默著。
 
喬玉鬧起彆扭來，可難處理，但另一方面，她的心情也轉變得快－－典型情緒化的女性。晚餐時，她又若無其事的了。飯後，兩人並坐在沙發上，臉頰幾乎貼近地一起看觀光手冊。
 
喬玉其實應感謝丈夫的。昨晚才抵達羽田機場，今天一早就搭計程車四處奔走，全陪著喬玉辦事。一同去拜訪伯父的鄰居和同事，瞭解伯父生前的事，又去了擺著伯父遺骨的寺廟，行程緊湊得不得了，丈夫沒有一點不快，從頭陪到尾。
 
「馬克，累了吧？」
 
「沒事兒，」馬克微聳結實的肩膀說道，「計劃怎麼觀光吧，有三個禮拜的時間，可以慢慢來。」
 
顧馬克今年三十二歲，是個皮膚微黑、體格精壯的青年。兩年前，和前來美國留學的喬玉結婚，還沒有孩子。他趁著以宇宙企業駐香港人員身分履職之前的這段期間，先轉到日本歇腳。
 
「到京都兩天怎麼樣？」
 
「嗯，兩天應該夠了。不過，如果覺得有意思，再延期也可以，其他地方縮短幾天就不會超過，反正不是什麼固定的計劃。」
 
「大阪有我大學時代的朋友，名字叫駒澤，寫張明信片給他吧……嗯，他的住址……」
 
馬克翻開記事本。
 
「我也要到神戶辦事。」
 
原本興致勃勃的喬玉臉上，此時微顯黯然。
 
銀座的霓虹燈開始亮了起來。白澤絹子瞄了一下手錶，自言自語：
 
「不必急。」
 
沒必要著急，反正田村良作的行蹤已掌握了九成。
 
但她的腳步仍然飛快。在銀座走得這麼匆忙，也沒什麼用，離銀河號特快車發車還有段時間，什麼都準備妥當，手提皮包放在車站保管箱內。再來，只剩找個地方慢慢吃晚餐了。
 
白澤絹子已超過三十歲，不是什麼姑娘了，在夜幕低垂的銀座目中無人地疾走，樣子有些狼狽。想到這點，她時而放慢腳步，可是過不了多久，步履又急促起來。
 
田村已失蹤一個多月了，跟房東佯稱去北海道，付清房租後走掉了。怕冷的田村去北海道？吹牛也不打草稿……。
 
問了田村的朋友們，沒人知道他的去向，即使知道也不願透露吧！但偶然地，從一個搬進同棟公寓的酒女嘴裡得到消息。女人叫波子，在田村常光顧的酒吧做事。
 
「嘿，我知道那個人，常到我們店裡喝酒，大約一個月以前到神戶去了，說是那裡有合他個性的工作……」
 
波子打開話匣子。
 
從波子的話裡，絹子依稀能想像出田村的表情。他一定是在酒吧喝著啤酒大放厥詞，嘴角沾滿泡沫，如此這般吹噓的吧。
 
－－正經八百的工作，老子沒胃口，這幾年無聊得很！老實說，失了業反而輕鬆，仔細想過，老子對能夠自由發揮的差事兒感興趣。被時間綁住，做固定的文書工作，早就厭煩了。到住在神戶的叔叔那兒去，他的工作一定很有意思。嘿，開始的時候，恐怕沒什麼好臉色，無一技之長的外甥突然來訪，但很快就知道老子的本領了。叔叔在做啥事兒我好歹知道一些。總歸一句話，肯定合老子的胃口，這種差
 
事我最內行啦！對東京不是沒有留戀，但遲早得開小差的……
 
說到這裡，田村吹了聲拿手的口哨，末了加上這麼一句：
 
－－老子有個關係親密的女人，到了神戶後，再也不碰三十歲的女人了，總而言之，不喜歡被糾纏……
 
她咬著嘴唇。和田村的同居生活四個月以前結束了。很乾脆－－至少她是這麼想的，沒什麼好懷念的。可是，田村向她借的五十萬圓還沒還。
 
她追的是錢。不像未經世故的小姑娘那樣追的是男人。
 
對方逃得遠遠的。這麼著急地追趕，是不是有些滑稽？她在街上停住了腳步。這已是第三次佇足，不，可能第五次了。
 
她的手在無意間碰觸到皮包的金屬扣，皮包裡有五十萬圓的借條。
 
神戶，山手的Ｓ飯店，下午四點半。
 
南洋著名的企業家席有仁，一個人坐在寬闊的房間裡。從碼頭把他送到這裡的五興公司總經理李源良，很快就告辭走了。可能以為他長途搭船疲倦了的關係吧。確實是個有教養又善解人意的人。
 
席有仁聯想到，如果是自己的話，會怎麼做？談生意的對象來訪，即使從再遠的地方來，自己一定立刻談生意，不告一段落絕不罷休的吧。那是因為出身不好，貪婪的……。
 
席有仁苦笑。他一點也不累，年紀雖已古稀，但身子骨仍硬朗，區區十天的船旅，還累不倒他。再說，這次的海上之旅相當愉快，可能是從平日繁忙的業務中解脫，獲得充分的休息，反而感到體內比平時更漲滿活力。
 
李源良早早告退，一定是想讓席有仁休息。如果換了身材細長、一眼便覺瘦弱的李源良，搭了十天的船後，身體必定吃不消。不過，以自己的標準衡量別人常會失誤。席有仁獨自一人，是上床歇息還是幹什麼呢，只覺得充沛的精力無處宣洩。
 
非得做些事不可，這是席有仁的天性。沒什麼比啥事不做，光陰虛度更可惜的了，但做什麼好呢？房間裡有張氣派的桌子，給家裡報平安的電報李源良已代發了。計劃在日本的工作日程嗎？那在船上早已擬好。
 
席有仁在南洋有許多事業。其中包括報社，他是《南洋日報》的老闆，常在報上寫稿。出發前，編輯主任希望他寫有關日本的見聞，預計連載十幾回，還為之想了一個別具風味的標題「東瀛遊記」。
 
他想起這件事，心想不如動筆寫第一回的<東瀛遊記>吧。
 
決定做什麼了以後，席有仁毫不拖延地立刻行動。他坐在桌前，拿起鋼筆。
 
最近幾年，我經常旅行。前年，在美國待了近半年，去年因處理技術合作事宜，繞了歐洲各地。今年年初，接受邀請去了中南美洲。這次是前往日本。
 
任何人到了初履的土地時，都會有難以形容的感動。在尚未抵達之前，那對未知事物的嚮往早已在胸中發酵，等到雙腳踏上土地的瞬間，就像密封的桶蓋突然被掀開般，會湧現短暫的甜酸味道……我有幾次嗅到那種味道的經驗，在柏林的機場，還有紐約的碼頭。那種味道，會誘導人產生特殊的心理狀態。今天，當進入神戶港時，我簡直就處在這樣的狀態。而且，這次還不僅如此。對我而言，日本真是我
 
不曾到過的地方嗎？
 
新加坡和的馬來西亞的讀者們，我膽敢麻煩各位，請將手放在胸前，作短暫的回想。對各位而言，日本真的是個完全未知的地方嗎？的確，日本的風物無法立刻呈現在各位眼前，可是在十幾年前，你們一定見過街上比比皆是的日本人。不僅是軍人，官員、眷屬、平民，各種日本人成群地出現在我們的土地上。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更不用說，市鎮也被改名為具日本風味的「昭南」。我
 
們親眼看到他們簡直把日本整個帶進新加坡。我當時是抗日團體的幹部，為避風頭逃到越南，一整天都戰戰兢兢地躲在別人家裡。我曾害怕過日本人，當時，怎麼會想到有朝一日竟來到日本？現在，日本的山河就橫亙在我眼前。
 
從某個方面說，這裡並非陌生的土地。尤其令人興奮的是，這裡有種比未知土地更強的力量。
 
不知何時，我的眼角滲出眼淚。這樣的表現，可能流於被唾棄的誇張並受到指責。但是，為了讓諸位理解我忍不住掉淚的心情，必須作些說明。特別是有關我個人的事，很惶恐的，如果不寫進連載的見聞記裡，就等於將筆者的精神狀態隱藏起來。大部分寫作的人，都有種無法壓抑、希望讀者深入理解的情緒。因此，請諒解我在此言及個人的事。
 
二十多年前，我事業失敗，山窮水盡。情況繼續下去的話，我一定就此沒落，但跑遍各處懇求救援，卻沒有一家銀行肯幫忙。走投無路時，上海的Ｈ銀行伸出援手，借給我超出事業重建所需的資金。誠然是旱天逢甘霖，沮喪的我心情頓時振作了起來，提起賜與的寶劍，重赴事業的戰場。
 
對融資給我一事，Ｈ銀行所有幹部大表反對，但排除異見、決定援助我，可說是董事長Ｌ氏的決斷。Ｌ氏剛升為董事長，還很年輕－－這麼說，可能聽起來有些放肆，然而他具有識人的慧眼。因為，我在短期間內便償還完債務。Ｌ氏不過在避暑之地看了我附上事業重建案的信，就答應給予融資。我對事業的熱誠，他很快就感受到了。
 
這時，我發誓終生不忘Ｌ氏的恩惠，一心一意去發展事業。錢雖然還清了，但很想讓Ｌ氏看看比所預料還豐富的收穫，這是我的心願。極其不幸的，戰爭爆發了，我的宿願落空。當我重振事業期間，正在海外視察旅行中的Ｌ氏不斷寫信鼓勵我，我也回函表示絕不甘作昔日吳下阿蒙。我們的通信不久受到戰爭影響，暫時中斷了。令人悲傷的是，Ｌ氏遭到Ｈ銀行關閉的厄運，後來得知消息，他身在日本的神戶。
 
而那位Ｌ氏來到神戶的碼頭迎接我！
 
席有仁放下筆，眺望了窗外一會兒。淡藍的天上，有兩三片薄雲悠然地飄浮著。他想起南洋的天空顏色。當出發之時，新加坡的天幕滿是一種被牛奶沖淡了的蔚藍色。……
 
他再度提筆，繼續寫道：
 
Ｌ氏和我握手。他在帽子上插上一朵小小黃色的人造花，他開口說……。
 
還有一個人也在神戶緬想著南洋。但想的不是天空，是比較低的地方－－某個場所地底下的東西，以及它周圍的標誌。
 
市議員吉田庄造抱著胳臂閉眼沉思，精力旺盛的紅臉上頰骨泛光。
 
外甥田村良作在吉田面前正襟危坐，因打量不出叔叔正想些什麼，他感到坐立不安。從東京來這裡以後，他一直偽裝著，現在只有這個叔叔可以倚靠，所以任何機會都得好好把握住。對於怎樣配合叔叔來適度調整自己的態度，他稍微還有些自信。
 
然而如果不知對方的心理狀態，也就束手無策。看叔叔吉田庄造現在一副出神恍惚的樣子，田村心想，可能在籌擬什麼計劃吧。
 
來了一個月，叔叔的工作性質，田村已逐漸摸出底細。
 
吉田庄造做的不是什麼乾淨的事。一言以蔽之，亦即拉攏企業界和政府，再從前者領取酬勞，但不直接碰錢。吉田庄造是個小心的人，他有專屬的管道，可透過管道取錢。最近，他覺得有必要做一點改變，而田村正是新採用的管道之一。
 
叔叔不動聲色，看不出是在想計謀還是不高興。如果不愉快，起因恐怕是今早中央報的報導－－新聞的標題是「企業界孽緣」。其內容雖沒有指名，但隱約透露和吉田有關－－某有力市議員……
 
「是那篇報導的關係嗎？」田村誠惶誠恐地開口問道，「是不是徐銘義透露的口風？」
 
「笨蛋，那男人嘴巴緊得很。」
 
為什麼選那人作管道？聽了叔叔這麼說，田村心裡的疑問，立刻冰解了。
 
吉田突然冒出話來：
 
「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不夠圓滑。」
 
田村對圓滑這一點倒有相當的自信，甚至可說過度八面玲瓏。已逾四十歲的他，歷經無數回失敗，敗在：第一、酒，第二、女人，太圓滑則是其次的原因。
 
吉田庄造又閉上眼睛。埋在地下的鐵盒子，不知生鏽裂開了沒？嗯，稍微損壞，裡面也不會怎樣。……
 
他不讓自己的想法長久駐留在遙遠海的另一方。吉田庄造是個實際的男人，他張開眼睛，斜眼瞄了一下客廳桌上的紙，紙上寫著數字。
 
「還剩多少？」
 
「四十多萬元。」田村很快地回答。
 
「四十多萬？」田村不太高興似的，「可真隨便草率啊！」
 
「總之，最近會處理完。」
 
「整理了之後，記得把那本帳簿收回來，知道嗎？那男人雖然嘴巴很緊，也還真帶點本事，但萬一有什麼閃失可不妙，還是謹慎點比較好。」
 
「知道了。」田村邊回答，邊偷偷吹了聲口哨。叔叔登時皺起眉來。雖儘量迎合叔叔，但人的癖性終究難改。
 
走出Ｓ飯店的白髮長身紳士，抬頭仰望著天空。只餘幾抹深秋的陽光。老紳士是五興公司的李總經理，他左右張望，像在找計程車，卻連部車子的影子都沒有，只好徒步而行。
 
晴天。走回公司也不錯。
 
在杜亞路，他和兩個同行的男子擦肩而過。兩人都很邋遢，其中一個頭綁繃帶，帶口罩且彎著背，是老人沒錯，一副上了年紀的樣子。另一個腳微跛，額頭有個小傷痕，濁眼，沒什麼生氣，年約五十歲。當彼此錯身時，綁繃帶的男人回過頭，拿掉口罩喊道：「李先生嗎？」
 
白髮紳士遲疑地看著對方的臉：
 
「啊……」
 
終於記起來的樣子，雖認得臉，名字卻一時想不出。「你是那個會計……興祥隆銀行的會計……。」
 
「是呀，我是徐銘義，做過會計。」綁繃帶的男人說道。
 
「噢，多久不見了？」
 
「二十年以上了吧。」
 
「有這麼久啦？」
 
「可不是嗎，您的頭髮都白了一半囉。」綁繃帶的男人說。
 
「是嗎，」老紳士摸摸頭，「我不知道你在神戶……」
 
徐銘義開始說明－－離開銀行來到日本還真吃了不少苦，現在有一棟公寓，生活還過得去。……
 
「這位是公寓管理員，日本人……。」
 
同行的矮男子表情陰沉，正瀏覽電線桿上的海報，沒注意到自己被人談論著。這也難怪，因為兩個舊識是以中國話在交談。
 
「我盡了最大努力，戰爭結束後，銀行還是倒了。」
 
這次，換白髮紳士扼要地談自己的際遇。提到銀行，他忍不住難過起來。他現在從事貿易工作，約半年前來到此地，暫居位於山本路的公寓，最近在找住家。……
 
「我住的地方很窄，來玩吧。」
 
繃帶老人也提了自己的住處：「就在那條巷子裡。」
 
他住在自己的公寓裡。
 
「有空會去的。」五興公司的總經理說道。
 
兩人懇切握手後道別。
 
五興公司設在海岸路的東南大樓二樓。李總經理從門街直直向海岸路走去。
 
有六層樓的東南大樓是戰前的建築物，和最近才建起、幾棟林立的新大廈比起來，不免像容顏老去的櫻花。房東經營東南汽船公司，佔用了第一層樓，二樓以上當作辦公室出租，其中以貿易商社、保險公司、海運業者佔多數。此外，也有幾家外國商社，由中國人開設的則只有二樓的五興公司。
 
瘦高的李總經理走上微暗的樓梯，進到二○八號室。
 
五興公司雖是東南大樓唯一的中國商社，但商社以外還有一家中國人經營的店，就是地下樓名叫「桃源亭」的中國料理館。
 
在一個客人也沒有的「桃源亭」，中央報記者小島和彥看看錶，起身說道：
 
「你們要開始忙了，我先告辭。」
 
中飯時間最忙，下午五點以後下班時間也會有少許客人。
 
店老闆陶展文那結實的身體，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辛苦了，小島君。可是，徐銘義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患者，我想他不會是間諜。這一點，請諒解。」
 
「沒關係，我自己調查。」
 
「你的份內工作，我不干涉。」
 
送走小島，陶展文大大地打了個呵欠。
 

書號：N8001

裝訂：平裝

尺寸：14.8 × 20.9 × 1.6 cm

類別：語文類

分類號：857.7

頁數：288頁

重量：360公克

出版社：遠流出版

ISBN：9789573231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