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千年史(上)



作者:秦家驄

譯者:舒遜.曼予

出版日:2001/01/01

定價:350元

特價:199元

優惠價:199

  • 庫存不足
內容簡介

  煙雨江南,太湖北岸,有一座歷史古城名叫無錫。無錫城中,六箭河畔,住著一個人丁興旺的名門望族--錫山秦氏。
 
  錫山秦氏家族推源於北宋著名詞人秦觀,十一傳至秦惟禎始定居無錫,迄今已繁衍三十幾代,歷時九百餘年。其間人才輩出,或是隱士處子,或是鄉紳名流,或是文人學者,或是封疆大吏,或是高官要員,或是英雄豪傑,或是仁人志士。它隨著朝代遞嬗、政治動蕩而歷經幾番起落興衰,卻又在時代巨輪的輾轉下,仍然薪火相傳,綿延不絕。
 
  美籍華裔作家秦家驄正是錫山秦氏家族的後裔,但他早年對此懵然不知,直到接下父親遺留的一本宗譜,牽動了他想探索家世的追本溯源之心。他遍訪本族的長輩親戚,踏勘各處的故里祖塋,詳閱先人的譜牒文獻,收集相關的典籍檔案,蒐羅各朝的史料軼事,寫成了這部傳記文學作品。全書以縝密的構思,冷靜的態度,細膩的感情,淡雅的筆致,描繪出九百多年間錫山秦氏家族諸多動人的故事,塑造了不同時代而風格各異的祖先形象,爬梳了自宋朝至現代的史事脈絡。它是一部雋永有趣的家族史,也是一部恢弘壯闊的中國大歷史,值得讀者細細品味。
 

amoxil antibiotic dosage blog.pragmos.it amoxil dose

作者.譯者簡介

  秦家驄(Frank Ching),一九四○年生於香港,不足一歲即遷回上海,四年後重返香港。一九六○年赴美進修,畢業於紐約復旦大學(Fordham Univ.)英國文學系,後入紐約大學哲學研究所就讀。一九七○年獲福特基金會獎學金,入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研究一年,取得高級國際新聞採訪專業證書。一九六○年代末至七○年代初,在《紐約時報》國外新聞部任中國地區專家。一九七六年轉往《亞洲華爾街日報》任採訪工作,一九七九年被《華爾街日報》網羅,出任該報首任駐北京特派員。一九八三年辭去職務,從事家族史寫作,歷時五年始完成。現任《遠東經濟評論》專欄作家。著有Ancestor:900 Years in the Life of a Chinese Family (《秦氏千年史》)、Hong Kong and China:For Better or for Worse、Hong Kong and China:'One Country,Two System'?、The Li Dynasty:Hong Kong Aristocrats;編有 China in Transition。
 

目錄

□《實用歷史叢書》出版緣起
 
□推薦人的話:華人文學園地的一片新綠陳捷先
 
□引言:尋訪九百年前的祖先墳墓
 
【卷上】
 
1秦觀:浪漫詞人
 
 忽然一鳴驚倒人/官宦之後,有意仕途/懷壯志,謀救國/應舉未第/遲來的功名
 
2秦觀:屢遭貶謫的失意人
 
 捲入滔滔政潮/京官生涯本是夢/二棄愛妾,遠謫邊陲/死道路,沉冤終平反
 
3秦檜:秦氏家族中的叛徒?
 
 此秦非彼秦/從主戰到主和/誣害岳飛/榮辱急轉直下
 
4秦裕伯:上海的城隍
 
 從父宦遊大名府/避居滬上侍老母/三辭聘書,清風亮節/城隍屢現神蹟/滄海桑田
 
5秦惟禎:秦氏家族堅實的根
 
 離鄉另尋生路/自甘隱世/吳越春秋在無錫/秦氏落地生根
 
6秦旭:碧山竹爐的故事
 
 老僧轉世報恩/有子仕途上青雲/碧山吟社,十老優游/竹爐詩畫,君臣同愛
 
7秦氏門中的孝子
 
 孝道傳家/掏胸舐膿:秦永孚與秦仲孚/報親先於事君:秦銅/子承父風:秦淮/尋父療親:秦開傑與秦鳳翔膛
 
8秦金:學士與戰略家
 
 清明探祖塋/不同凡響懷大志/登科入廟堂/保衛河南,拊循山東
 
/巡撫湖廣,興利除害/出資修建宗祠
 
9秦金:「端敏」尚書
 
 具疏力爭不畏死/勤於任事,乞身歸里/再起與致仕/身後備享尊榮
 
10秦梁:夢中預言的應驗
 
 古墓父子情/是孝子也是能吏/入京如履薄冰/成也嚴嵩,敗也嚴嵩/歸田頤養十三載
 
11秦燿:濟世英雄
 
 父有高德令名/貴人相助得殊擢/出撫南贛與湖廣/彈章交至,黯然下野
 
/堪人玩味的結局
 
12秦鏞:明末孤臣與哲人
 
 東林遺風,震古鑠今/儒者之宗高攀龍/父子同事一師/造福清江五載/時窮節乃見/顛沛流離南明朝/澹泊度晚年
 
13秦德藻:我父母的共同祖先
 
 複雜微妙的譜系/由朱明到滿清/一族之長/兒孫滿堂,五福齊享
 
14秦松齡:最年輕的翰林
 
 少年得志/總為浮雲能蔽日/賦閒享野趣/重入詞林/御前記起居
 
15秦松齡:康熙皇帝的起居注官
 
 史筆之下顯聖君/主考賈禍/斬不斷的皇家緣/恬然一老叟
 
【卷下】
 
16秦道然:皇九子的師傅
 
 入宮執教鞭/皇家之內有黨爭/側寫皇太后之喪/公私兩兼,引火上身
 
17秦道然:政治犯
 
 朝中起狂飆/初審江南/順藤摸瓜,三王遭殃/再審北京/一人禍延全族
 
18秦蕙田:探花
 
 新朝首科登鼎甲/伏闕陳情,捨身救父/隨駕謁祭祖陵/祝壽與奔喪/秦氏九老傳佳話
 
19秦蕙田:刑部尚書
 
 援引律例斷疑獄/經筵論至道/掣派工程立制度/慎刑章,昭平允/覆勘惹是非/叔姪化險為夷/盡瘁事國,死而後已
 
20秦震鈞:平叛的一時之榮
 
 名家子出判臨清州/攝篆巧遇教亂/臨危受命守孤城/浴血十七晝夜/功業在朝,聲名在野/厚施鄉邦,遺惠宗族
 
21秦瀛:掃蕩海寇的按察使
 
 身負一門重望/當值內廷/除弊政,剿海盜/兩次上書阮撫軍/寬猛相濟,急紓民患
 
22秦瀛:京城大吏
 
 提刑廣東/留京內用獻良策/屢遇疑難案件/一年六遷/乞病歸閭閻
 
23秦緗業:榮登副榜
 
 恪遵父訓勤治學/生逢亂世,身如飄萍/入浙興利多/家道中落暗傷神/上書李揆論外交/憂國憂民憂時/君子固窮
 
24我的祖父:知縣秦國均
 
 兼祧本宗,捐貲入仕/志在四方輕別離/運銀累立功績/綏靖溫州民變/善後教案獲好評/明鏡高懸/愛民丟官,納妾喪妻/革命暗潮洶湧/新政無疾而終/揮別帝制舊中國
 
25我的父親:法界先驅秦聯奎
 
 家中寵兒習法政/闖蕩上海灘/齊人不是福/訟案堅守原則/挑戰治外法權/鄉人同宗最是親/優游十里洋場/躍登事業顛峰
 
26我的母親:昭華的于歸
 
 戰亂結初緣/司法革新露曙光/國民會議修憲法/相逢驚為天人/忘年逆倫之愛/共締白首盟/勇哉「七君子」/挺身悍衛人權
 
27我的哥哥:共產黨烈士秦家駿
 
 家變烙下心痕/烽火少年時/徜徉銀河話劇社/為愛入黨/早隕的彗星
 
28父親:他的晚年
 
 蝸居海隅/回歸上海/重操舊業享盛名/朱門恩怨法庭版/識破時局有先見/榮膺制憲重任/山河變色自放逐/時不我予空悲切/身心俱病,勞燕分飛/孤獨走完人生路/再回首,親情猶在
 

序文前言

尋訪九百年前的祖先墳墓
 
香江寄萍蹤
 
  我最早的童年記憶是民國三十五年(公元一九四六年)我五歲時的夏天。那時,我們全家去香港避難。我在一艘駛過南海的客輪上,透過舷窗向外眺望。
 
  我是在香港長大的。中國兒童大都成長在祖父母、叔伯姑嬸、堂表兄弟等家族親屬的環境之中,而我卻離鄉背井,游離於他們之外。我父親有三房妻室,我母親一房的兒女當時住在香港,而我父親的其他子女則留在內地。所以一直到我長大以後很久,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兄弟姊妹。
 
  我父親秦聯奎,生於清光緒十四年(公元一八八八年),比毛澤東大五歲,比蔣介石小一歲。他成長在政治與社會的動盪時期,正處於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覆滅,被一個軟弱、不穩定的共和政體所取代的時候。他在二十幾歲時便娶了一位蘇州姑娘曹月恆。他倆一起帶大了六個孩子,三男三女。
 
  當時的男女婚配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並且講究門當戶對。一夫多妻是相當普遍的事。所以我父親仍是合乎禮法的。他在和他的蘇州美人成親之後,又娶了一房妻室,名叫許佩華,是他昔日恩師的妹妹。在正式下聘前,他從未見過她。他的一個姊姊曾經代表男家去相親,認為她「頗有姿色」。但是婚禮過後,當他掀起新娘的紅蓋頭時,卻看見一個長了一對小瞇縫眼的容貌平庸的女人。不久,他便又回到他初戀的美人那邊,而他的元配夫人只好獨守空閨了。
 
  到我父親和我母親秦昭華結婚的時候,他早年的兩個妻子都已病故了,照中國的說法這叫「填房」。由於我父親早年的子女和我母親的年齡不相上下,他們大都不和我們住在一起。因此當我在香港長大時,我只認識我母親所生的其他子女,以及我父親前妻的最小的孩子家驊。
 
  我上的是一所羅馬天主教的教會學校。和香港其他這類學校一樣,這所學校的目標是把中國孩子培養成英國紳士。我們手裡搖的是英國國旗,心裡仰慕的是大英帝國的榮耀,學著計算的是英鎊、先令、便士。當中國的孩子們受著與封建主義、帝國主義殘餘進行階級鬥爭的教育時,我卻在中國的大門口、在做為自由資本主義的最後前哨陣地之一的英國殖民地上,學習著西方的生活方式。
 
  到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的世界已經縮小到三個人的生活圈子裡:一個生病、愛吵架,而我叫他做父親的老人;一個他經常與之拌嘴,而比他年輕很多、性格剛強的女人──我的母親;還有與我年齡最接近的姊姊家德(Priscilla)。我是排行最小的,母親生我的時候,父親已經五十多歲了。當時我還不太了解,這個古怪的老人居然曾經是中國憲法的設計師之一,並且為了堅持自己的原則,選擇貧困與流亡的生活之路。民國三十八年(公元一九四九年),在中國陷入分裂的前夕,他決定既不擁護蔣介石的國民黨,也不擁護毛澤東的共產黨,寧願關閉了他在上海的律師事務所,自動流亡到香港與家人團聚。
 
  我父親在香港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後十年。他不能從事英國的法律事務,病情日益嚴重,性格日益孤僻。我們住在一個比較好的地區的一幢三層樓房的租賃房屋裡,與另一家合用一個廚房。我們安裝了一套抽水馬桶,可是我還清楚地記得運糞工人的吆喝聲。他們每晚都來收集鄰居廁所中的糞便。我們的鄰居和香港的大多數居民一樣講廣東話,而我只會講上海話。我雖然出生在香港,但是卻沒有一種歸屬感。這種異域的感覺因我們家的日益貧困而加重著。我們學校允許家境清寒的學生少交一些學費。學費是每月繳納的,每個孩子所交的數目由教師向全班宣布。我的名字總是排在最後幾名,因為我比別的孩子交得少。
 
重履中土
 
  我渴望舒適、安全和我從未體會過的故土鄉情。當時我並不自覺,實際上我早已開始了我這長達幾十年的,對我們家族的歷史細節的探索。只是在若干年以後,我才理解這是一種遵循中國最優秀傳統的行為。因為在中國人之間,一個最苛刻的評語就是說某一個人「忘本」。
 
  我十九歲離開香港到美國,但在我的新居中,同樣的異域感在時刻侵襲著我。我知道驅走這種魔障的唯一辦法是投入我的過去,而我的過去埋藏在中國的大地上。
 
  到了一九七年代初期,中美關係解凍,我才決定回到中國,與那些我沒聽說過名字的、在許多情況下我並不知道他們的存在的親屬相認。
 
  我到渥太華新建的中國使館去請求簽證,儘管我是申請以私人身分入境的,但由於當時我在《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國外新聞部工作,因而使館以懷疑的眼光看待我的申請。他們告訴我這項申請需要北京外交部批准。後來,我飛到香港向中國旅行社──中國大陸政府在港代理機構──陳情。我提出我有做為「同胞」訪華的權利。因為我出生在香港,而照中國的看法,儘管香港由英國管理,但它仍是中國領土。同胞就和外國人不一樣,不需辦入境簽證,因為從理論上說,他們不過是從國土上的一處遷到另一處而已。經過幾度交涉,我的申請被批准了。我得到了一份「回鄉介紹信」。
 
  一九七三年八月一日,我登上了一列經香港邊界羅湖鎮開往中國的老式柴油火車。這一年我三十二歲。平靜沉穩、穿戴講究的男男女女、外國人和華僑上了頭等車廂。因為我是中國同胞,中國旅行社把我安排在三等車廂裡。這裡的男男女女上車時推推擠擠,把行李和孩子從窗口遞進去,常常是自己也跟著爬進去,因為狹窄的車廂口已經擠死了。許多人挑著擔子,裡邊裝著活雞、食品籃和送給內地親屬的其他禮品。車廂裡連站著的地方也很少,我從人群中擠進去,在車廂的最下一級階梯上站住腳,緊緊抓住了把手,以免掉下去。就這樣,我被隆隆的火車緩慢地拖向中國。
 
  在邊境,我們跨過了一座將英國統治的香港與中國共產黨統治的大陸分割開的破木橋,一邊飄揚著英國國旗,另一邊飄揚著中國的五星紅旗。跨過這座橋之後,所有乘客都被帶到一間大棚屋裡接受移民與海關官員的查詢。
 
  對我進行盤問的人不厭其煩地問了我的背景、我的工作、我的親屬和朋友。他讓我掏出口袋裡所有的東西。我的一個口袋裡裝了我在香港遇到的幾個人的名片。盤問我的人對所有這些人都異常關切。他也問到我的父母與我的兄弟姊妹。他把我的回答全都記了下來。然後他又以不同的方式,將同樣的問題從頭再問了一遍。這次盤問進行了一個多小時。
 
  最後他終於認定我不會對中國的安全構成什麼直接威脅,允許我通過了海關。但我帶的一些香港報紙卻被沒收了。
 
  和我從香港到邊境比較,到廣州的旅程是愉快的。這是一列中國唯一裝有空調的火車。它行駛於深圳與廣州之間,為外國人乘坐而設。我坐在軟座上,一路瀏覽著廣東省的綠色田野。擴音器在播放著《東方紅》的曲調。這首歌頌毛澤東的歌曲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實際上代替了中國的國歌。
 
  最後,當火車駛進廣州車站時,擴音器裡傳出了感謝乘客們協助本次列車工作人員勝利完成了他們的任務等話語。
 
  香港的中國旅行社曾建議我住廣州華僑飯店,可是櫃台後面的那位年輕婦女告訴我這裡已經客滿,並且拒絕把我介紹到另一家旅館去。「香港同胞一般都住在親戚家裡,」她說,「我們只接待國外華僑。」我一下子窘在那裡了。我是以同胞身分入境的,而正因為如此,卻使我住不進旅館。我如果坦白告訴她,我實際上是從紐約來的,又恐怕造成什麼麻煩。但我別無選擇。於是我拿出了自己的美籍身分證明,並且解釋說,我雖然是香港同胞,但是住在美國。櫃台服務員的態度登時就變了。她說不但有房間,而且可以選擇。最好的每天十美元,有浴室、電話和電扇。我住下了。
 
  第二天,我懷著急切的期待,登上了飛往上海的班機,從那裡,我將開始尋找失散已久的親屬。
 
  我有我舅舅秦開華的地址。我和他沒有見過面。他和我母親的關係向來不十分密切。他曾經反對過我父母的婚姻,因為他倆是遠親。但在一九七三年,這個舅舅是我和國內全部親屬的唯一聯絡點。我從街道圖上找到他的地址,為了避免招搖,便決定步行去那裡。到門口時,我輕輕地叩打了房門,免得引起鄰居們的疑慮。一個只穿著背心褲衩的瘦削老人出現在我面前,原來這就是我的舅舅。我說明我是昭華的兒子秦家驄,他揮揮手把我招進屋子裡。我穿過一個擺了一張木床的陰暗房間,走進一個小起居室。當時正值盛暑,天氣十分炎熱。我們面對面落坐以後,誰都想不起該說什麼來。最後,舅舅打開了電扇,直衝著我吹起風來,他自己則用一把老式的蒲扇搧著。他把我介紹給他的妻子和他們的十六歲的女兒。
 
  在這些陌生人面前我卻有一種回到家裡的感覺。我對他們講了國外親屬以及他們各自的工作等情況。告別以前,我邀請他們次日晚上到我住的飯店去吃晚飯。
 
  第二天,我接到櫃台的電話,說有客人在大廳等我。我下樓以後發現我的親屬和飯店職員正在爭辯著,飯店要求他們每人都要交驗身分證,並且要填寫一張三聯單,說明他們的姓名、地址、工作單位,還有與被訪者的關係。在辦完這些手續之後才允許他們上電梯到餐廳去。晚飯後,我請他們到我的房間去坐,電梯操作員拒絕讓他們上去,說他們沒有許可證。在大廳裡,我們被告知只有旅客的父母和子女才許進入房間,其他客人必須在大廳接待。幾經交涉,又填了一張表格,我的親屬才被特許上樓。不用說,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來看我了。
 
  但是,他們在自己家裡歡迎了我。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和我舅舅、舅媽在一起,從他們那裡我了解了許多關於中國和我們家族的事,這些事都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
 
  在離開上海之前,我為我舅媽買了一份生日禮物。我到只對外國人開放的友誼商店,買下一只中國的名牌手錶送給她。我也送給我舅舅一些我帶來的小禮品。他回敬給我一隻玉兔。這是他祖父傳下來,由他保留至今的幾件東西之一。玉對中國人來說,比其他寶石還珍貴。一般人認為玉是避邪之寶。舅舅送給我這隻玉兔,在一定意義上是把他自己的一部分交給了我。
 
  我從上海北上到北京。這兩個城市形成十分鮮明的對比。上海是使人感到壓抑的,只剩下了繁華大都市的一個空殼。在經過四分之一世紀的忽視之後,原來那些西式建築物已經逐漸傾圮了。北京是壯麗的,長城蜿蜒在城北,廣闊的天安門廣場位於城市中心。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毛主席在這裡檢閱了數以百萬計的紅衛兵;長安街這條建於公元十五世紀的明代的大街,其寬闊足以容納超過十線車道的交通量。整個城市都給人一種歷史感,它是一個古老但仍然生機勃勃的文明中心。
 
  這次中國之行雖然短暫,卻令我興奮不已:它標誌著我多年嚮往和夢想的實現。我透過此行所了解到關於祖國的知識,比我多年來靠閱讀所獲得的知識要多得多。更重要的是,它使我產生了一種急於想填補我對家族的空白印象的使命感。
 
乍見秦氏宗譜
 
  到第二年,即一九七四年七月,我又一次動身前往中國。這次我參加一個香港旅行團,在毗鄰香港的廣東省停留一個星期,訪問了廣州、佛山和中國領導人常常去的夕照溫泉。
 
  一週之後,旅行團回香港,我則去上海探望舅舅一家。我發了一封電報告訴舅舅我將到達,但由於不習慣發中文電報,竟忘記填寫發報人姓名。當我那天晚上登門時,他露出了出乎意料的神情。
 
  「噢,是你呀,」他說,我感到他的語氣中透著些許失望。「我以為是你母親呢!」
 
  儘管兄妹倆有些嫌隙,可是我母親多年來對他的心意軟化了他,他渴望能再和她見上一面。所以那封未署名的電報到達後,他便費了很多心思,買來酒、雞和其他難以買到的食品,準備舉行一次家宴以慶祝他們的團聚。
 
  吃過晚飯,我提議和他下一盤棋。我知道他是愛下棋的。下完一局之後,他靠在椅背上瞧著他的妻子,略帶幾分感慨地說:「我做夢也沒想到,昭華的兒子會來和我一起下棋。」
 
  舅舅和我母親再見一面的願望終究沒有實現。次年,舅媽寫信告訴我,他因肝病逝世了。在失去了我和故土的這一聯繫之後,我急於要找到生活在中國的異母兄長。我向異母姊姊家娟(Margaret)探詢,當年我們遷到香港時,她還留在大陸。她現在和丈夫何品衡定居於台灣。她給了我一個叫毛訓詢的上海人的地址,說可以寫信問他。我給毛先生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是誰,等了幾個月也沒回音。過了一年我才知道,這個人已經死了。他的妻子一無所知,提供不了任何線索。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來總理在長期患癌症之後逝世了。他的病故使全國陷入悲痛絕望之中,終於在四月五日爆發了天安門事件。過了五個月,毛主席於九月九日逝世,幾週後,他的妻子江青和政治同僚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以組織了「四人幫」篡奪權力的罪名被捕入獄。
 
  此時,我已從紐約調到香港。我身為《亞洲華爾街日報》(The Asian Wall Street Journal)的記者,經常前往中國。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得以隨時赴大陸和台灣採訪。一九七八年底,我去了一趟台灣向家娟和她的丈夫品衡話別,他們已決定移民到澳洲去和女兒團聚。他們的女兒嫁給了澳洲一家餐廳的老闆。有一天晚飯後,家娟拿了一個裝滿舊書的大塑膠袋,從後面的房間裡走出來,一面交給我,一面說:「我保存的時間不短了,該是交給你這個兒子的時候了。」
 
  袋子裡裝有父親在一九五九年去世時留下的書籍和文件,是他少量遺物中的一部分,由家娟收藏了二十年。我小心地打開了塑膠袋,注意到裡邊的三本書,其中兩本是印有父親當國民大會代表時的姓名和照片的國民政府官方刊物。
 
  第三本是老式的宣紙印刷的線裝書,封面印的書名是《錫山秦氏宗譜》。
 
  我拿的這本線裝書記載了我家三十幾代祖先的名諱,綿延九百多年,上溯到公元十一世紀的秦觀。我父親和我母親出於同族,都是這位宋代(公元九六~一二七九年)著名大詞人的後裔。從我父親這邊計算,由秦觀到我共傳了三十四代,而從我母親這邊計算,則是三十五代。
 
  當無錫秦氏家族的譜牒剛交到我手裡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些譜系之書在今天該是多麼的珍貴。不久,我才發現,即使在過去的年代裡,也只有名門望族才有歷代宗譜傳交下來。
 
  宗譜給本族成員灌注了以家族為榮的心態。如果家族裡出一大富大貴之人,他的親屬幾乎都能蒙蔭受惠;同樣地,一個人如果失勢被黜,全族都要受到牽連。
 
  過去曾有因一人獲罪而全族受戮之事。最重者,則遭到誅九族──即其本人、父、祖、曾祖、高祖、子、孫、曾孫、玄孫,連同他們的兄弟姊妹與配偶、後裔──的嚴懲。事實上,誅九族是指滅其高祖以下、玄孫以上的滿門大小。清初學士莊廷鐵修《明史輯略》,中多觸諱之語,遭人向朝廷告發,遂成大獄。當時廷鐵本人已死,詔發墓焚其骨。其弟莊廷鉞被戮,家產抄沒,其父莊允城病死獄中,並且累及其他學士的家族。凡作序、校對、刻印此書和買賣此書者俱斬。受牽連而死者七十餘人,其餘家小婦女被發配邊疆。
 
  中國大多數人就和西方人一樣,只知其親生父、祖等直系長輩,而且,即使是有譜牒的家族,也鮮少能追溯到二、三百年以上的。
 
  修宗譜是需要做很多組織工作的。每個家庭都將其男性成員的生卒年月日記錄下來。女性成員的生年在冊,但因女兒不能傳宗接代,故記載從略。而我家自祖父這一代起,宗譜欄目裡還記有女兒的名字及其出嫁的人家,但不像男人那樣詳述其生平。唯一例外是關於「節婦」的記載,一般均為早年喪夫,或甚至婚前喪夫、盡其餘生孝敬父母的孀婦。
 
  本族各家為宗譜提供生卒婚嫁的資料,而生平事跡一般都是相當簡略的。其中包括:名,為某某之子孫,字與號(自取名,前者反映其本人的志趣,後者反映其身分和行誼),功名,官階贈銜,行誼,著述,生卒年月日;妻室姓名,為某某之女,籍貫,贈銜,生卒年月日;子女數目(男嗣記名字、生母,女嗣不記名字,僅記生母、夫家姓名及出身);夫妻葬所。
 
  載入宗譜的男子意味著已被本族接受為其中一員,至於那些被認為有辱家族的人則被除籍。一個有趣的事例是秦起。他是早期共產主義運動的組織者之一,也是民國十六年(公元一九二七年)蔣介石在上海進行反共清黨時,在無錫處決的七人中最重要的一人。他的首級被割下來,掛在城牆之上,用以恫嚇群眾,不得參加共產黨。由於他沒有列名在我們家族的宗譜上,而這套宗譜就在他死後僅一兩年時才做過了修輯,所以我不清楚自己和他是什麼樣的親屬關係。下令處決秦起的卻是秦毓鎏,也是秦氏家族的一員。他是國民黨的要員,曾經追隨孫中山組織過反清運動,也是本族宗譜最後一版的主要編纂者之一。
 
  潛心修譜不僅反映一種家族的自豪感,也反映對中國文化與文明的一種自豪感。在公元十九世紀,當中國一再被西方列強欺凌,大部分國土被歐洲各國瓜分,成為它們的勢力範圍時,中國人民的自豪感也就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有鑒於他們的國家如此落後,中國人從盲目自滿之中覺醒了,許多具有革新思想的人轉而求助於西方的科學、民主思想,來醫治中國的病症創傷,傳統的價值觀念被拋棄了。於是宗譜被認為是一種封建主義的殘餘。一九四九年,中國共產黨取得政權之後,這種維繫譜系的古老做法幾乎消亡殆盡了。
 
  許多留存在私人手裡的宗譜,在文化大革命中散失了。年輕的紅衛兵在毛主席的「除四舊」──舊文化、舊習慣、舊風俗和舊思想──的號召下,把他們認為是原剝削階級的殘餘物品一概付之一炬。許多人因為怕遭到迫害而把祖傳的譜牒銷毀了。這些損失不論對個人還是對國家都是無法衡量的。西方的藏書家在一九三年代到四年代曾經搜集到許多這類文獻,所以今天美國有名的大學都藏有相當數量的中國宗譜,其中有一些已在中國找不到了。
 
  我們有許多家史材料也因文化大革命而銷毀或散失了。一些族人因為害怕狂熱的紅衛兵發現他們保留的祖先照片和宗譜,就自行將之焚燒。但有一位親屬冒著被政治迫害的危險,保存了幾頁詳列本族最近幾代情況的材料。我就是從他那裡得到了我父親和我祖父的家傳。我的祖母著有《明秋館文集》、《明秋館詩集》兩卷詩文,她的所有子女都存有抄本。文化大革命之後,除了其中的一卷保存下來成為孤本之外,其他都下落不明了。這個孤本就是我這位族兄避開紅衛兵珍藏下來的,後來他熱情割愛,送給了我。
 
踏上尋根之路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五日,美國宣布承認北京為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並決定撤銷對台北的國民黨政府在外交上的承認。
 
  我和其他十幾名大都以香港為基地的美國記者一起,在該年十二月飛往北京,報導中美正式建交的新聞。過了五個月,中國允許四家美國報紙──《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和《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開設辦事處。我被《華爾街日報》選派為駐華記者。
 
  我在一九七九年六月飛到北京,在中國首都最高的、十八層樓的現代化建築物──北京飯店的一個房間裡設立了《華爾街日報》辦事處。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時代,中國正處於戲劇化的變化之中。人們長期被壓抑的情感爆發了,街頭出現了非官方的出版物和大字報;毛氏的一些最神聖的教導被更正了,政府簽訂了幾十億美元的商業合同。在我做為一名記者,報導著中國數十年來最重要的階段的空餘時間裡,我也在從事著個人歷史的發掘──打電話、寫信、會見一些人。每一次接觸都給我一個新的激勵。我甚至見到了曾遭受毛政權迫害、在監獄裡蹲了二十來年的我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他們於一九七九年秋獲釋,是鄧小平開明路線的受惠者。
 
  當我開始對過去進行探索時,並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麼,因為我不了解究竟有些什麼材料留下來。在一位中國目錄學家的建議下,我檢閱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所珍藏的中國善本書,終於發現一套刊於清穆宗同治十二年(公元一八七三年)、十二卷本的我家宗譜,其中載有本族重要成員按時代順序排列的傳記。最精彩的一卷是公元十一世紀宋代詞人秦觀的年譜。這套宗譜大約每五十年修輯一次,最後一版是民國十八年(公元一九二九年)完成的。我得到的一版是十七卷本的一部分,又花了我七年工夫才把這套宗譜找全。當我讀到我那從未在無錫住過的父親,竟然也參加了這套宗譜的編纂工作時,我多少有些意外,多麼牢固的家鄉觀念啊!
 
  當我被介紹給住在無錫的那位族兄(廣義的族兄,泛指同宗同輩而年紀長於己者)時,我了解到關於本族更多的情況。原來,這位叫秦志浩的族兄是我仍然在世而血緣最近的遠房親戚。我們是共五世祖的四從兄弟。在中國,同出於一位高祖的三從兄弟是畫分近親與遠親的界限。遠親不參加弔喪,而在「五服」之內的親屬──包括三從兄弟──是應該服喪的。透過這位性格沉穩的七十來歲的族兄,我發現我們的家族雖然大大地沒落了,但是在文化大革命前,甚至在人民共和國成立後,還仍然在名義上存在,並為政府所承認。
 
  在中國的舊社會日子裡,幾乎所有大戶人家都有自己的祖宗祠堂,一個保存宗譜與合族按時令祭祀先祖的地方。我本想去參拜一下公元十六世紀建於第六箭河畔的秦氏祠堂,但像第六箭河這樣的河道現已蕩然無存。族兄志浩告訴我,早在民國時期這條河道即被填平,改建成無錫市東西向主要街道之一的崇寧路了。現在他就住在這條街道上。據他說,過去這條街道上住的人幾乎全姓秦,秦氏祠堂就是毗鄰他家的這幢大房子。
 
  我圍著歷代秦氏族人祭祖用的這幢建築物轉了一圈。它的面積很大,比附近的房子要大一倍多。舊時,一跨過門檻就會看見一座大型的木製牌樓(牌坊),上面寫著「淮海宗祠」字樣。牌樓兩邊各放一塊抱鼓石(支撐框柱的石構件,略呈三角形,斜邊為一條由多個圓弧組成的曲線),佐以兩根木柱,以表現出穩定和堅毅的氣派。再往裡去又是一道由一對石獅拱衛的大門。
 
  現在從外形上已看不出這幢房子的原來使命了:裡面已經住滿了十幾戶人家。但是在室內的櫥櫃和其他家具的後面還有一些刻字的石板依稀可見。由於住戶們在它們上面塗了油漆,文字已難以辨認。在一個角落的牆壁中,鑲有一塊紀念一個並非秦姓、名叫王野舟的人的牌位。他原是一名地方官吏,在約二十三代以前,與首先在無錫附近定居的秦氏祖先結識,並將其三女之一許配給秦氏祖先。由於王某無嗣,秦氏家族便將他奉為遠祖之一,予以祭祀。
 
  經過歲月的侵蝕和文化大革命的浩劫,這座祠堂原來的一切布置,包括木製的祖先牌位、陳舊的畫像,或是那兩頂我祖父使用過的轎子,都已蕩然無存。我環視了各家的家具用品,希望能發現一些遺物。結果什麼也沒找到。
 
  回到北京,我常到中國最大的圖書館──北京圖書館去。在那裡,我發現了遷移到中國其他地方去的秦氏家族支脈的宗譜。我還發現了住在無錫的家族成員的大量作品,輯成各種各樣的詩文集。經常陪同我到圖書館去的是我的中文老師,一位名叫林正忠的斯文學者。他幫我譯釋文言材料。由於影印不是總能辦到的,我們花很多時間坐在光線不足的閱覽室裡吃力地抄寫材料。連我的司機小于也主動參加了抄寫,他還到書店幫我尋找對我可能有用的圖書。
 
  從一九八四到一九八六年,我還花了很多時間埋頭在藏有明、清兩代約一千萬冊典籍的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裡。在這裡,我找到了本族成員寫給皇帝的獻詩,以及涉及本族官員的敕旨和奏摺。
 
  多虧我的司機的發現,我注意到上海《文匯報》刊登的一則新聞(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六日第二版)──宋代詞人秦觀泗涇支脈後人的宗譜在上海郊區一農戶中被發現。
 
  這使我很高興,即請住在上海的親屬去查訪。我無法親自跑一趟,因為我是外籍人士,尤其是記者,未經許可是不許去中國鄉間的。碰巧正在這個時候,我的老朋友、電影製片人孫小玲發現上海供奉的城隍是秦觀的八世孫秦裕伯,那裡還有一座他的廟。
 
  我隨即飛往上海,發現原來秦裕伯是屬於泗涇支脈的。《泗涇秦氏宗譜》裡有他的一幅畫像和公元十四世紀時他與明太祖的往來信札。秦裕伯死後被皇帝敕封為上海的城隍。後世傳言他曾拯救過當地黎民,並懲治了殺人凶犯。我在上海舊區參觀了他的廟,但失望地發現,這座廟宇於一九七二年重建後已改為一座百貨商場,原來供奉在廟內的他的塑像已無了蹤跡。
 
  在上海的時候,我從親戚們那裡得知:另有一人也在追蹤秦觀及其後裔的歷史。此人名叫朱熙元,是秦觀故里高郵的文化官員。我給高郵縣打了電話,經過一番周折終於找到他。他告訴我,他曾到過全國各地的圖書館翻閱文件、研讀古代碑文、查訪墓地,以搜集秦觀和他的眾多子孫的有關材料。
 
  我們過了幾個月才在上海見了面,是在一天的深夜。在第一次見面中,我坐在他的床上,和他討論著秦觀、他的後裔、秦氏宗譜,以及我在家族中的位置。我感覺他就好像是我們家族的一員似的。原來,朱先生是一個基本上自學成才、專心致志、並且為高郵產生的才子秦觀感到非常自豪的人。
 
  第二天,我們一起吃午飯時,朱先生告訴了我他的研究工作情況。他去過秦觀的兒子秦湛定居的常州,以尋訪這位詞人後裔的蹤跡。在那裡,他遇到過許多祖籍高郵的秦姓農民。他也去過無錫,找到了許多古墓和碑文。
 
  他腦子裡的故事多得很。其中之一是說,一個有錢的人想入籍名門,宗族的長者給他規定了三個條件。他接受了前兩條:一是要捐獻五十畝(約七英畝半)稻田,二是捐助兩百石稻米。但第三個條件難住了他:他將被視為本族最小的成員,要孝敬其他所有族人,包括嬰兒在內。
 
  朱先生建議我正式提出訪問高郵的申請,並且說如果我能受到地方首長的正式歡迎,他做我的嚮導就容易多了。我照著他的話去做,我很高興我的申請得到了批准。當我在政府招待所登記時,朱先生也陪同在側。出於習慣,我在登記表的訪問目的欄裡填了「搜集材料」,朱先生馬上替我改為:「拜謁祖居」。
 
  那天晚上我受到很高規格的接待;高郵的領導幾乎全部出席了歡迎我的宴會。我被當做他們當中的一員,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我睡時覺得暖烘烘的,倒不只是因為喝了當地的烈酒的緣故。
 
  第二天早晨,我體驗到了現實的另一面。我被領到昨晚飲宴的同一個餐廳,獨自一人吃我的早餐。我用餐時朱先生來了,他謝絕了和我同桌吃飯的邀請。從此以後,在高郵的日子裡,我總是單獨用餐。我懇求朱先生和其他人陪我一起吃飯均無結果。因為我是個外籍人士,需要和普通人民分開。
 
  但是朱先生和高郵的官員給了我各種各樣的幫助。他們把我帶到稱為文遊台的一座亭台上,這裡將是擬議中的秦觀展覽館的館址。我登上了一列石階,一幅不可思議的景象豁然入目:一間房屋的四壁從上到下滿是書法碑文,其中包括秦觀本人、他的兩個弟弟(秦覿、秦覯)和其他宋代學士的真跡。我為高郵當局如此用心地保存了這些碑文感到非常驚異。
 
  他們帶我乘船駛過昔日的大運河,給我指點了約有一條街見方的區域,當地人仍稱這裡是「秦家大院」,儘管這裡已經沒有秦姓住戶了。
 
  我在高郵的最後一天,朱先生贈我一首他所寫的詩,以紀念我這次訪問,詩中對我這次重遊祖先故里甚為讚揚。由此可見中國的吟詩傳統直到今天仍在延續著。
 
  我的高郵之行激勵我更加努力探尋秦觀的後裔。我訪問了秦觀之子秦湛定居的常州和常州城外的洛陽鎮,這個鎮的兩千人口有三分之二姓秦。我以同宗的身分被介紹給許多鄉民,其中包括一位八十多歲的醫生和一個年輕的農民。這些人都知道自己在族系中屬於哪一代。有些人還拿出在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竟然倖免於難的宗譜。我拿起一冊,上面寫著《毘陵秦氏宗譜》。毘陵是宋朝時常州的稱謂。
 
  當問到他們祖居何處時,幾乎我遇到的所有秦姓人士都回答為位於常州與無錫中間的「秦村」。這個村裡一個叫秦惟禎的青年出走到無錫。他就是今天被供奉為秦氏無錫支脈的始祖。所以洛陽秦氏與無錫秦氏都出自在常州落戶的宋朝詞人秦觀之子秦湛。終於找到了祖塋!
 
  一九八年十一月,我訪問了無錫的秦氏故園。在寄暢園的入口處我看見一塊木牌。木板雖然已有裂縫,但是簡體的說明文字依然可讀。開頭寫的是:「明正德年間(公元一五六至一五一年)秦金所建,稱『鳳谷行窩』。萬曆二十七年(公元一五九九年),秦燿改建,易名『寄暢園』。」
 

 
  我知道秦金是修輯秦氏宗譜的首創人,卻從未聽說過秦燿,後來才知道他是我的十三世祖。
 
  說明牌依次描述了園內的景致,並且說北京頤和園內的「諧趣園」就是公元十八世紀清帝乾隆南巡回京後,模仿「寄暢園」所造的。
 
  我離開無錫時便決定還要再次來訪。第二年,我與姊姊家懿(Julia)、姊夫威爾‧奧克斯托比(Well Oxtoby)一起前往無錫。他倆都執教於多倫多大學宗教哲學系。此次中國之行是為了度蜜月和休教學假的。家懿是歷史學家和哲學家,正是她建議我們到無錫惠山去尋訪秦觀的故的。我對一個死去了幾乎九百年的人的墳墓是否還會存在,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但我仍然同意參加了她的探索之旅。
 
  在一個風光明媚的秋天,我們抵達上海西北的無錫。當地旅行社的一位吳先生接待了我們。當我們對他說想尋一座公元十二世紀的墳墓時,他甚感意外,便打電話到無錫博物館去請求指引。那裡的一位老年人說他讀到過秦觀葬於惠山二茅峰下。我們驅車到西郊,停在惠山腳下,開始了長途登山之行。
 
  家懿向當地的一個農民打聽,問他是否知道秦觀墓的所在。「不要浪費口舌了,」吳先生說。「他連秦觀是誰也不知道。」和我們交談的當地住戶中,有人好像聽說過有一個「秦大墳」,但不曉得它究竟在什麼位置。在和我們一起攀登了幾小時的陡坡,穿越一些竹林,跳過一些溝坎之後,吳先生突然吆喝一聲:他看到遠處有些墳墓。我們跑下山,驅車到靠近那些墳墓的一個地點,又開始了我們的攀登。但是當我們終於到了那裡時,卻又大失所望:所有的墳墓都是比較近代的。
 
  吳先生和我繼續往上爬,而家懿和威爾則落在後面。逐漸吳先生的熱情也減退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踏著鬆動的石頭和砂礫,艱難地往上爬著。最後,連我也氣餒了。
 
  在下山時,我發現家懿和威爾遇到了一個雖然不知道秦觀墓的位置,卻知道這地區秦姓其他墓地的老人。他把我們帶到有幾統墓碑的地方。奇怪的是它們都是無字碑。但老人拾起一塊石頭打磨著一統墓碑的表面,灰塊片片地脫落了,露出碑文來,說明墓主是一位清代官吏。老人解釋說,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兵要掘掉被認為曾是封建惡霸的墳。當地農民為了防止刨墳掘墓,便上山來把墓碑都塗上一層灰漿,紅衛兵就無法辨認是誰的墳了。
 
  這個老人發現一統平擺在地上的與眾不同的墓碑,上面有許多小字碑文。我們用濕葉子和口水把表面擦淨,露出部分碑文。這座墳是一個秦氏家族成員之妻的;我們終於發現了一個先人的安息地。但天色已晚,我們不得不終止這次搜索。
 
  一年以後,我的姊姊家瑛(Alice)從紐約動身訪華,這是她離開中國三十年來首次回歸故里。她也表示了要尋找祖先墓地的願望。
 
  於是,某一天清晨,在家駒大哥──也就是我父親的長子──的陪同下,我們搭乘了開往無錫的火車。當我們一到惠山腳下時,我們決定先直接爬到山頂再慢慢走下來。上山的路把我們帶到惠山三峰中的第一峰。山勢很陡峭,山頂上有一座古廟,現已變成一個出售無錫特產諸如泥塑「小阿福」之類的禮品店。
 
  我們問那裡的七十多歲的老售貨員是否知道秦觀墓的位置,並且解釋說我們是秦觀的後人。他告訴我們,他知道一個古墳就在附近,但是他離不開商店,不能帶我們去。我有些急不可待,想把他商店裡的貨都買下來,以便他能鎖上門帶我們去。家瑛和家駒又和他談了一會兒,發現他有個妻子正在附近的溪邊洗衣服,少頃即能回來做我們的嚮導。但是當她回來知道我們的請求後,卻似乎並不著急著去。她從水桶裡把濕漉漉的衣服一件件地取出,不慌不忙地走到曬衣繩那邊掛起來。我們猜想她是想知道,如果幫我們這個忙她會得到些什麼報酬,於是我們在這一點上讓她放了心。雖然開始她的行動如此遲緩,但是一旦動了身,這位七旬老婦的步履卻依然矯健。我們從第一峰下到山谷又爬上第二峰,那裡設立了一個電視中繼站。老奶奶從這裡蜿蜒下山,到半山腰她用手一指,我們看見一個石塊圍成的園區──這些石塊是一道石牆的遺跡──中間矗立著一方石碑。由於並無道路可尋,而且長得很高的荊棘草莽糾纏著我們的褲襪,覆蓋著坑阱,所以我們只好小心翼翼地接近那方石碑。
 
  這果然是經過幾百年風雨侵蝕的一統墓碑,上面刻著四個大字:「秦龍圖墓」。我想恐怕是闖到另外一個姓秦的人的墓地上了。但大哥說龍圖是官銜,不是名字。於是我拿出了秦觀的傳記來對照,果然,他曾於南宋高宗建炎四年(公元一一三年),他死後的三十年,被追贈為「直龍圖閣」。我們真的找到了我們祖先的墳墓了。
 
  當我們依次站在這統墓碑後拍照留念時,我產生了在興奮之中雜以一絲淒涼的感覺。這座墳墓的發現,標誌著從三十年前我還是香港的一個孩子時就開始了的這個追求的終結。
 
  由我執筆寫的,關於我們發現了宋代詞人墓的文章被刊登在《華爾街日報》的頭版(一九八三年二月二日),並即時地被譯成中文在中國各地轉載。海內外對這件事的興趣不斷增長,一直到一九八四年,中國政府指示無錫地方當局立即準備修復這座墳墓。這項工程終於在一九八六年完成。那一年秋天,中國學者齊集於秦觀的故里高郵,舉行了秦觀學術討論會。所謂三十年風水輪流轉。秦觀這位屈辱而死,僅享身後哀榮的傳統派詞人,終於又第二次得到了承認,而為他恢復名譽的竟是共產黨。這種命運的嘲弄對秦觀可以說是並不陌生的。
 
 
 

 
編者註
 
作者所述年齡,英文版原以實歲計算。但中國舊日習慣使用虛歲,為了與宗譜、年譜或證件上的內容相一致,經徵得作者同意,以下茲依輩分做一區分。凡作者祖先及父母,本書皆改為虛歲;作者及其兄弟姊妹等,則維持不變,仍為實歲。
 
中國古代記錄帝王貴族世系的資料,最早稱為牒和譜,譜牒合稱是稍晚的事。牒是以簡單文字記述帝王的世系和行事;譜起源於周代,是由「旁行邪上」的線條所組成,用來分別帝王、諸侯間的遠近親疏關係。譜牒類文獻在歷史上曾有多種名稱,如家譜、族譜、宗譜、祖譜、宗系譜、宗簿、家史、家乘、家牒、家志、家記、族系錄、族姓昭穆記、族志、房從譜、諸房略、百家集譜、世錄、世家、世本、世紀、世譜、世傳、世系錄、世典、世牒、世恩錄、支譜、本支世系、枝分譜、帝繫、玉牒、辨系錄、列姓譜牒、血脈譜、聯宗譜、合譜、真譜、源派譜、系葉譜、述系譜、淵源錄、源流考、氏族要狀、中表簿、維城錄、譜錄、房譜、近譜、會譜、統譜、通譜、總譜、家模彙編、鄉賢錄、會譜慶德編、私譜、傳芳集、清芬志、本書、大同譜、家傳簿等。
 
在中國古代,譜與傳是分開各自為書的,到明朝才合而為一,舉凡家人的碑銘誌狀、行述年譜,都常常彙編為家傳,待他日修譜牒時再摘要錄入其中。有的家族在譜牒裡又為族中男子有德行者別立列傳,族中女子有懿行者別立內傳,族中嫁出女子有懿行者別立外傳。有時還附印族中名人的畫像以示先生形象,或刊印故事圖畫以表彰先人的光榮功績。
 
在中國古代的親屬關係中,父之兄弟稱伯叔,伯叔之子稱從父兄弟,又稱從兄弟,俗稱堂兄弟。父之伯叔稱從祖祖父,俗稱伯祖、叔祖;從祖祖父之子稱從祖父,俗稱堂伯、堂叔;堂伯叔之子稱從祖兄弟,又稱再從兄弟(從堂兄弟)。祖父之伯叔是族曾祖父,族曾祖父之子是族祖父,族祖父之子為族父,族父之子為族兄弟(指狹義而言),又稱三從兄弟。三從兄弟以外的同宗兄弟,依共祖情形依序遞增為×從兄弟,即廣義的族兄弟,僅為同姓之親,已無服屬。
 
五服:舊時喪服的五個等級,按照生者與死者親屬關係的親疏,由重而輕分別有斬衰(衰即縗,音同崔。以最粗的生麻布做成,左右及下襬不縫,服期三年)、齊衰(以粗麻布做成,緝邊縫齊,服期依關係遠近而不同,或為三年、一年、五月、三月)、大功(以熟麻布做成,服期九月)、小功(以較粗的熟布做成,服期五月)、細麻(以疏織細麻布做成,服期三月)五種名稱。如在五服之外,就不再是親屬,即《禮記‧大傳》所謂的「六世親屬竭矣」。
 
寄暢園在清咸豐十年(公元一八六年)太平天國之亂時已毀,今園內建築物為後來重建,但水池、假山、亭榭的布置尚保留舊貌,其中假山是清初張銅(著名的假山匠人張南垣之姪)的作品。該園呈南北狹長形,面積不大,約十五畝,西倚惠山,南望錫山,地形西高東低,環境幽美,又得惠山泉水,匯為曲池。全園格局以水池「錦匯漪」和池西的假山為中心,池東、北兩面布置亭廊廳榭,近以惠山為背景,遠以錫山龍光塔為借景,使園林的人工景物和自然的山水風光渾為一體。
 
頤和園,中國著名皇家園林,前身為乾隆十五年(公元一七五年)建造的清漪園。咸豐十年被英法聯軍焚毀。光緒十二年(公元一八八六年),慈禧太后挪用北洋海軍軍費,再次興建,作為起居、理事、遊憩之處,並易其名曰「頤和園」。位於北京西郊,占地兩百九十多公頃,由萬壽山(原稱甕山,乾隆十六年為皇太后六旬聖壽而改名)、昆明湖(原稱甕山泊、西湖,乾隆皇帝建園後改名)、宮殿區三部分組成,共有建築三千餘間。其中水面約占全園面積的四分之三,主要集中於萬壽山之陽。現已列為古代皇家園林的典範,對外開放參觀。諧趣園的位置在昆明湖東端、萬壽山左側,原稱惠山園,內仿建寄暢園八景,光緒年間始改今名。
 
惠山位於無錫西郊,素有「江南第一山」的美譽,主峰高三二八‧九公尺。它古稱歷山、九龍山、冠龍山。或云西域僧慧照居此,亦名慧山。昔日其峰有九起,蜿蜒如龍,自東迤邐而西下為九塢,分別為白石塢、桃花塢、擔鉤塢、王家塢、宋塢、馬鞍塢、望公塢、仙人塢、火叉塢。
 
直龍圖閣:官名,直通值。龍圖閣,宋真宗咸平元年(公元九九八年)建,用以收藏太宗帝御書、御製文集與典籍、圖畫、寶瑞之物、屬籍、世譜等。真宗景德元年(公元一四年)置龍圖閣待制,四年置龍圖閣直學士;大中祥符三年(公元一一年)置龍圖閣學士,九年置直龍圖閣,皆以他官兼任。待制、直學士、學士為侍從職,分別是四品、從三品、正三品;直閣為貼職,正七品。凡久任館職者必選直龍圖閣,以做為升任待制的基礎。俗稱直龍圖閣為假龍。按某些文獻上載秦觀為「贈龍圖閣直學士」或「贈龍圖閣學士」,有誤。
 

導讀推薦

華人文學園地的一片新綠
 
  美籍華人秦家驄(Frank Ching)先生出生於一九四年,他的童年是在上海與香港兩地度過的,早年在西洋人創辦的天主教教會學校念書,接受西方教育,其後移民美國,完成大學及研究所學業。因此,中國對他的印象不深,中華文化給他的影響也不大。不過,他的先世是中國的名門望族,在他的心靈深處始終存在著一份依戀之情。他的名著《秦氏千年史》(Ancestors:900 Years in the Life of a Chinese Family)就是在這樣的心情與背景下成書問世的。
 
  《秦氏千年史》這部有關家族祖先的傳記文學作品,原是以英文寫成的,全書除卷首的引言之外,共分二十八章,敘述秦氏家族自宋朝到現代九百多年間,列代重要知名祖先的生平、履歷、事功以及該族的興衰往事。書中所載的秦氏先世有達官貴人、忠臣孝子,也有學士才子與隱逸名流。他們宦海浮沉的辛酸,風流韻事的歡樂,孝子賢孫的親情,不同族人的形象,在秦家驄先生的生花妙筆下,都做了適當的描繪。此書既是秦氏若干祖先的簡略傳記,也是秦氏一族千年變遷與發展的縮影。它具有極高的知識性、文學價值與歷史意義,全書的優點極多,以下略舉幾項,作為說明:
 
  在中國古代文化遺珍當中,有一種名叫族譜(又作家譜、宗譜、家乘、譜牒、譜系等稱謂)的專書,其體裁不同於一般的著述,內容又能反映社會生活與家庭的傳承史實。族譜的學術價值很早就被專家們發現了,像裴松之以譜書注《三國志》、李善以譜牒資料注《文選》都是實例。明清時代,不少人都認為「譜系之學,史學也」、「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正如日後梁啟超所說的「我國鄉鄉家家皆有譜,實可謂史界瑰寶」,他肯定族譜是「重要史料之一」。族譜一直是被人強調與重視的,尤其對於從事研究家族史的人來說,如果能參考利用族譜,必定會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在中國大陸開放之後,秦家驄於一九七三年回上海探望唯一的舅舅,開始嘗試與失散已久的其他親人聯繫。一九七八年,他從住在台灣的姊姊手中得到一本父親遺留下來的《錫山秦氏宗譜》,決定要從事尋根的活動。過了不久,中美正式建交,秦家驄於一九七九年擔任美國《華爾街日報》駐北京特派員。他利用公餘之暇,幾次訪問祖先故里江蘇的無錫與高郵等地,並在北京辛勤地參閱北京圖書館與第一歷史檔案館的有關官私典籍檔冊,「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搜史乘、訪遺跡,甚至還做了一些「口述歷史」與「田野調查」的工作,因而他又獲得了很多有用的資料,為他的追本溯源鋪成了平坦的道路。另外,他還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看到一整套清同治年間版本的《錫山秦氏宗譜》,知道祖先的世系圖錄、生平事蹟、支派字語、祠堂墓地、家訓宗規、詩文像贊(繪像上的贊語)等等之後,更堅定了他寫作家族歷史的信心。
 
  秦家驄為了寫作這部書,除竭盡全力地蒐集資料之外,他也發現了一切歷史都是以人為本,因此他對人物傳記──包括秦家祖先的,以及與他們有關的一些人的──都不遺餘力地閱讀研究。他大量抄錄了《錫山秦氏宗譜》、《錫山秦氏文鈔》、《祖德錄》以及其他人著述中的家傳、墓誌銘、神道碑、行狀(或是行述、行略)等,還參考了《無錫縣志》、《上海縣志》、《松江府志》、《封邱縣志》、《金華府志》、《清江縣志》、《壽張縣志》、《新會縣志》、《山東通志》等方志中的人物傳記,甚至利用到了珍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中的抄本《傳包》、《傳稿》等原始資料。當然,與他祖先有關的明清帝王的《實錄》、《起居注》、大臣們的奏摺檔冊,以及一些學者的詩文別集,也都被他徵引進入書中,使得這部傳記文學作品充滿了史學的氣息。
 
  說到史學,秦家驄在他的書中可以說處處都在講述中國歷史。他在提及祖先故里無錫時,除對地理景物多所介紹之外,又寫下了不少早年吳越爭霸的史事。他在解釋秦氏姓源時,也不忘給秦始皇併吞六國、建立大一統國家做了一些記載。他又引用《史記》的資料談劉邦與陸賈對話的故事;從漢武帝的崇儒來區別儒、道兩家的不同。尤其對宋代以後的史事,他著墨得更多,隨著他的祖先在不同時代一個一個地出現,我們看到宋朝開國、杯酒釋兵權、王安石變法、新舊黨爭、靖康之難、蒙元建國、元末群雄並起、土木堡之變、大禮議之爭、明末宦官亂政、滿清入關、江南奏銷案、三藩之亂、康熙南巡、雍正奪嫡、清代文字獄、乾隆盛世轉衰、王倫之亂、英使訪華、海寇為患、鴉片戰爭、英法聯軍、太平軍興、中法戰爭、甲午戰爭、康梁變法、八國聯軍、辛亥革命以及一些民國以來的大事,甚至連中共建立新中國也和他的家人族親有所關聯。所以秦家驄雖然寫的是秦家祖先的傳略,但是讀者確實可以感覺到他也同時勾畫出了中國各時期的面貌,使人有在歷史長河中泛舟漫遊的樂趣。猶如從船艙裡遠眺兩岸,一邊是秦氏家族的傳承變遷,另一邊則是中國歷代皇朝的興亡更替。讀者的求知慾與感官上的享受顯然是能得到滿足的。
 
  秦家驄為了使外國讀者對中國有更多的了解與認識,他在書中不時地介紹中國的語言文字、風土人情、婚喪禮儀、生活習俗等不同於西洋的文化。同時他又從制度方面切入,簡述了不少有關古代中國的考試、稅賦、朝規、官箴等問題。他知道一般西洋讀者不諳中國歷史,因而常在字裡行間加夾一些如「秦瀚生於明孝宗弘治六年,即公元一四九三年,哥倫布在西班牙啟航尋找印度的那一年」、「秦燿生於世宗嘉靖二十三年,即公元一五四四年,這正是英王亨利八世與羅馬教皇克萊門七世斷絕了關係,英國國教會成立之後的十年」等等的文句,這種對時間交互說明對照的構想,我以為是對中外讀者都是有幫助的,也是值得國內作家們參考仿行的。
 
  秦家驄如此地為外國讀者設想,可能與他個人深受西洋文化洗禮有關。從他在書中對他父親的一些評論,似乎也可以證實他的觀念是與一般中國人不同的。他不只一次地描述他父親是個好賭、好色的人,尤其是在晚年貧病衰老的時候「始終沒有擺脫被迫害妄想症」、「對待他所心愛的女人卻很殘忍」。他顯然對父親是不滿的,甚至可以說是有一些恨意的,因此當他發現父親死了的時候,直接產生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另外,他也詳述了他父親逆倫娶了遠房姪女──也就是他母親──的故事,更是特別。我們知道:中國人一向有孝順的美德,有尊親敬上的傳統,而且始終認為「死者為大」,一切「為親者諱」,所以會隱惡揚善。秦家驄卻忠誠地寫出他對父親的看法,大膽地「善惡兼書」,有著公正褒貶的精神,不愧他長期身為新聞工作者的素養,我以為這也是該書的特色之一。
 
  總體說來,秦家驄的《秦氏千年史》雖受材料局限,難免有些未盡完美的地方,但瑕不掩瑜,他仍以細膩的筆觸、縝密的布局、深入淺出的表達方式,將他祖先的心靈、感情、道德、才學、生活以及貢獻等一一呈現在讀者面前。此書不僅取材豐富,體例新穎,有文學巧思,也有歷史趣味,而且作者不囿於傳統思維,敢於直言批判,真是難能可貴。秦家驄的這部力作,可讀性頗高,確實為華人文學園地增添了一片新綠!
 
〔推薦人簡介〕
 
  陳捷先,江蘇省江都人,一九三二年生。
 
  一九五六年畢業於台灣大學歷史系,一九五九年獲台大歷史研究所碩士,後應邀赴美入哈佛大學訪問學人計畫研究,返台後曾任台大歷史系主任、歷史研究所所長等職。一九八年應聘為美國麻州大學客座教授,一九九年榮獲韓國圓光大學名譽博士學位。一九九五年退休,移居加拿大,現任台灣大學名譽教授、中國南開大學歷史系客座教授。專攻清代史、滿族研究、方志學、族譜學,著有《滿洲叢考》、《清史雜筆》(一至八輯)、《清代台灣方志研究》、《東亞古方志探論》、《中國的族譜》、Manchu Archival Materials、The Manchu Palace Memorials及中英文論文百餘篇。
 

精彩試閱

第1章 秦觀:浪漫詞人
 
忽然一鳴驚倒人
 
  公元一七四年的冬天,一個年近四旬的男子蒞臨揚州(治所在今江蘇省揚州市)大明寺。他頭戴烏紗帽、身穿朝服(官員的禮服),攜帶與他官職相稱的少數隨從。他就是後來名揚海內的蘇東坡。蘇東坡原名蘇軾。從取名為「軾」可以推測其父蘇洵有望他成為遠見卓識之人的意思,因「軾」者乃古代車廂前用來遠眺的扶手橫木。其字為子瞻,也是高瞻遠矚之意。但蘇軾後來是以蘇東坡之名傳世的。那時他正在這中華帝國第二大城杭州(治所在今浙江省杭州市)做了三年的通判(「通判州事」的省稱,為一州之長「知州」的副貳)。當時他三十八歲,已在汴京開封(今河南省開封市)和各州府為官十五年,以詞人、才子之名譽滿全國。
 
  當他走進大明寺平山堂時,抬頭只見壁上有人題詩一首,墨跡未乾。這首詩的詩風、書法均與自己的相似。能如此貼切地模仿自己風格的這個神祕人物究竟是誰?又因何題詩於此呢?
 
  次日,蘇東坡以此事告知故交孫覺,孫覺靜聽不語,遂即以詩詞數百首付東坡,說道:「這是吾友之筆墨,請君鑒賞。」
 
  蘇東坡欣賞之後很為其詩之風采所動,甚感驚異。後乃恍然大悟地說道:「向書壁者,定此郎也!」
 
  他果然猜對了。孫覺乃告以此人乃是他的高郵(今江蘇省高郵縣)同鄉,當時還鮮為人知的學者秦觀。這個年輕後生久慕東坡大名,企求一見。今知東坡路過揚州,必造訪曾提攜過他的恩師歐陽修在大明寺內所築的平山堂,遂在這裡題詩一首以謀一面之緣。蘇聽後大喜。
 
  這件事發生在宋神宗熙寧六年。神宗趙頊是建立宋室天下的太祖趙匡胤的曾姪孫。這時的歐洲,哈斯汀戰役(Battle of Hastings)已結束了八年,「征服者」威廉(William I the Conqueror,1066-1087)正坐在英國的國王寶座上。
 
  揚州乃中國的最大城市之一,是長江下游的主要商埠,有河道溝通內陸以及東海岸各城市。隋代(公元五九~六一七年)所開鑿的大運河把揚州與華北連接起來,透過縱橫交錯的河道可達黃河岸邊,有長長的船隊從東海岸和長江三角洲把食鹽運給揚州的鹽商。由於揚州是這樣一個重要的商業中心,所以早在公元十世紀,這裡就有相當多的外國商人集團,包括波斯人和大陸南端的越南人。再過兩個世紀,蒙古大帝國的皇帝忽必烈大汗曾派一個名叫馬可波羅(Marco Polo,1254-1324)的威尼斯商人在這裡統治了三年。馬可波羅把這座城市形容為:「它是如此巨大、興旺,周圍有二十七個城市都依附於它。而這些城市一個個也都是非常富庶發達的。」
 
  蘇東坡與秦觀的初次會面開始了他們終身不渝的友誼,蘇東坡做為長者給予秦觀指導與鼓勵,而秦觀則報以尊重和讚美。秦觀與張耒、黃庭堅、晁補之同為蘇東坡的四大門徒,史學家稱之為「蘇門四學士」。到了晚年,秦觀的出處榮辱與蘇東坡息息相關,正如蘇東坡本人的進退去就與汴京朝中的黨派紛爭交纏不清一樣。
 
官宦之後,有意仕途
 
  秦觀,宋仁宗皇祐元年(公元一四九年)生,出身書香門第。秦觀即將出世的時候,他的祖父承議公(名諱不詳)正溯江奔赴南康郡(宋時屬虔州,今江西省南康縣)的任所,隨行的有兒子及懷孕的兒媳戚氏。他們在長江岸邊群山懷抱的九江(宋時屬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停留時,嬰兒誕生了。
 
  秦觀跟他祖父寓居南康四年,然後全家返回故里──揚州高郵縣武寧鄉左廂里。他雖然是家中的長子,但大排行(家族同輩間依年齡大小所做的排行)第七,故稱「秦七」。後來,因為父親元化公(名諱不詳)心慕汴京太學同窗王觀的高才力學,乃名其子「觀」,希望他也能成為王觀那樣的學者。
 
  秦觀沒有讓他父親失望,他小時候聰慧過人,六歲入小學之前就從其母學會讀寫。中文像西方文字一樣是從象形文字演化的,但與西方文字不同的是中文並未發展出一套字母,所以中國文字的讀音要靠記憶。一個人要在大約有一萬五千個中國文字當中,記下兩三千字才算能識字,因此中文是世界上最難學的文字之一。
 
  那個時候的學童以《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開蒙,《千字文》講一千個字的用法,無一字重複。秦觀從最常用的字開始,每天記憶幾個字。在學會字的讀音與含意之後,再用毛筆練習書寫,用墨硯練習研墨。經過刻苦鍛鍊,他的書法日益精進,運筆如神,寫出的字似有其自身的神韻。從古到今,中國的書法不僅僅是一門技藝:它是一種藝術,比繪畫更高雅。
 
  在高郵,幼年的秦觀開始練習文章、書法並熟讀經史子集。到了十歲時,他已能略通《孝經》、《論語》、《孟子》之大義。
 
  秦觀從《詩經》中學習中國古詩,其中有些是在他出生前兩千年的作品。他也誦習唐詩,那是中國詩歌高峰時期的作品。學童們一般都吟誦五言詩。七言詩則是較後期的格式。一直到今天,學人們還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
 
  唐、宋兩代以詩聞名。宋代有更靈活的文學形式「詞」興起。詞又名長短句,詩一般是吟誦之作,而詞則可以唱,是按譜填寫的,只是偶然才創寫新聲。新詞填好即由茶樓妓院的女藝人歌唱。
 
  秦觀練習書法翰墨、作文賦詩,在其中引經據典,這些成就使文人學士有別於凡夫俗子。在階級畫分得非常清楚的當時社會裡,絕大多數的人是文盲,士位居第一,其下則依次為農、工、商等。學而優則仕,政府官員是從士人中選拔的。官員有錢有勢,退隱時在家鄉也享有聲望。他們一般都是地主家庭出身,雖然官爵不能世襲,但書香門第之後一般仍是學士。這樣的家庭比較殷實,只有他們才能供養其子弟長年讀書,準備應試。家境清寒的便帶自己的子弟從事農耕,但是不少貧農家庭積攢銀兩,送出一個孩子去求學,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商人是被人瞧不起的,因為他們被看做不事生產,靠著買賣別人勞動的成果而獲利的寄生者。但是到了宋代,商人的作用已得到廣泛承認,士大夫本身也偶一為之了。發達的富商巨賈常常透過向衙門捐贈以買得官職,或是與官宦之家聯姻而取得地位。
 
  從事卑微職業者如優伶或歌妓的子孫,則不能參加科舉考試。
 
  到秦觀的時代,士的特殊地位被確認已有千餘年歷史。中國的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嬴政崛起於秦,進而併吞六國、一統天下,修築長城以防禦北方的匈奴,建立了秦王朝(公元前二二一~前二七年)。在秦朝故都咸陽以東,今陝西省臨潼縣的秦始皇陵周圍,曾發掘出數個規模宏大的兵馬俑坑,由此可想見當年宮廷的雄偉氣勢。但是他也曾焚書坑儒,杜絕人們對他嚴刑峻法的批評。他原想世襲萬代的王朝,在他暴崩之後不滿三年即覆滅。秦朝享祚短暫,一直被認為是由於統治者的殘暴不仁。
 
  西方稱中國為China,與秦的羅馬拼音Chin一致。但中國人稱自己的國家為中國,是位於天下之中的王國。有些學者認為像秦觀這樣姓秦的人是中國西北部的古代秦國的後裔,甚至是秦室的皇族子孫。秦始皇原姓嬴,但在秦朝滅亡之後,他的家族改姓秦以避禍。有一種說法是秦始皇的一個孫子後來在高郵定居,是高郵秦氏之始祖,以後發展成一大家族。如果此說可信,秦觀就是秦始皇的嫡系,那麼我也與有榮焉。但這僅僅是一種揣測而已。
 
  秦室衰微,群雄並起,開始了一個戰亂時期,最後由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起義軍首領劉邦得勝,建立了漢朝(公元前二六~二二年)。正是這位出自草莽的平民皇帝幫助恢復了儒生的光榮地位。有一則故事敘述漢高祖劉邦是如何為其謀士陸賈說服,相信了儒生的價值的──陸賈常向劉邦稱引《詩》、《書》。劉邦罵他說:「迺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賈說:「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商湯)、武(周武王)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鄉(嚮)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
 
  劉邦心中不悅而面帶慚色,乃對陸賈說:「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
 
  從此,漢高祖就向陸賈學習文武之道了。傳到高祖的曾孫漢武帝劉徹時,儒家在朝廷的地位已穩固地樹立了,道家之說乃被摒棄。朝廷為了選拔賢士而建立「察舉」制度,這就是世界上第一個公務人員考試。雖然當時的察舉主要是從貴族家庭的儒生中選拔,並且在漢代以後廢止了,但是它為創建於公元六世紀、更加系統化的科舉取士方式提供了思想基礎。
 
  科舉制度經過了幾個世紀的種種變化,它培養出一批具有儒家思想的共同基本價值觀的文人。舉國上下,人人研讀同樣的儒家經典,從中學習方正、仁愛、孝順、和睦等美德。到了宋代,世襲爵位取消,平民和官吏家庭出身的子弟得以躋身於學士行列。一直到公元二十世紀,科舉制度仍是投身仕途的主要階梯。我父親的少年時代是在清光緒三十一年(公元一九五年)科舉廢除之前度過的,他的早期教育就是準備科舉考試。
 
懷壯志,謀救國
 
  年輕的秦觀苦讀經書,準備投考。像其他年輕人一樣,他也夢想顯親揚名。
 
  秦觀的父親於仁宗嘉祐八年(公元一六三年)去世,與皇帝趙禎的晏駕同年。這對秦家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元化公本來仕途光明,而如今卻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死去,遺下父母二老與寡妻、三子。十五歲的秦觀與兩個弟弟秦覿、秦覯按照周朝(公元前一一二二~前二五六年)制定的禮法,必須守孝三年。他們頭兩天禁食,其後只用粥飯,三個月之內不洗髮,以表哀悼。孝服為白色,以粗麻製成,稱為「斬衰」,不縫邊,破了也不補。喪儀規定,父母死後,孝子須連哭三日,其後三個月要經常哭祭亡靈;一年之後每逢祭典即哭之。三年服滿,奏禮樂做為終結。
 
  孝子不論官職大小均須辭官服喪。沒有這樣做便觸犯了刑律。
 
  秦觀十八歲時孝服已滿。次年(即英宗治平四年,公元一六七年),他的祖父按照習俗為他安排了婚事。
 
  秦觀出身官宦之家,被認為是最好的擇婿對象,所以其祖父便為他成功地說合了高郵首富徐成甫(本名天德,以字行)的長女文美為偶。徐成甫為人孝義,好學問,年輕時聚書幾萬卷,欲舉進士,但其父祖不許,堅持要他經營家業。徐乃發下誓言,日後「子當讀書,女必嫁士人」。
 
  按照宋代的婚配習俗,由媒人往來於男女兩家,對了生辰八字,又交換了三代的官階、財產情況。在雙方言定之後,男家下聘,抬送兩罈美酒,罈上點綴著象徵榮華富貴的八朵紅花到女家;女家則留下美酒,在罈內注入清水、活魚,另加一雙筷子送回男家。魚象徵富貴有餘,筷子意為早生貴子。
 
  成親的前一天,女家遣丫嬛到男家布置新房。男家以紅包送給這些傭人,稱為「喜錢」。
 
  結婚之日,男家遣花轎和吹鼓手、執事人等到女家迎娶。新娘一身喜氣洋洋的紅嫁裳,頭上戴了紅蓋頭遮住臉。眾人攙扶著她坐上轎,在一路鼓樂聲中被抬到男家。新娘下轎前,地上鋪好紅地毯。習俗認為新娘過門時腳一沾地便是不吉利的。在新娘下轎後,前面有人持銅鏡驅邪,一路把新娘引入洞房,坐在喜床上。新郎拜謁過家中長輩後,到洞房把新娘牽出來,小夫婦各持一塊心形紅綢。然後他們祭拜禮堂正面神龕上的祖宗牌位,入洞房跪行交拜禮,象徵兩人相敬如賓一生。賓客們紛紛向喜床投擲果品及錢幣,祝賀這對新人今後能多子多孫,富貴滿堂。
 
  男女雙方對兒女的成婚大禮都是十分重視的。此後男人雖然能再娶一房或幾房側室,但是妻妾的地位很不相同。妾僅比丫嬛使女的地位略高,有些妾本是陪嫁的媵婢,逐漸應主人的需要而收為偏房。上等人家的婦女視性生活為禁忌,所以她們一般對丈夫納妾是不甚在意的。
 
  妾的娶棄都可以不費周章,而休妻則是一樁大事,必須有正當理由。這些正當理由包括無子、淫蕩、不事公婆、口舌、竊盜、妒嫉、惡疾等。相對地則有「三不去」的規定。如果妻家父母已故,或媳婦曾為公婆守孝三年,則不能將其休棄。又如妻子曾與丈夫共過貧苦生活,在丈夫取得榮華富貴之後不得停妻再娶。
 
  徐文美嫁給秦觀時不過十幾歲。其母張氏在生第二胎時病逝,其父的繼室蔡氏又生了六個孩子。文美身為長女,自幼便知照顧弟妹。
 
  上等人家的婦女除了到廟裡燒香還願以外,一般都足不出閨門。到廟裡去時也要乘坐有簾幕遮蓋的轎輿,出嫁後,以事公婆、理家務為本職。畢竟,妻子不是由丈夫自己挑選,而是由公婆為之擇配。只有妾才是丈夫挑選的。中國人常說娶媳婦而不說娶妻子,這也可看出公婆的地位是排在丈夫前面的。
 
  文美婚後八年(即神宗熙寧八年,公元一七五年),其父去世,年僅四十一歲。她那守寡的繼母,在兩天之後服毒盡節而亡。當時,秦觀已是初露鋒芒的學者。他為岳父母撰寫了說明其生平事略的〈徐君主簿行狀〉和〈蔡氏夫人行狀〉。
 
  撰寫行狀是做為文人學士的才能之一。此外,秦觀對朝政與軍事也甚為關切。他對當時國家在軍事上的軟弱感觸頗深。
 
  在先前幾個朝代中,中國北方的大片領土被「異族」所侵占。在蒙古人之前的一個半游牧民族──契丹人,於公元十世紀建立遼國,統治了七百萬漢族人民。他們管轄的地區跨過長城,遍及長城以南十六個州,包括幽州(治所在今北京市)在內。契丹(Khitan)這個名字引發出西方對中國的古稱「震旦」(Cathay)。到現在俄文仍稱中國為「契太」(Kitai)。
 
  此外,與藏族接近的羌族的一支──党項人,在中國西北部建立了西夏王國。西夏原依附中原,在公元十世紀晚期獨立。在秦觀誕生前七年(即仁宗慶曆二年,公元一四二年),宋朝為了避免這兩個好戰的鄰邦入侵中土,便增加每年輸送給他們的銀絹。
 
  於是,當時中國的北疆變成了宋、遼與西夏戰亂頻仍之地。由於軍事上的軟弱,儘管人數居優勢,宋朝只能每年向遼、西夏獻納貢品。
 
  有些歷史學家把宋朝軍事上的軟弱溯源到其開國皇帝──太祖趙匡胤。趙本為後周的歸德軍(治所在今河南省商丘縣)節度使,在奉調出兵阻止契丹南下時,其麾下將領發動陳橋(今河南省封丘縣東南的陳橋鎮,本為驛站)兵變,擁戴為帝。宋太祖即位後,鑒於自身經驗,杯酒釋兵權,把將領一一撤換,軍事交由文官執掌。他召集擁戴自己稱帝的將領飲宴,席間,他說:「朕昨夜未曾安睡。」
 
  諸將問其緣故。
 
  「這不難了解,」太祖答道,「你們誰不羨慕我的皇位呢?」
 
  諸將大吃一驚,忙示效忠之心說:「陛下何出此言?今天命已定,誰還敢有篡位之心呢?」
 
  太祖答道:「朕不懷疑你們的忠心。但倘若你們當中一人在清晨被喚醒,黃袍加身,即使是不願意,他怎能不像我被迫推翻周朝一樣地推翻宋朝呢?」
 
  諸將爭辯說,這種情況實在難以想像,並問如何才能表明他們的忠心。
 
  太祖說:「人生是短暫的。不如多積金銀、買田宅以留給子孫後代,歌兒舞女以終養天年。倘若眾卿家願解下兵權,退居鄉里,不是勝過生活在危險不測的環境之中嗎?如此則君臣之間無所猜忌,互結姻親,上下和睦,共享太平之樂。」
 
  次日,所有將領均以各種藉口辭去軍職,引退還鄉。太祖果然依照自己的承諾,封爵授勳,大加賞賜。
 
  由於恐懼另一次兵變,宋代君主對其北鄰採取了寧可削弱自己的軍事力量以媾和的綏靖政策。他們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趙匡胤式的兵變在這以後的一千年中沒有重演。朝代因內部起義和外部侵略而更迭,但軍隊一直控制在朝廷手裡。
 
  秦觀婚後不久寫了一篇〈郭子儀單騎見虜賦〉,講述唐朝名將郭子儀平定了一起由回紇酋長僕固懷恩發動的武裝叛亂的經過。他在這篇賦裡指出,統一中國主要應靠策略,而非武力。他寫道:「固知精擊刺者非為將之良,敢殺伐者非用兵之至。」
 
  秦觀的政治思想成熟以後,他採取了一個他早年生涯的重要步驟──給自己取一個字。中國的文人習慣上有好幾個名字。父母取的本名很少使用,只見於官方場合。字一般在朋友之間使用,代表著本人的志趣。當他進入人生的一個有特殊意義的階段時,如發表了個人的文集、就任一個新職和開始退隱時,他還可以另取一個反映他的身分和行誼的號。
 
  秦觀給自己取的字是「太虛」。幾年之後,他對朋友陳師道解釋他取這個字的用意說:
 
  顧今二虜(指契丹人和党項人)有可勝之勢,願效至計以行天誅,回幽夏之故墟,弔唐晉之遺人,流聲無窮,為計不朽,豈不偉哉?於是字以太虛,以導吾志。
 
  以太虛來表示宏圖大志似乎有點奇怪,但照道家的學說,虛並不是虛無,而是在其中含著「氣」。因此,太虛中是充滿了年輕人實現目標的精力與雄心。他要振興國家,收回失地,恢復中國往日的光榮。
 
應舉未第
 
  此時,朝中的權力均衡正在起變化。治平四年,英宗趙曙在短暫在位之後駕崩了。英宗的長子──年輕而富於改革思想的神宗趙頊繼位。他提拔了一個有經世之才、性格獨特的學者王安石入朝,交由他主持幾乎全部的政務。
 
  王以秉性怪異著稱於世。他的上級和朋友責其衣垢不澣、面垢不洗。有一個故事說:他有一次參加御筵,賓客須用盤中之食為釣餌,釣起池中之魚佐餐。心不在焉的王安石竟把釣餌給吃下去了。
 
  王安石在當政之前,曾在各州府任職二十五年,以其高超的學問和斐然的政績著稱,但是卻不願入朝為官。此時他奉神宗之詔,總攬朝政,提出了全面變法的方案。這些措施遍及朝政的各個方面,包括整頓國家歲入、建立農民貸款制度、穩定物價以及改革科舉制度。這些新法受到保守派官員的強烈反對。
 
  一些素有聲望但反對王安石的官員,一個個地辭去職務或被迫貶往各地,甚至當朝御史也不例外。從秦始皇開始,朝中就設有監察御史,專司彈劾糾察之職。到了宋代,御史甚至可以在皇帝偏離仁政時對他本人提出諫諍。御史任期為十二年,表奏條陳可不透露其消息來源,朝廷幾乎從來不因他們的進諫而加之罪。他們除了整飭綱紀之外,並無多少實權。
 
  御史中丞(中央監察機關御史台的長官)呂公著曾被王安石舉薦過,但當呂質疑在朝中封殺一切反對言論是否得宜時,他也被解職,貶知潁州(治所在今安徽省阜陽市)。王安石曾清楚地對皇帝表示,他寧可任命無特殊聲望的普通官吏,也不用才德兼備但妨礙新法實施
 
的大員。
 
  王安石最引起爭議的一項改革是所謂「青苗法」。青苗法是為了幫助那些春耕時乞諸借貸,直到秋收時才能還債的農民。新法是讓政府以年利百分之二十四,這種低於高利貸者的利率借錢給農民,讓他們度過難關。但是這個計畫在執行的時候出了問題。地方官吏不管農民是否需要,一律強迫他們貸款付利息,否則加以拘捕。為了使政府不擔風險,官員們要富農為貧農做擔保。於是民間怨聲載道,一些反對新法的官員將這一問題反映到朝廷。他們當中許多人代表了地主階級的利益。
 
  有些官員為了抗議新法而掛冠求去。另外一些人則因反對新法而遭罷黜。敢於直諫的右正言(掌諫議)孫覺被遣派去調查。孫覺事後回報說青苗法執行不當,因而觸怒了王安石,有意斥逐孫覺。儘管他們兩個人素來友好,但王安石還是把孫覺罷了官,貶知廣德軍(治所在今安徽省廣德縣,「軍」是宋元時期屯駐軍隊的特別行政區域),徙湖州(治所在今江蘇省湖州市)。
 
  孫覺的降職使秦觀有了進身之階。孫覺是秦家世交,當消息傳出他在吳興郡(宋時屬湖州,即今湖州市)需要一名書吏時,秦觀求得此職。為孫覺工作使秦觀得以知道朝中複雜的朋黨之爭。正是透過孫覺,秦觀才結識了影響他日後一生的蘇東坡。
 
  蘇東坡也反對過王安石,曾上疏給皇帝說王的新法會造成混亂。王為了報復,便搜集了蘇的罪狀上奏朝廷,蘇乃辭去朝廷的職務請求外調。這是他試圖躲避朝中政治傾軋的首次行動。皇帝如其所請,派他通判杭州。他在杭州三年任期屆滿,在徙知密州(任所在今山東省諸城市)、途經揚州時,於平山堂牆壁上看到了秦觀的題壁詩。
 
  元豐元年(公元一七八年),蘇東坡在徐州(治所在今江蘇省徐州市)知州任上。秦觀當時是三十歲,正赴汴京應三年一次的解試。一般解試在各州舉行,但因某種原因,秦觀是在汴京應試的。也許是因為京師錄取的名額多一些的緣故。
 
  不管是什麼原因,秦觀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在徐州停了下來。他熱切地希望能與蘇東坡相會的心情,反映在他寫的一首詩〈別子瞻〉裡,其中有兩句說:
 
  我獨不願萬戶侯,惟願一識蘇徐州。
 
  科舉中式對所有士子的前途都是至關重要的,他們當中許多人都是做了多年,甚至數十年的準備。解試及第稱為舉人,便有了參加省試的資格。未能及第者便應下屆解試,一直到六、七十歲。有一個皇帝在召見一批考生時,曾經發現跪在他面前的有一個白髮老人。
 
  皇帝對他說:「你一定已經有了許多子孫吧!」
 
  「不,陛下。」他答道,「草民今年七十三歲,尚未娶妻,因忙於應試,未及擇偶。」
 
  皇帝對此人深為憐憫,乃下詔把一名宮女許配給他。
 
  秦觀在元豐元年秋到達汴京。考場設在一個特定的院落,四周高牆圍繞,只有一門進出。秦觀像其他考生一樣,天未破曉便到達考場,攜帶一個包裹,盛著筆、紙、墨、硯、水盂、瓦罐、鋪蓋、考房的帷幕以及食物。解試八天,分為三場。一場未畢,誰都不能離開考場。
 
  在考生集合以後,由人帶領進入考場。大門隨即封閉,貼上封條,直到一場考完才重新開啟,稱為「鎖院」。考生們一一由兵士們認真地進行搜身。然後每人發給一個號牌,並指令到一間黃土地面的密室。室內除了三個木板架別無他物,一個放物品,一個當座位,一個做書桌。為了不受干擾,秦觀也和其他考生一樣在自己的考房前面懸起一張帷幕。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第二天清晨,日出以前,試題發了下來。官員們照著寫在厚厚的白紙答卷上面的記錄,仔細核對考生的姓名、年齡與相貌。關於相貌特徵的記錄是為了防止有人冒名頂替。秦觀和其他考生從早到晚一直在回答著關於闡述經義和評論時務的試題。由於王安石的改革,試題中不再要求作詩賦。和其他考生一樣,秦觀偶爾起身離座,到門外走廊入口的水缸裡取水,或磨墨、或飲用。天黑以後,便點起蠟燭繼續作答。次日上午,他交了考卷,獲准離開考場。第一場結束了。
 
  休息一天,秦觀又來參加第二場,仍是一天一夜。第三場也與此相同。在他初入考場的八天之後,秦觀這次磨難過去了。這時他便等候著最後放榜。還需等上一個月。
 
  在這個時間裡,書吏們便緊張地抄寫著所有的試卷,稱為「謄錄」。謄錄完再與原文核對。考官只閱抄卷,上面注明號碼,不寫考生的姓名、籍貫,稱為「糊名」。這是為了防止考官認識考生中某些人的姓名或筆跡。兩個主考官是由京師派下來的,並輔以地方上飽學的官吏。所有考官在放榜以前要留在考場。把他們在考生未到以前閉鎖在考場的時間算在一起,他們脫離正常生活的時間差不多要有兩個月。
 
  當考試結果張榜公布時,秦觀發現自己落了第。但這似乎並未使他沮喪。他與蘇東坡和詩僧參寥(俗姓何,法名曇潛,蘇東坡改為道潛,以字行)一起遨遊了東海岸。佛門弟子無心功名利祿,卻成為飽學之士,這種情形是並不少見的,雖然他們不得參加科舉考試。蘇東坡正在赴湖州任所,那是一個新興的地方,約有十五萬戶人家;秦觀則趕往會稽郡(宋時屬越州,今浙江省紹興市),他的叔父秦定正在那裡為官(會稽尉)。這次旅行給秦觀提供了一系列詩文的題材。此外,他還得以會晤許多名僧和才子,其中有新任揚州知州鮮于作,這個人日後成為他的另一恩師。
 
  秦觀、蘇東坡、參寥遊覽到太湖之濱的無錫縣(今江蘇省無錫市),登惠山,在山青水秀的靜謐環境之中互相以詩詞唱和。但是不料僅在數週之內,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就身陷囹圄,面臨殺身之禍了。蘇東坡與其友在湖州分手,就任知州。秦觀與參寥則繼續雲遊。在他們還未走出多遠時,便聽到了蘇軾以藐視朝廷罪被捕的消息。
 
  蘇東坡的罪名似乎是在他到任循例上表謝恩時,流露了對當政朝臣的輕蔑,其中有一段譏諷之辭說:「伏念臣性資頑鄙,名跡(跡)堙微,議論闊疏,文學淺陋。……知其愚不『適時』(貶低新法,不表苟同),難以追培『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暗指惹是生非者是朝中豎子),或能牧養小民!」這些人本是與蘇東坡等保守派對立的新黨,便把這些話曲解為並非對他們的直接攻擊,而是對重用他們的皇帝的間接指斥。他們逮住這個大好機會,火速採取行動,以此為把柄彈劾蘇軾欺君妄上。蘇軾因而被捕,解往汴京,史稱「烏台詩案」。
 
  蘇東坡之獄隨即成為新黨攻擊舊黨領袖的先聲。他們對蘇軾本人和包括孫覺在內的蘇軾密友均奏請處決。除了〈湖州謝上表〉之外,還以蘇軾所寫的詩詞百餘首當做罪證。他被指控為借古諷今,謗訕朝廷,影射皇帝。(利用歷史的隱喻攻擊今人,是中國知識分子一直到一九六年代還繼續使用的古老手法。著名歷史學家吳晴曾寫了一部描述明朝昏君的劇本《海瑞罷官》,便被林彪、江青、康生等人指控為對毛澤東主席的攻擊。對這部劇本的批判以及對這個劇作家的迫害便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個前奏。)
 
  蘇東坡的審判結束以後,神宗拒絕了處死他的上奏,改判為貶謫到黃州(治所在今湖北省黃州市,位於武漢市東南)任團練副使(團練使的副手,為閒差)。按照株連家屬的條例,其弟蘇轍也遭降職、貶謫的命運。
 
  秦觀和參寥聽到蘇軾被捕下獄的消息,立刻到吳興去打聽情況,但他們不能與打擊蘇東坡的勢力抗爭。在無能為力的情況下,二人遂又繼續雲遊。秦觀到太湖參拜了禹王廟。大禹是傳說中的聖王。據說他曾以超人的力量疏導洪水入海,挽救了中原的洪水之災。秦觀成為越州知州程公闢(本名程師孟,以字行)的座上客,住在蓬萊閣內。他的一些傳世詞作就是在這段時期寫的,其中包括有名的〈滿庭芳〉:山抹微雲,天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將近元豐二年(公元一七九年)底時,秦觀終於又回到了高郵。他起而為蘇東坡辯護說:「此公之大才雖不能為世所用,其詩文書法堪稱絕代。」他接到蘇東坡書信一封,談到他的謫居生活說:「初到黃,廩入(薪俸)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月初)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份),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張掛畫幅用的長柄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本名賈收,以字行)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
 
  宋代雖然已使用紙幣(北宋稱交子,南宋稱會子),但主要的流通貨幣仍是外圓而中間有方孔的銅板,稱為「錢」。為了進行較大交易,每一千文錢以繩串連,為一「貫」或一「緡」。蘇東坡被貶謫在外四年,家財用盡。於是他在廢棄的軍寨旁邊覓一塊地,從事農作。這塊隙地位於一座山的東坡,就在此時詩人就為自己取號「東坡」。遲來的功名
 
  蘇東坡雖遭貶謫,仍繼續給秦觀關懷和鼓勵,勸他以親老家貧為念,再一次應試。元豐四年(公元一八一年),秦觀第二次應解試,這一次考場是在揚州。他榜上有名,次年初他回到汴京應省試。為了進士及第,他需要連闖兩關。第一道關卡是由禮部尚書在開寶寺舉行省試,考生在狹小的禪房應試。省試合格的考生向禮部呈自傳一份。審核人員核對考卷與自傳的字跡無誤後,呈送朝廷。
 
  為了提高皇帝的威信,從宋代開始建立殿試制度。●10考試在皇宮裡舉行,由皇帝本人或以他的名義命題。他自然不親自審閱所有的考卷,而是由考官選出十份呈皇帝御覽。皇帝可以改變擬議好的名次。殿試前三名獲得特殊榮耀,稱為狀元、榜眼、探花。一般凡通過省試的進士,在殿試時一律不被黜落。
 
  秦觀名落孫山。這一次給他的打擊很大。他回到高郵,對自己的人生道路做了一次徹底的反省。
 
  秦觀閉門不出有四十九天。他在給蘇東坡的一封信中說,他正在擺脫塵世的紛擾以恢復身心的靜潔,加強自身的修養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為了潔身,他成為一個素食主義者。在這段時期,他寫了一本《蠶書》。他觀察著他的妻子養蠶、繅絲、織絹。他的這本書是一部科技著作,內容包括蠶蛹、飼料、蛻變、形態學及飼養用具等。蠶絲是長江流域的重要物產,也是中國最有名的出口商品。羅馬人稱製作蠶絲的人為Seres,稱他們的國家為Serica。哥倫布稱中國人為Seres。一直到公元十六世紀,西方人才知道所謂的Cathay(震旦)、China(支那)與Serica(塞利卡)原來是同一個國家。
 
  秦觀經過這番返璞歸真的修養,變成了一個不再存有年輕人幻想的成熟的學士。將過去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想法,換成力圖戰勝自己的心願。此時,他已不是青年時代那個野心勃勃的秦太虛了。
 
  秦觀的一生已到了一個轉折點。只是在他的恩師蘇東坡的勸說下,才使他又一次參加了省試。元豐八年(公元一八五年),他在三十七歲之際終於中式。他青年時代汲汲營營追求的功名,卻在他已看破紅塵,決心追求自身修養的時刻降臨了。登進士第給秦觀打開了入仕的大門。此後,儘管他一再企圖擺脫仕途,但終因宋室江山四分五裂的政治勢力的糾纏,未能如願。
 
  為了反映這種際遇與心境的變化,他又為自己取了一個字。
 
  他取的這個字是師自漢代不太知名的詩人馬少游。照字面翻譯,「少游」是年輕時漫遊的意思。秦觀可能決定現在是安家的時候了。他對朋友陳師道解釋這個字時曾說:
 
  今吾年至而慮易,不待蹈險而悔及之。願還四方之事,歸老邑里,如馬少游,於是字以少游,以識吾過。
 
  秦觀如今不過才三十七歲。但是他已有了早衰的跡象。他改字前一年的畫像顯示出他已是一個鬚髮斑白的人了。那長長的指甲說明他是一個不事耕作的學士。他的眼神裡有一種凝重的神采,而其背部已經微駝了。
 
 
 
編者註
 
 大明寺:位於今揚州市西北的蜀崗,鄰近瘦西湖。該寺始建於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間(公元四五七~四六四年),故名。清代改名法淨寺,現存大雄寶殿、山門(寺廟的外門)、牌坊等建築物為當時重修的。寺門外嵌著石刻「淮東第一觀」,出自秦觀的詩句。自唐代以來,文人墨客如李白、高適、白居易、劉禹錫等人來此,寫下許多詩讚美它的湖光山色。唐代高僧鑒真曾在此講經,以它為基地東渡日本,因而名聞於世。宋仁宗慶曆八年,揚州知州歐陽修在該寺西南建平山堂,做為吟詠宴飲之所,並於堂前栽植柳樹,世稱「歐公柳」。
 
 科舉時代,凡考中舉人或進士者,對主考官皆自稱門生,並奉對方為師,唐代稱座主,宋末已有先生之稱,至明清時期則公然謂之座師、老師。另外,對當朝舉薦自己的前輩官員,也例以師禮事之。按蘇東坡並未直接受業於歐陽修,二人的師生關係乃源於上述兩種情形。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一五七年),蘇東坡進士及第,主司即為歐陽修;而蘇氏父子三人布衣屏處,未為人知,歐陽修有惜才之心、亦游其聲譽,謂必顯於世。
 
 秦始皇陵:位於陝西省臨潼縣城東五公里。於始皇繼位後開始營建,統一中國後擴大工程,徵調勞工七十餘萬,至秦亡尚未全部竣工,前後延續三十餘年。一九七四年起進行勘察。陵園平面呈南北長、東西窄的長方形,有兩重夯土垣牆,均每邊設門。夯土墳丘位於內垣牆內的南半部,底部近方形,每邊長約三百五十米,現高四十三米。地宮在墳丘之下,東、西、北三面有墓道。西墓道中曾出土彩繪銅車馬。經對陵區及其周圍土壤進行含汞量分析,推知地宮中心有大量水銀,且分布有一定規律,這與《史記》關於始皇陵中以水銀為江河大海的記載相符。墳丘北部有寢殿建築群遺址,內垣牆東、西、南三面牆外有沿牆修建的廊房遺址,是麗山園左右食官居處。陵園東邊還有殉葬墓、從葬坑群及兵馬俑坑,西邊則有刑徒墓地。該陵所開創的陵園制度,對其後歷代帝王陵園建築影響很大。一九六一年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請參見實用歷史叢書一二八、一二九《復活的軍團》。
 
 兵馬俑坑:秦始皇陵隨葬陶兵馬俑的地下坑道建築。位於陝西省臨潼縣西楊村西南,西距始皇陵東園牆一公里。約建於公元前二二一~前二九年。一九七四年後發現俑坑四個,總面積二萬五千三百八十平方米。一號坑平面呈長方形,二、三號坑分別在其北側東、西兩端,前者平面呈曲尺形,後者平面呈凹字形。四號坑在二、三號坑之間,平面亦呈長方形,是未建成就廢棄的空坑。一至三號坑均為土木混合結構,三坑共出土武士俑八百多個,木質戰車十八輛,陶馬一百多匹,排列方向全部向東。還有青銅兵器、車馬器九千餘件。據目前推斷,整個兵馬俑群應是送葬軍陣的模擬,陶俑、陶馬宛如真人、真馬,俑所披鎧甲多仿似皮甲,不同兵種和官階裝束有別。所執兵器除個別鐵鏃外,均為青銅製品。這批兵馬俑是研究秦代軍隊編制和裝備的具體資料,對了解秦代雕塑藝術也有重要價值。一九七七年已就地建成秦始皇陵兵馬俑博物館。請參見實用歷史叢書一二八、一二九《復活的軍團》。
 
 
 
 主簿,專掌簿籍文書之事的屬吏,是當時士流初仕之途。秦觀的岳父徐成甫在熙寧年間曾任將作監主簿五年,後來又改任潭州寧鄉縣主簿,故以其官職尊稱之。
 
 解試:或稱取解試,性質同明清時期的鄉試。原為一年舉行一次,宋英宗治平三年(公元一六六年)始定為三年舉行一次。時間選在是年秋天,由各州進行考試,將合格的考生解送禮部,故名。考試及格者稱為舉人。
 
 
 
 即蘇軾。根據古時的習慣,姓氏加上任所地名,便可以代表做官的本人。
 
 省試:亦稱禮部試,性質同明清時期的會試。原為每年舉行一次,後亦改為三年舉行一次。時間選在解試隔年的春天,由京師的禮部進行考試,故名。考試及格者稱為貢士,也叫中式進士。
 
 烏台即御史台。《漢書‧朱博傳》載:「是時,御史府吏舍百餘區井水皆竭;又其府中列柏樹,常有野烏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曰朝夕烏。」後世遂以御史府為烏府,御史台為烏台。這次冤案的發起者皆為御史台的言官,包括御史中丞李定、監察御史里行(御史台的見習官吏)舒亶、何正臣,故名。
 
●10殿試亦名廷試,皇帝對錄取的貢士在殿廷上親發策問的考試。漢代皇帝親自策問各地賢良文學之士,可說是殿試之濫觴。唐代時,武則天曾策試貢士於洛城殿。宋開寶五年(公元九七二年),禮部試進士諸科三十八人,太祖召對講武殿,得進士二十二人,都賜及第。從此以後,省試之後進行殿試,遂為常制。
 
看更多精彩連載
 

產品規格

書號:N1147

裝訂:平裝

尺寸:14.8 × 20.9 × 2 cm

類別:世界史地類

分類號:782.7

頁數:368頁

重量:520公克

出版社:遠流出版

ISBN:9789573242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