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庫存不足
縱觀台灣創造經濟奇蹟的過程,東元自生產馬達起家,進而帶動台灣工業成長起飛,如今發展為關係企業、行銷據點遍佈全球的國際電機集團,創辦人林長城如何建立他的馬達王國當然是不可或缺的一章。本書描繪這位參與台灣經濟成長的創業家的個人成長經歷,對企業的使命感與投入,其管理風格與行事作風,以及他如何帶領東元走過動盪不安的時代,化危機為轉機,終能使東元脫穎而出,為締造台灣經濟奇蹟寫下燦爛的一頁。他的「原點管理」、「附加價值制度」、「目標管理」等制度,奠定東元優良的企業體質;而他在面臨台灣退出聯合國、第一次及第二次世界石油危機時,所表現的果斷與經營智慧,更值得我們細細咀嚼與學習。從本書中,我們看到一個認真負責、勇於面對挑戰的創業家剪影,或許這正是台灣經濟成長的動力所在!
人生的發展步步維艱,不可能萬事如意,沒歷經嚴厲的挑戰即無法享受成功的果實。在本書中,我縷述個人的出生、學業、就業及遭逢社會急劇變遷與創立東元基業的艱辛過程,並紀下突破困境,開創新局的歷史見證,希望能有助於激勵讀者刻苦上進,不畏艱難,克服人生的波濤,掌握人生的方向,獲得成就感與滿足感。──東元電機(股)公司名譽董事長林長城
本書描繪了一位參與台灣經濟成長的創業家對企業的使命感與投入、創業夥伴間的互信與感情,以及林先生個人的成長歷程。以讀個人史的心情來讀這本書,讀者可體會出環境變遷對個人的影響,以及個人對環境認知(或詮釋)的不同。願讀者能分享林先生的奮鬥歷程,也希望前輩企業家的創業精神能成為台灣進一步成長的動力。──國立政治大學企業管理學系系主任于卓民
本書記錄林長城的東元世界,在台灣經濟不同的發展階段,國際客觀環境的諸多變化下,林長城如何應用發揮的心路歷程都極其坦誠地有所交代,其效果也有客觀的評價。東施效顰必然貽笑方家,但仔細咀嚼林長城遭逢及處理幾個重大事件的過程及思考方式,或許能體會到其經營哲學的一些原味,這或許是這本書最令人激賞的所在。──玉山銀行董事長林鐘雄
在我眼中,林前董事長是一位傑出的工程師與科技專家,做事一絲不茍,理論根基扎實,處事大公無私,並善於折衝權衡,意志力堅強,鐵面無私,對大股東的利益一向重視有加,對內維持和諧與安定,東元集團在其主持下塑造出純樸、踏實、重視技術、力求管理的優良傳統。──東元電機(股)公司董事長黃茂雄
林長城,生於一九二三年,一九四五年畢業於台南工業專門學校(現今國立成功大學前身)。曾任職於基隆台肥一廠、台灣工礦公司第一機械廠;一九五六年,與林和引、孫炳輝、偕林波士、錢水木共五人,創辦東元電機股份有限公司,擔任總經理、董事長共三十六年,於一九九一年退休,現任名譽董事長。
邱建文,生於一九六三年,畢業於銘傳大學大眾傳播系。曾任雜誌編輯、廣播節目撰稿人,《走過東元─林長城回憶錄》為她的第一本採訪著作。
《走過東元─林長城回憶錄》目錄
《產業台灣》出版緣起
自序:無畏出航 / 林長城
推薦人的話: / 于卓民
推薦人的話:林長城的世界 / 林鐘雄
推薦人的話:專業經理人的典範 / 黃茂雄
第一部 成長背景
一、 從繁華走過的家族
風華絕代的的台南府城 / 大家族的落寞
二、 價值觀的形成
進入公學校 / 一生的良師 / 潛移默化的道德教育
三、 苦悶的中學時期
日本的皇民化運動 / 不公平制度下的壓制
四、中日戰爭爆發
米糧配合制度 / 組織防衛團
五、大學時期的二次世界大戰
確立人生方向 / 戰爭的陰影
六、美軍大空襲
砲聲隆隆的婚禮 / 台南大空襲
七、二二八事件
台灣光復 / 「劫收台灣」 / 經濟崩潰,民不聊生 / 歷史悲劇─二二八事件
八、白色恐怖
國民政府遷台 / 噤若寒蟬
第二部 創業歷程
九、工礦公司
擁抱新希望 / 擢升廠長
十、創業的契機
美援時代 / 土地改革
十一、創辦東元
趁勢而起 / 初次創業
十二、馬達事業的展開與挫敗
謹慎起步 / 摸索中求生存
十三、就任總經理
大刀闊斧,整頓經銷商 / 轉虧為盈
十四、技術的東元
嘗試研發新產品 / 堅持國際標準路線
十五、新莊建廠
擴充廠房,提升品質 / 師法美、日路線
第三部 管理精神
十六、管理的東元
一流人才,一流產品 / 完整的培訓計畫
十七、實施附加價值制度
合理的獎金制度 / 開放員工入股
十八、目標管理
管理的東元 / 人、物、錢的目標管理
十九、原點管理
「Why?」/ 以理服人,以德昭人
第四部 企業版圖
二十、成立東培工業公司
初探東南亞市場 / 危機即轉機 / 潛移默化的道德教育
二十一、台安電機的漂亮出擊
垂直整合
二十二、退出聯合國
人心惶惶 / 踏入家電戰場 / 科技的東元
二十三、股票上市和第一次石油危機
穩健經營 / 洞燭先機,扭轉乾坤
二十四、創設海外德高公司
登上全球舞台 / 因時因地制宜
二十五、中壢建廠及二次石油危機
邁向全自動化生產 / 第二次石油危機
二十六、就任董事長
確立接班人選 / 強調法治,大公無私
二十七、設立資訊事業部,投資東訊及聯昌電子
努力發展電訊事業 / 跨足電子產業
二十八、設觀音廠及東群公司
緊追資訊腳步 / 壯士斷腕,重新出發
二十九、從合資到收購西屋公司
逐步接手美國西屋公司 / 創造西屋神話
第五部 薪火相傳
三十、退休
轉任名譽董事長 /
後記
林長城大事記
長城自東元退休後,許多親友與昔日袍襗再三建議,將個人的人生經歷及事業經營的心得留下一鱗半爪,一方面可為東元集團的發展歷史保留紀錄,藉以勉勵後進,繼往開來,另方面或可為社會上努力向上的年輕人提供奮鬥創業的參考。
剛開始思索如何將個人的人生歷程公諸於世時,不免感到躊躇,一則自認學識與才能均無獨特之處,平凡異常,再則,憶及當年創立東元時長城以一個小股東身份參與,得獲其他四位大股東信賴,充份授權經營東元公司達三十三年之久,長城除服務工礦公司十年的專業經驗外,或許無私無我的奉獻精神為受到肯定的主要因素。
東元從員工僅數十人從事馬達製造的小公司發展成一擁有十五家關係企業據點遍佈全球的國際性電機集團,成功關鍵在於公司與全體員工的緊密結合,以一流產品服務顧客,並誠心且公開地將經營成果與員工及股東分享。回顧三十餘年間,歷經創業初期的困頓與挫折,我退出聯合國後的逆境,第一、二次石油危機所導致的經濟蕭條,以及中美、中日斷交時的危殆震撼,橫逆紛來沓至,意外頻頻,令人窮於因應,然而,長城始終抱持退無死所的決心,憑藉一股不屈不撓的意志力堅毅圖成,回歸原點,重新思考後,集思廣益,運籌帷幄,謀定後動,貫徹執行,所幸均能化險為夷,步上更高層樓。人生歷程險峻,一山比一山高,一山比一山險,祗有登上一層樓纔能看到更上層樓,無人可一蹴可及,一起步即能看到山頂。人生的發展是步步維艱,不可能萬事如意,沒歷經嚴厲的挑戰即無法享受成功的果實。在本書中長城縷述個人出生、學業、就業及遭逢社會急劇變遷與創立東元基業的艱辛過程,並紀下突困境,開創新局的歷史見證,倘能有助於激勵讀者刻苦上進,不畏艱難,克服人生的波濤,掌握人生的方向,獲得成就感與滿足感,則筆者幸甚,社會幸甚,是以為序。
林長城的世界
每個人走過一段人生的歷程,坐在拐彎的地方暫時歇息時,回顧來時的路途,分別各有屬於個人的歡笑與哀愁,但其經歷能與社會及民族發展共振共鳴的人並不多見,林長城是這類少數人群裡的一個人,尤其是當我們想起台灣經濟奇蹟創造過程的艱辛及分享其成果的愉悅,林長城與他的馬達王國更是不可或缺的一章。
二十世紀的台灣分別受兩種不同文化的統治,林長城在異民族統治下出生及接受踏入社會前的教育,他很幸運地遇到幾位具良心肯負責的教師,為他奠下札實的做人做事的根基。他自己回顧說:「很多事都是潛移默化的,而身教更重要於言教。我回想今天自己人格的形成,很多都不是來自於書本的知識,而是教授你的人所抱持的態度。」基於這個青少年時期的體認,在他經營管理企業期間,最起碼的出發點總是先關懷照顧員工的福利,讓員工自動自發的向心力凝聚成公司永續發展的實力。
林長城的世界最初下不是有意規劃的藍圖,而是順勢緊緊抓住機會,而再憑藉其實力及毅力因應潮流動向逐步展開的。他說:「有些機會要靠自己去創造,有些機會則是不請自來,但基本上,沒有任何機會是憑空而降,也不是白白奉送的。」在戰後初期,台灣仍處於貧窮匱乏的年代,他幸運地在當時的工礦公司擔任一個不錯的職位,掙得可以過著安定生活的收入,不少與他同時代的人被此安逸生活所吸引,終身固定在一個生活環境內。林長城則毅然地傾其家當參與了東元電機股份有限公司的創設,由零出發而為台灣研製第一個自製的馬達。由胼手胝足研發製造到採用半自動化機器進行量產,由一百坪簡陋廠房發展為數萬坪的現代化工廠,由馬達單一產品擴大為多元化機電產品,結合上下游產品的縱向發展,以及跨國投資的橫向成長,林長城幾乎無役不與。每一腳步各有其不同的坎坷進程,有立笠見影者,也有在艱忍的努力與等待下始開花結果者,而一切幾乎都是因應各階段的大趨勢而推動,其進程可說是台灣現代化工業發展過程的縮影。
這不是把林長城的世界與台灣經濟奇蹟劃上等號。事實上,前此約半世紀左右,在各個階段自願且認真參與各種新興事業之創辦的企業家大有人在,其中不乏現在知名的企業家,也有曇花一現的過氣企業家,被無情的市場競爭所淘汰者更是不計其數,林長城是經得起各個階段各種不同變化之考驗的少數企業家之一,在他與東元同甘共苦期間,大體上都保持著與時代巨輪的軌跡同步成長,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他的經營哲學。他自己詮釋說:「難免都會開始腐敗或走樣,所以身為主管應時時體察時代與環境的變化,回歸到原點勇敢的去修正,這樣才能使企業永續發展。」雖只是寥寥幾句話,因為時空不同便有不同的應用與發揮,本書記錄林長城的東元世界,在台灣經濟不同的發展階段,國際客觀環境的諸多變化下,林長城如何應用發揮的心路歷程都極有坦誠地有所交代,其效果也有客觀的評價。東施效顰必然貽笑方家,但仔細咀嚼林長城遭逢及處理幾個重大事件的過程及思考方式,或許能體會到其經營哲學的一些原味,這或者是這本書最令人激賞的所在。
二十年前,在一個偶然的機緣,我有幸認識了林長城先生,在綿密的亦師亦友的交往過程,我一再地悄悄地學習動態的人生,反覆愓勵自己的生活。現在,有機會在本書刊行前率先拜讀一遍,先前種種景象在腦海中澎湃,內心深處浮現因能分享他的滿足感的喜悅。
林鐘雄謹識
1998年12月20日
專業經理人的典範
本公司林前董事長創立並經營東元前後長達三十三年,對東元集團的發展居功厥偉,茂雄追隨二十餘年,受教良多,深認林前董事長堪稱專業經理人的典範,也是遵循政策方針,貫徹執行的專家。在茂雄眼中,林前董事長是一位傑出的工程師與科技專家,做事一絲不苟,理論根基紮實,處事大公無私,並擅於折衝權衡,意志力堅強,鐵面無私,對大股東的利益一向重視有加,對內維持和諧與安定,東元集團在其中主持下塑造出純樸、踏實、重視技術、力求管理的優良傳統。
以性格而言,林前董事長甚有雅量,對任何不同類型的人如茂雄均可包容,且時時汲取新知,其精神令人感佩。林前董事長晚年背負東元集團創始家族的殷望,同時維續東元的發展格局不受侷限。近年來東元集團應更發展迅速,走出昨日,邁向明日,面對急劇變遷的經營環境,東元應加快調適,向前奔馳,開創另番新局,此乃前輩所殷盼。
茂雄榮幸能在付梓之前拜讀林前董事長的回憶錄,體會這本書所留下珍貴的人生哲學與處世經驗外,讓東元人回歸正典正軌,並能以當今的時空環境加以詮釋,實踐履行,將可受惠無窮,尤有進者,此書必能提供工商界與社會人士諸多的參考,值得推介,樂於為序。
(黃茂雄先生現任東元電機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
一、從繁華走過的家族
風華絕代的台南府城
一府二鹿三艋舺,道盡了台南過往的繁榮盛景。
古都台南,在日據時代以前可是不折不扣、首屈一指的大都市,當時的高雄、台北都還是名不見經傳的鄉鎮,不若台南人聲鼎沸、車馬轆轆。日本占據台灣以後,台北雖直追其上,但仍不減其風華。林長城的家就這麼從台南火車站直落落地往下溜,兩旁種滿高大的鳳凰木,枝椏像與陽光賽跑似的爭相往路中心伸展,形成一道長長的綠色隧道;走在其間,鋪陳的陽光穿透青蔥的葉縫,灑下斑駁跳躍的光影兒,而風,也總是適時的、暖暖的吹拂著……。
鳳凰木每年兩個月的開花期,花苞此起彼落,不消數日,稍不留意,轉眼已綻滿紅紅的一片花海,再映照金黃的陽光,把夏天著實熱鬧地打扮了一番。穿過花海,花瓣紛紛灑灑地飄在肩上、落在腳尖,像是窸窣低語的小仙子,要你一路上吹著口哨、跳著步伐走。
由此穿過大正公園,就是台南都心了。這裡有孔廟、日據時代的神社、勸業銀行、郵局、林百貨公司,紅牆飛簷林立,時而砌上灰撲撲的外衣,再烙印斗大的商號,櫛比鱗次地都不脫銀座區的花園。從勸業銀行穿過對街,就是林長城的出生地,當時毗鄰的街名叫做白金町,現則改名為忠義路,堂堂落落的院宅占地數百坪,屋的兩側租給七戶人家,其餘就是自家人的天地,在所謂「五房一廳、二伸手、三落厝」中,十餘人口,四代同堂,伸展手臂,盡是寬裕與熱鬧。
如果從白金町穿入屋堂,會有一透天廣浩的中庭。林家每逢中元普渡,必請戲班子在中庭表演,這在當時物資不豐的時代,可是為樸實平淡的鄉里增添了一股鬧意與闊氣。住在外地的親戚更是趁此難得的機會攜家帶眷前往看戲,台上穿著華麗豔彩戲服的戲子在陣陣鑼鼓喧天中搬演人生,台下川行的人潮一波波湧上,好像就愛這擁擠的感覺,夾雜一聲聲的問候與閒絮,把人的距離都拉近了。而林家,也扎扎實實做足了面子。
林長城細數從前種種……。在十代以前,林家便由漳州渡海來台,世居「打狗縣」,也就是今天的高雄縣大湖鄉,由於是世代傳襲的大地主,家族浩繁綿密,幾乎把整個鄉鎮都圈成林家宗親,因此「大湖林」名號不逕而走,鄉里人人皆知。
大家族的落寞
林家風風光光兩百年,一直到祖父時代,也就是一八九五年甲午戰爭結束後,積弱不振的清朝於翌年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將台灣割讓給日本,以致台灣處境危殆,風聲日緊,人心惶惶。
當時駐台巡撫唐景崧隨即號召地方有力人士揭竿而起,宣布為爭取台灣獨立自治而抵抗日軍侵台,振臂疾呼鄉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全面招兵買馬,編組訓練民兵,準備共同抗阻日軍上岸接收。
林長城一家既是地方士紳,自是不遺餘力投注大量財力,以期保家衛國,求得安身之處。未料日軍尚未上岸,唐景崧即因忌憚日軍地強大而慌亂退怯的逃回大陸,遺下的軍隊頓失龍首,令人統轄,糧食又無以為繼,瞬間便崩潰瓦解。民兵所有的戰鬥意志頓時轉為求取裹腹溫飽的慾念,一時宛如盜寇四起,四處流竄,打家劫舍。當初捐錢養植軍力的士紳反倒成為受害者,而紛紛遷至大城市,大家出於無奈只好再出錢另僱用一批民兵捍守城廓,抵禦這些流民軍的騷擾掠奪。
打開中國的歷史,秦朝末年不就是如此嗎?當年勞役稅賦繁重,反秦勢力一波波集結,又再節節潰散,其最大原因就是糧食的供應不足,在長期的捱餓受凍下,軍紀必難維繫,此時只要有新的統率者提供糧食保證,便可再集結軍力。此千古不變的道理,由古鑑今。
祖父林丁復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從當時屬鄉下地方,盜匪四竄的高雄大湖,舉家避居至治安較好的台南大城五帝廟街,在白金町平安過了三代,一家生活全靠祖產租稅收入維持。
林長城孩童時期的歡樂時光,就圍繞在五帝廟,他還記得大人們最喜歡聚集在這裡隨興地閒話家常,孩子們就在旁邊打陀螺、嬉鬧地追跑著,因此若有外地人問他們是打那裡來?他們都會習慣性的說是「五帝廟人」而不說自己住在白金盯。
林長城出生時,已是日據時代,目睹時局變遷的祖父也已去世,因此對林長城的幼年來說,與日本人一起生活,早已是天經地義、習以為常的事,沒有太多的民族情結矛盾,更談不上悲憤與掙扎,日子似乎就這麼順理成章的過下來。
家庭的富裕,對林長城來說,也是這麼順當地接收下來。由於是長孫,盡得全家寵愛,凡事想有即有,而且優先享有,難免沾染一點驕奢之氣,「那時候的一家之主真是有威嚴,我的祖父早逝,遂由祖母持家,她就像所有當家的男人一樣,在自箇兒睡臥的床底下置有一個大木櫃,裡頭放的都是全家吃飯的銀元,而當時剛搬進台南時,我家的財富可以用『不用彎腰就可以取錢』來比喻,可說銀元滿櫃,取之不盡呢!」
衡量財富,除了大家較為熟知的「長工」外,還可以用「查某嫺」的多寡來做為標準。當時仍流傳著賣女兒的民風,因為中國人向來重男輕女,因此窮苦人家生了女兒,為了維持生計,便挑著擔子,把初生不久的女嬰放在前頭的簍子裡,挑到市場去賣。富有人家挑選後,買下查某嫺,不僅要簽訂買賣契約,還要報戶口,戶口謄本上記錄的就是「查某嫺」的字樣;查某嫺到了買主家,就做些幫傭的工作,等到適婚年齡,買主再像嫁女兒一樣地把她嫁出去。而以林長城家中之富,當然也僱買了許多查某嫺。
對林家擁有查某嫺一事,林長城真是滿心驕傲,那可是財富的象徵呢!直至中學時,由於入學須填寫家庭調查表,才猛然發現原來家裡的財富並不若想像之多。其實,這樣的假象並不是林長城想像出來的,十代下來都過慣了的闊綽榮華,父親林井與叔父林錦池又如何能一時拋開面子、放下身段,惹人訕笑?雖然父親已開始到台南州衛生局當公務員,補貼收租的不足,但維持表面的風光還是要有的。銀櫃還滿不滿?只有掌家的祖母與身為長子的父親心知肚明,但中元普渡戲班的演出,查某嫺裡裡外外忙著、走動著,可是大家明眼看得到的,這些規矩可少不得。林長城心知父親的有苦說不出,又怎忍心再去揭穿?只好含著一樣的苦,只是,當再看到別人豔羨的目光時,林長城的驕傲已由自卑取代,彷若和父親已有著相同的宿命。
林長城不相信宿命,但家族及父親的尊嚴卻不是他個人可以任意摧毀的,在這個部分,他可以做得跟父親一樣好,但在個人行為上,他至少已開始懂得節約,他知道,表面的風光終有一天會走入歷史。現在,他還沒有力量可以做什麼,但有朝一日,他不需要再背負這樣矛盾的心情,他可以走出家族世代的繁華,以己之力,踏實勤奮地開創自己的功業……。
二、價值觀的形成
進入公學校
一九三○年,林長城八歲,他的世界開始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學校,一部分是家。家裡頭對他充滿溺愛,沒有人敢不依循他的要求,只有不斷地滿足他,惟恐一些些的不夠,都會惹得他不稱心;進入公學校後,老師的嚴謹教導,則對他日後的成長過程與價值觀的形成上,開始產生關鍵性的影響。
公學校,相當於今天的國民小學,當時日本人唸的叫做「小學」,台灣人唸的則稱為「公學校」。在日據時代末期,全省縣市分為五州三廳,五州有台北州、新竹州、台中州、台南州及高雄州,州長就叫做「知事」,其中又以台北州最大,接下來則為三廳,有花蓮廳、台東廳及澎湖廳。那時全台灣約有六百萬的人口,日本人除了軍人以外,尚有二十萬百姓在台居住,其中又以在台北州居住者最多,台北及高雄就是在日據時代以後才慢慢開發的。
以台南而言,二十萬的人口中,日本人約占三萬多名,當時台灣人與日本人唸的學校都是完全分開的。日本人唸的小學,在台南有兩所,平均一班學生只有二十多位,屬小班制,彷若貴族學校;台灣人唸的公學校共六所,平均一班學生五十餘人。而台灣人的公學校,授課的老師以日本人居多;至於課程內容,則和日本人唸的小學完全一致,唯一差別在所謂的「國語」科目,也就是日本語,台灣人必須從基礎學起。
林長城在公學校二年級到六年級的導師為安田實老師,他是日本鹿兒島人,長得個兒像粗棍般的結實精壯,全身披覆長長的細毛,脫下上衣來,可十分駭人,而該島民在日本向來就以強悍、不畏死的個性著稱。
林長城說,安田實老師教學確實十分嚴厲,但也許是結婚後還沒生孩子吧,對待學生總是像對待自己孩子似的,用最大的耐心,也給他們最多的時間,以致五年下來的朝夕相處,已使他和學生間的感情親如父子。林長城最記得的是,只要學生有不懂的地方、或考試有錯誤之處,安田實一定會在放學後親自輔導,針對錯誤的地方反覆教習,並再做測驗,直到確認學生已完全理解;因此在林長城的班上,常常有學生是在晚上八點以後才踏著月光回家的。
那個年代,沒有今天盛行的「補習」,因此安田實不收分文、教學認真的態度,對照今天的功利社會,更顯得彌足珍貴。身為老師,不就是要傳道、授業、解惑嗎?安田實不惜犧牲個人的時間,永不放棄地去教導跟不上進度的學生,這種教學態度,在林長城幼小的心靈一再迴響著……。
一生的良師
「很多事都是潛移默化的,而身教更重於言教。我回想今天自己人格的形成,很多都不是來自於書本的知識,而是教導你的人所抱持的態度。當然很多時候,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是對自己有用的、或是有害的,但無形中,這樣的態度就是這樣地影響你,而且你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發酵?也許要一直等到結果發生了,你才會猛然驚醒。」林長城一路走過來,才驚覺到安田實這樣一個小小的教學方式,原來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裡,成為他日後管理東元的模式。
林長城從安田實老師那裡學會「自我犧牲」,即便面對營業員,他都是最後下班的主管,因為他擔心部屬有疑問時,會找不到主管來解決。「今日事,今日畢」,當然也是由此延伸的基本工作態度,林長城絕不把今天能處理的問題拖到明天才解決,他總是積極迅速地面對問題並設法對症下藥。
林長城也深具「永不放棄」的精神,不論在產品的技術研發、或品質管理上,只要發生任何問題,他都會不斷追根究底地問「Why?」,直到找出問題並加以解決。「若發生問題時,只是叮嚀員工以後要注意,這種人為的要求並不能防止問題的再度發生,而是要藉由技術面實值上的修正,才能徹底改善。」面對林長城一連串的「Why?」,確實常令東元的員工招架不住,有時還弄得十分難堪,但也正是林長城的「Why?」,才使東元產生了巨大的動力。
「重複測試」則是「Why?」的必經過程,一如安田實利用測驗確認學生是否已完全吸收。林長城常覺得中國人最會犯的毛病就是,學的人即便不懂也不敢問,而教的人也往往無從得知對方是否已完全知曉通徹,這時就只有靠考試或測驗了。因此東元無論研發任何產品,從「Why?」發出訊息後,就會嚴格要求員工再三測試以累積技術,進而設定各項作業標準。
「目標管理」則是林長城在追根究底及重複測試之後的下一個步驟。一旦確知原因,便要和部屬訂定清楚可行的目標;有明確的目標可以去追求,無論對個人或公司都會具有很好的激勵效果。
安田實一個小小的課後溫習的教學方式,卻在林長城的一生發生了巨大影響──自我犧牲、永不放棄、重複測試與目標管理等管理風格,這恐怕都是安田實始料未及的吧!
潛移默化的道德教育
林長城接著說,日本人相當重視道德教育,以生活化的方式講述故事,在其中一點一滴、無形地注入日本的文化,讓他感受非常深,「我們今天的小學上生活與倫理、國中上公民與道德、高中上三民主義、前不久大學還得上國父思想,這麼長將近十五年的思想教育,試問究竟喜歡讀的人有多少?又真正發揮了多少的影響力?可是在我們那個時候,每週只有一堂的『修身』課程,安田實老師完全不照本宣科,而是以『說故事』的方式,來呈現歷史故事的忠孝節義,其中講最多的就是日本自我犧牲與誠實不欺的故事,偶爾則穿插中國的名人故事,如司馬光打破水缸的故事等,那時候我們可真愛聽吶!」
「引喻故事,其實最能打動人心。現在坊間就常見一些經營管理的叢書,從研究中國史記或孫子兵法,進而引申企業的經營管理之道,其中就有很多作者是日本人,他們已不滿足於僅研究日本歷史,對於中國歷史的興趣往往尤有甚之,這一點更值得我們學習。」林長城十分感慨的再做註解。
從安田實身上,林長城還學會了「尊重一切的生命」。至今,林長城的腦海裡仍深深刻印著安田實挑水肥蒔植花草的身影,原來有些記憶是永遠不會退的,有時甚至還會隨著時間歷久彌新,而影像畫面的記憶又往往深於文字畫面的記憶。那個年代,不像今天有自西方國家傳來的環保及動物保育的觀念,當時的孩子都是屬於山野的,用長長的細竹黏蟬、用自製的彈弓射鳥、撿拾小石頭打果實、任意攀折植物……,玩的樂趣可是無窮盡,但看在一向愛花愛草的安田實眼裡,卻非常難以忍受,因而嚴格禁止。
幼小的孩子雖被禁止得莫名其妙,但日日看著安田實在校園一角細心耕耘的一片花園,常常自製肥料並親挑水肥施肥,這份用心是任誰都可以感悟得到的。由此,林長城知道萬物皆平等,學會對生命的尊重,也學會以更寬容、無私的心為對方立場著想。這或許就是種下他日後在東元實施「附加價值」制度的緣由吧!
對眾生相是如此,對環境的維護更是當成自己應盡的「義務」來做。校長米田龜太郎規定四年級以上的學生,必須自備清潔用具,在每週日早上六點開始清掃附近的台南古蹟,包括孔廟、大南門、五妃廟、台南神社、開山神社等。這對一向貪睡愛玩的小學生來說,真是極盡痛苦之事,問題是,安田實老師絕對是親自帶頭打掃,因此學生也不敢稍有偷懶。
「萬般起頭難,但只要一次、兩次,時間久了,也就成了習慣,而且還可以達到運動健身的效果。」講到這裡,林長城又說,台南的廟宇最多,至少有三十間以上,而他們獨獨會選擇這幾間清掃,除了是重視古蹟的維護之外,最主要還是尊敬對國家有貢獻的人,例如:孔廟奉祀的孔子、開山神社奉祭的鄭成功、五妃廟祭祀的五位嬪妃(他們在鄭成功死後,因為明朝王室守貞而自殺),和有古蹟價值的大南門中所祭拜對攻打接收台灣有貢獻的日本將軍北白川。林長城娓娓說著:「固然鄭成功的妻子是日本人,但鄭成功反清復明的英勇仍不得不令人敬佩;而北白川之死則有二造說法,日本人稱其病死,台灣版本則稱其為台灣人所殺死。」
至於安田實不在旁監督,而親自帶頭打掃的以身作則,印證在生活上,更見其言行一致、誠實不欺的精神。林長城深深覺得,當管理者只有以身作則時,才自然能贏得員工的尊敬,從而對管理者的領導產生信心,所謂「帶人先帶心」,道理存乎於此。
林長城也嘗想,以前的教育比較重義務,而不重權利。過去講求公民盡義務的結果,使社會犯罪率遠低於今天,如此一來,政府才有更多的預算與人力,從事積極面的國家建設與衛生改善等,而不是像今天,每個人要權利的結果,只會促成社會更加的不安。
談到米田校長,也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他會在每天舉行朝會時,講述剖析當日發生的重要新聞,以訓練學生培養思考模式,並鼓勵他們關心社會議題。這使得林長城至今仍保有關心時事,剖析事理的生活習慣。米田校長固然嚴謹治學,但偶而也會展現平易近人的親切作風,特別是下課時候,當學生爭先恐後的衝出教室,只為嬉戲喧鬧,把上一小時緊繃的神經再度放鬆時,這時候就會常常看到米田校長出奇不意的一起加入,或是接球,或是投籃,或只是在旁邊當個忠實的觀眾,但在得分的剎那,他永遠是鼓掌叫好最起勁的那一位。
其中,又以米田校長大公無私的風範,最令全校師生和地方鄉民所津津樂道。當時日本人為了攏絡民心,對待台灣人還不算橫行霸道,因此五十年下來,一般倒還相安無事,但日本人強壓台灣人的事件仍時有所聞,即使在小孩子的世界亦不例外。林長城同校的學生,有一次放學時,獨自一人行經日本人唸的小學,無故被三名日本小學生圍毆,該名台灣學生也不堪受辱地憤而反擊,此事傳到米田校長耳裡,非但未為自己的同胞護短,反而嚴厲指責該三名日本學生,進而大為褒獎台灣學生以一敵三的英勇作為,並給予甲等的操行成績。
凡此種種,都讓學生更加尊敬他。而這尊敬又因著校長崇高的稱謂,益發在學生幼小的心靈中不斷壯大,而敬重他為「神」,一如日本天皇。當時校內流傳一個笑話:有一學生上廁所,見到校長在一旁如廁,才恍然大悟原來校長也是凡夫俗子。
小孩的想像常是無邊無際的,如今畢業已過半個多世紀,當年純真的小學生早都垂垂老矣,但對校長的高風亮德卻仍銘記在心,常常出資請他到台灣來。前些年,林長城還親自招待校長在台北暢遊了兩天,林長城不禁要想:人生的價值是什麼?非關事業,非關財富,而是發揮個人的影響力,贏得更多人的尊敬。
林長城唸的第三公學校,就在離家不遠的孔廟及台南神社之間(三年級時,學校新遷至進學路,同時改名為末廣公學校),每天步行上學只要十分鐘。校舍雖小、又老舊,但他在這裡卻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是他第一次被平等的對待,而不是高高在上;那也是他學習團隊生活的開始,而不再任意予取予求。但這樣的世界,林長城卻適應得非常好,因為他發現有太多的新鮮事物,需要他去領略與學習,他深深的呼吸著,因為這一切都是這麼吸引他,要他走出去,去接觸、去追求。當發現外在世界是這麼的天開地闊,林長城的身心也不自覺柔軟得像海綿般,渴望吸收知識。
由於安田實老師不惜撥出個人時間的諄諄教誨,使班上五十多名學生就有十二人考上中學,林長城當然不例外。而當時全省的中學不過共二十五所,對台灣學生又有極嚴格的錄取名額限制,因此這樣的升學率算是非常高的。加以校長的行事風格備受全校師生推崇與讚賞,因此也帶動了良好的校園文化,吸引更多的學生跨區就讀,一時之間數百人的學生急速擴增為六千人,成為台南最有名、最大、升學率最高的公學校。
而經由這段成長歷程,從老師不計辛勞的付出,再回頭看自己從小學生,乃至今天的小有成就,如果說有什麼字眼可以簡單的說盡人生的一切,那就是,人生絕對是「施」與「受」的縮影。如果把年齡當作橫座標,縱座標是「施」與「受」,那麼畫出來的圖形,將是高高的拋物線;隨著年齡從小走到大,「受」的成分會由大變小,取而代之的是「施」的比重逐漸增加。林長城深深體認台灣話的「大人樣」,也就是成人與孩子的最大差別,不只在外表上的年齡與體型,還包括思想與行為。當還是孩子的時候,儘管去接受,好好領受父母的疼愛與養育、師長的教導與關照;漸漸長大了,就該對換角色,懂得給予與付出;再等到老了、病了,也是長大的子女該奉養的時候了。「這不是回報的問題,而是大自然的法則。我們應該恪守每一次的角色扮演,尤其在施的階段,就不該再需索無度,一味的抱怨他人,自己反而成不了大人。」林長城說。
三、苦悶的中學
日本的皇民化運動
一八九五年的〈馬關條約〉,使樸質平靜的台灣在突然之間就變成日本的殖民地。日本不僅將從中國獲得的巨額賠款二億三千萬兩(合約當時日幣三億六千萬圓,為當時日本歲收的四倍),作為其境內發展工業化的資金,使軍需工業得到高度發展。為補足日本工業化後在糧食方面的短缺,更迫使台灣從事米糖的單一耕作,以從台灣殖民地輸入廉價的農產品。這就是日本在「日本工業、台灣農業」的分工下,首先在台灣實施的殖民政策,因此當時在台灣的主要建設首重交通運輸和水利。
一直到了一九三○年,也就是林長城剛入公學校時,日本對台灣的殖民政策開始有了重大的轉變。由於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件的爆發,日本軍國主義抬頭,力主對外採取積極的武力進攻,台灣遂成為日本向大陸華南及東南亞推進的主要基地,而為就近提供日軍的軍需補給品,於是有「台灣工業化」之舉。及至一九三七年爆發盧溝橋事變,揭開中日戰爭的序幕,為了補給大量的軍需用品,日本當局再次加速了台灣的工業化,從農、工、礦業三個部門全面擴充一切與軍需工業有關的生產事業,包括鋼鐵、鋁、矽鐵、機械、化學肥料、煤炭、人造石油及瓊麻製品等。
雖然,台灣的工業化是基於日本「南進基地化」的需要而展開的,但日本為振興軍事工業所連帶開發的水力發電工程、道路與鐵路的興建等公共建設,確實使台灣在歷經數百年後,首次大規模的動了起來,而讓台灣人民得以享有便利的交通運輸與水利資源等現代化生活。
不過,也在同一時間,也就是從一九三七年開始,日本將台灣編入該國的總體戰體制,不僅與日本同時實施全面的工業化、台幣與日幣等比值,並如火如荼在台灣推行「皇民化」運動,這時候已經是日本統治台灣的後期,其下令嚴格禁止台灣各族群人民使用母語,改日語為國語,並鼓勵以日文改名換姓。前者係從基礎教育做起,林長城唸公學校時,就已完全納入日語的國語課程;後者則分別在朝鮮及台灣等殖民地各實施半年,朝鮮約有二千萬人響應,台灣的漢人卻只有一百六十八人配合改為日本姓名。此外,地籍、戶籍也全面以日本語命名,宗教生活與民俗傳統表演逐次遭到破壞與禁演,不但廢止廟宇,焚燒神像,並強制台灣百姓改信奉日本的的祖先──天照大神,這些對於宗教信仰的摧殘,特別激起台灣人民的憤慨。
然而,最讓林長城不平的則是已然面對的升學問題。一九三六年,林長城通過激烈的競爭而進入台南二中就讀,這種雀躍的心情在台灣人錄取名額高度受限的情形下絕非筆墨所能形容,但這樣的心情隨即又因考試的不公而摻雜了更多的落寞。
不公平制度下的壓制
由於日本人害怕台灣知識分子的反抗,因此在升學制度上對台灣人相當壓抑,給予非常嚴格的限制,當時台灣人考中學的錄取率只有一五%不到,可說比日本人投考難上數十倍。更何況五年的中學之後,受限更形嚴苛,全省僅有五所的高等或專門學校,以及唯一一家的大學。
即使大學畢業後,面對就業又如何呢?在官廳工作的薪資報酬、升官名額上,日本人一樣是公開的給予台灣人民極為不公的差別待遇。台灣高級知識分子若要在台灣總督府所屬的各機關中工作,充其量也不過是基層的公務員。即使是台灣工業化了,從而興起發展的各生產事業單位管理階層也幾乎全部由日本人擔任,台灣人只能擔任下層的技術人員。
因此,當時台灣人民都不希望在公家機關做事。只是,不在日本人的氣燄下忍氣吞聲的做事,還能做什麼呢?如果連其他的路都沒得走,那麼唸再高的學位又有何用?在那時候,台灣人似乎就只有寄望在醫生一途才算得上功成名就了。根據當時的問卷統計,有高達八成的中學生希望未來能夠投考醫科,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在日本人的勢力範圍外掙得一席之地。
只是,林長城對自己是否能再考上大學?能否如父親所願當上醫生?以及自己究竟想要的是怎樣的人生?因著環境的不公平、不合理,這些疑問在林長城的心中畫下斗大的問號;也因著台灣殖民地的既成事實,使林長城開始懷疑人生的價值。而這一切,都使得林長城提早從還是對世界充滿高昂興致的公學生,一下子落入了中學時代煩惱的深淵。而當他再也載負不了這樣的苦悶時,他會一個人信步地走上四十分鐘,到安平港的紅毛城遙看大海,讓大海的遼闊慢慢舒展心中沉重的壓力……。
生活還是要過下去,正值少年的林長城沒有其他的選擇,只有繼續埋首於書本中。不同的是,經由大海一次次的洗滌與撫慰,他開始學會如何平靜自己;而大海的浩瀚、波濤的洶湧,也為他的生命再注入了強大的動力,使他能再度以樂觀積極的心情面對未來。他甚至開始閱讀老師還沒教到的章節,而無意發現:「預習」遠比「複習」的效果來得大,因為如果自己能先預習課業,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光記錄下來,那麼當老師教到時,自己就會聽得特別認真,也記得特別清楚。
林長城認為,天才畢竟是少數,而所謂頭腦好,並不是有多聰明,而是能夠比別人更勤奮,或是能夠掌握到竅門。這樣的領悟,讓林長城從此養成預習課業的好習慣。出了社會,林長城一樣不改其志,參加任何的會議與研討會,他一定設法先了解召開會議的目的、討論的內容,先行研擬一番,因此每一次的會議,他都是有備而來的;相對與會的部屬似乎也要先有相當的準備工作,否則一旦面對他的質疑,將很難通過考驗。
「Planning絕對是成功的關鍵,如果任何事情都沒有經過事先周密完善的規劃,那麼這個計劃註定失敗。」林長城字字鏗鏘有力地把他「預習」的心得做了最後的註腳。
四、中日戰爭爆發
米糧配合制度
清朝的昏庸腐敗,使日本有機可趁;而後,軍閥各據山頭,自稱為王,為爭權奪利,展開無止盡的互鬥殺戕,使中國境內呈現分崩離析之象,由此更壯大日本的野心,時時覬踰侵吞中國這塊大餅,於是在一九三七年自東北揮軍長驅直入,在盧溝橋以砲擊轟開中國的大門,自此揭開日本血淋淋的侵華戰史,這就是長達八年中日戰爭的開端。
而日本為擴大軍需物品的來源,在日本及台灣皆施行全國性的經濟管制及組織防衛團。在經濟管制上,無論資金、勞力及物資上皆實施統制政策,這些政策包括:凡十六歲至五十歲之間,曾入學學習特定技術者,皆需到工廠做工,當時幾乎所有工科畢業的學生都必須由政府分派。同時日本為全力發展軍需事業,幾乎將全部的人力、物力都集中於此,不只將重要的機械設備及原料都優先配給軍需工廠,同時也把原先投入民生事業發展的人物力抑制到最低限度。而這些措施,皆導致物資嚴重缺乏,民生急劇凋敝。日本又將米糧改為配給制,必須憑戶口名簿依人口數來領取。
雖然一般老百姓還有飯吃,但談不上溫飽,只是餓不死罷了。而林長城正值成長發育期,飢餓感常常侵襲全身,只好挖些蕃薯充飢。林長城也因為長期受飢,遭受腳氣病的襲擊,致雙腳常感無力。一向熱愛運動的他,到中學時期一切体能活動都只好就此停歇。
不過儘管大家都普遍感受到飢餓,但在日本的長期教育下,仍能嚴守紀律,米店不會為了趁勢抬高物價而屯積米糧,因此老百姓還算能有照公定價的配給米吃。只是,家家戶戶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必須全數捐獻給國家,連家裡的鐵窗都必須拆卸下來,用來打造軍器。
林長城強調,攘外還必須先安內,由於日本人深知戰爭的發生必然會連帶造成物資嚴重缺乏,物價高漲,若老百姓再居間囤積奇貨,則勢必造成更嚴重的通貨膨脹而民不聊生,因此為避免此一現象發生,日本在戰時即對一切物資都實施公定價格,故不論在日本境內或台灣,都尚能維持相當的秩序。反觀中國因未做好有效的管制,導致出現震盪劇烈的通貨膨脹而民怨四起。
組織防衛團
在台灣的經濟管制,連帶所有的娛樂也都銷聲匿跡,隨之而起的是家家戶戶都必須各派一名壯丁組織防衛團。由於當時的鄉里活動,都是環繞著廟宇作息,因此深諳此一民間習俗的日本人,便順勢將在五帝廟附近的居民組織為「鄰組」,以達守望相助之效。「那時候我們在非常有秩序的制度下生活,如果排除對日本人統治台灣的情結,我們活得其實非常有安全感,而且有簡單生活的快樂。」林長城對現今都市的冷漠及社會的亂象提出沉默的抗議,他繼續說:「後來日本人又以鄰組為單位,編組成『防衛團』。」。
防衛團最主要的功能是讓民眾接受防衛訓練,包括基本的防衛之術、救治傷患、救火,或到工廠及飛機廠當義工。由於當時林長城的父親與叔父皆在高雄州工作,因此由林長城代表參加防衛團,利用週六、週日不上學的時間接受操練。「我們這組約有三十個人接受這樣的訓練,由日本人當教練。當然我們也會覺得很辛苦,但這是為了保護自己,也是幫助鄉里人的事,倒沒有太多的怨言。」林長城平淡地說。
此外,戰時的資訊也受到嚴格的監控。當時日本人對台灣封鎖消息,而宣稱中日戰爭是由中國先行挑釁、攻打日本造成,但是台灣人民普遍抱著質疑的態度,認為絕對是日本人先侵略自己的祖國。總之,書刊及新聞媒體的消息揭露都受到言論箝制,人口進出也嚴加查核,但因台灣並非主戰場,加上台灣總督府實施的戰時管制辦法相當成功,因此大部分居民還能奉公守法,治安尚稱平靜。林長城就是在這樣隱隱透著不安的環境認真學習,一晃五年已過。
五、大學時期的二次世界大戰
確立人生方向
一九四一年,林長城自台南二中畢業,也就是在這一年的年底,日軍以前後兩梯次共三百六十架戰機閃電襲擊美國珍珠港,同時在一夜之間攻潰美國殖民地之菲律賓等國,而轟炸菲律賓的日本轟炸機,就是從台灣岡山起飛,一舉摧毀在呂宋島的美軍設施。至此,美國人開始注意被日本稱為「靜止的航空母艦」─台灣的戰略位置。自珍珠港事變後,美國加入戰局,英美聯軍隨即對日宣戰,中國也趕緊加入同盟國抗日的行列,加上在歐洲全線的激戰,終於引爆二次世界大戰。
對於日本征服世界的野心,林長城頗為感慨:「只要一打仗,人性就沒了,因為那是一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慘烈局面。日本在中國大陸屢屢旗開得勝,又為取得東南亞國家豐富的資源,以作為強大的軍事供給後援,屢次攻破太平洋各島嶼國家,因此他們當真深信自己是永遠不敗的日本神國。因此當預估於半年內攻下中國的雄心遭到英美多方的牽制時,隨即就大力反擊,以致原本企圖攻取中國的野心,衍發成世界大戰。」
在二次世界大戰初期,戰火尚未延燒至台灣,因此一切還算有著風雨前的寧靜。林長城一俟中學畢業,即照父親的期望應考台北帝大附屬醫學專門部,這是在台灣唯一可以當上醫生的途徑。然而,當年三十個錄取名額卻有二千人競相角逐,林長城在高手如雲的環伺下初嘗敗績。「首嘗敗績,挫折感非常大,當然,我也想過要和一般學生一樣到日本留學,但我知道家境實在無力再供應我出國,因此決定先找一份工作,籌足經費再作打算。」
同年六月,經父親的朋友介紹,林長城到台南州官廳稅務課當臨時雇員,做些房屋、土地的記帳及開稅工作。工作之餘則勤讀課業,然因信心的潰堤,至翌年仍難恢復自信再投考醫學院專門部。不過,這一段短暫的工作經歷,讓他有機會與外界接觸,使他對自己的前途有了更深入的思考,經由自我分析個人的優缺點後,發現自己的邏輯理解力遠強於記憶力,因此轉而投考工科。
當時唯一的台灣大學並未設立工學院,因此文部省頒布專門學校令,於一九二六年四月設立台南高等工業學校(也就是今天台南成功大學的前身),在當時可稱得上是台灣工業學校的最高學府。林長城此番再戰,順利考上該校,這一屆的機械系僅錄取六名台灣人。「人生真是奇妙,如果不是因為落榜,我恐怕永遠都不會去思考自己的興趣所在,也不會有今天在東元電機的我了。」林長城感謝上蒼及時給他一個反思的機會,由此他更認為,失敗並不代表永遠的失敗,重要的是要懂得檢討與思考,而人生的際遇很可能就在一念之間有了重大的轉機。
戰爭的陰影
但上榜的興奮卻夾雜著些許的無奈,因為隨著戰事的緊繃,令他們開始感受到戰爭所帶來的威脅,而這種陰影更清楚第從日本學生的臉上可以感受到。由於日本人有當兵的義務,因此當時的日本人非常怕接到「赤紙」,也就是所謂的「召集令」,深怕一畢業就被徵召入伍,接受紮實的軍事訓練,派赴戰場,因此縱使學校的設備皆在水準之上,師資亦為一時之選,仍無心讀書,時時籠罩在戰爭的恐懼陰影下。「因為所有的心都被恐懼滿滿的占據著,因此學校裡的日本學生普遍素質都很差,有時候遇到他們,我們甚至可以從他們的眼神感覺到,他們暗暗忌恨我們這些不必盡當兵的義務台灣學生。」
林長城接著指出,在過去也有台灣人當軍伕,在戰場上做些粗重的勞力,但那都是日本政府出錢僱請的,一些貧窮人家為了賺錢養家活口,才不得不去當兵,所以當時有「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譏笑語,把人性的尊卑取決於貧富的醜陋價值觀完全展露無遺。林長城不諱言,當然也有無知百姓一時被日本人「為國家盡忠」的美麗謊言所鼓動而自願從軍。但到了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因為日本戰況吃緊,全國益發緊張,台灣人民也漸漸地喪失了這項選擇性,取而代之的是開始對台灣人實施志願兵制度。
雖名為「志願兵」,實則是半強迫性的徵兵,凡已畢業的學生,工科到工廠做工,學醫者當軍醫,其餘則多派赴戰場,以真槍實彈衝鋒陷陣。當時不只台灣人,即便日本人都為這一天的即將來臨感到驚惶不安。但日本人的一貫教育體系是讀書報國,早把他的子民訓練成只有從軍打仗才是愛國和榮譽的最高表現,而從未鼓勵他們探討戰爭的本質。因此一旦被點名徵召,那怕再害怕,都要藏在心裡,懷著崇高的榮譽心,在當兵的那天,手擎大旗,在親友浩浩蕩蕩的簇擁歡送下入伍。這樣的畫面在當時是常常看到的,台灣人在日本人的屋簷下生活,雖不至要強壓住心中的憤懣不平與恐懼,但亦不敢公然反抗;雖然也是這樣熱熱鬧鬧地一路演出,心中卻暗自叫苦的是,前往廝殺的敵人說不定就是自己的同胞。
這樣的苦就像金庸筆下的俠義人物──喬峰,其生於契丹,為漢人所養,長大成人後又為漢人所重用,當要報效國家獻策攻打契丹時,卻發現自己的身世,因此轉而欲求兩國的和平。然而情勢是殘酷的,兩國的仇恨又豈是一個人動之以情所能化解的呢?當居間的協商不見容於雙方時,陷入兩難的喬峰只有選擇自殺。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的過去,等待自己的,似乎已經不再是充滿希望的未來,而是一步步地接近死亡……。
六、美軍大空襲
炮聲隆隆的婚禮
沒有人會提早宣判自己的死刑,只要還有一息尚存,就會持續抱持著最後的希望。這就像守在後方的母親,儘管兒子已赴戰場,只要沒有接獲兒子的死訊,就永遠存留希望,依舊打掃房子、烹調三餐、或種植耕作……,一切仍照著生活原來的軌跡走。
一九四四年,還未受戰爭直接侵擾的日子,林長城經由房客的介紹,與嘉義的徐府姮玉小姐相親。「姮玉的父親徐杰夫曾擔任過嘉義街長(市長)、嘉義銀行頭取(董事長)、台電的取締役(董事),當時尚任商工銀行(今之第一銀行)及儲蓄銀行的取締役等職,在嘉義極具名望,是當地的首富。」現在如果你從嘉義火車站出來,直直走到最熱鬧的中央噴水池,在後來新建第一銀行的後方,還可以看到當時嘉義銀行的老建築物;而今天的第一銀行就是最早由嘉義銀行及其他銀行合併為商工銀行後,又再重新定名而來的。
林長城在談到妻子顯赫的家世背景時,心中對妻子絲毫未染富家驕縱氣息感到非常的驕傲,「當時我還沒畢業,並沒有結婚的心理準備,而我請教那時我在成大的助教,助教也建議我不要娶有錢人家的女兒,否則受苦的是自己。倒是我的父母親一直鼓勵,於是和同學一起去她工作的地方先行探訪。」說起這段初見的往事,林長城嘴角帶著幾分笑意地說「當時妲玉已自靜修女中畢業,在嘉義市役所工作,我利用暑假時間,託同在嘉義市役所工作的邱東旭同學一併前往探訪,由於兩人都不認識妲玉,加上當時妲玉又改名為東海林妲代,因此還鬧了認錯人的笑話。」「最後,總算見到妲玉,只決覺得她嫻靜、溫柔,而且長的十分白淨,只是因為自己太緊張,頭腦空空,不知該怎麼接進.該怎麼講話,因此見面不到三分鐘,就趕緊失裡相辭,也不知道是否還有緣份再見?」婚後徐姮玉的確把家裡打理得一塵不染,從未假手他人。她那安靜與嫻淑的氣質,彷彿與現在林長城親手設計、有著歐洲古典氣息的房子,完全融合為一體。林長城還記得「在私下探訪林姮玉兩個月後,媒人問我的意見,雖然當時我還是沒有很強烈想要結婚的意願,但她那文靜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因此嘴裡也就馬上應『好』。」其實,在那個含蓄保守的年代,父母的意見往往是成就婚事的最大原因。當時,徐妲玉的父親年事已高,林長城的父母又体弱多病,為顧全雙方家長的心意,再加上林長城對徐妲玉鮮明的第一印象,婚事也就這麼訂下來,林長城在十月贈了小訂,婚事就這麼訂了下來。
一九四五年一月,在林長城的家中舉行婚禮。猶記是午后一時,三姨丈正好在台北代表親友致詞時,突然刺耳的警報嗚嗚大響,與會的來賓與親友全部跑進防空壕躲避,「幸好那天美軍是轟炸嘉義水上機場,我們不過虛驚一場,只是原來約定的攝影師因為臨時參加防衛團,無法依約前來攝影,因此我們竟連一張結婚照都沒有留下……。」
林長城後來帶新婚妻子歸寧返回娘家時,在搭火車赴嘉義的途中,又再遇空襲,一俟火車緊急煞車後,乘客隨即疏散、爭相躲進甘蔗園……。
台南大空襲
「為了徹底摧毀日本在台灣的軍事重地,美軍從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起對台灣展開一連串的空襲,最早轟炸的目標就是高雄縣岡山的軍事重地,包括軍機場、飛機裝配的航空廠等,當地的死傷也最為慘重;之後,空襲就陸續不斷……,一次次的空襲,讓人漸漸感到戰爭的風暴已經慢慢逼近台灣恐慌改感也日益增強,不過一直到一九四五年三月的台南大空襲,才真正讓我見識到戰爭的可怕。」林長城猶有餘悸地說:「那天,把心都抽緊了的空襲警報又在拉得震天嘎響,夾雜著轟轟隆隆的爆炸聲,僅一小時的連番轟炸,台南市街就已被蹂躪得瘡痍滿目、荒廢殆盡,連我家對面最堅固的勸業銀行也被燒夷彈擊中,大半頹圮焦黑,更別說是其他的建築物。」
在到處倒塌的房屋、黑煙四起的餘火中,傳來處處的哀嚎、呻吟與哭喊。「我認識的朋友中,就有三個人在這次空襲中死亡。我第一次覺得死亡居然離自己這麼的近……」林長城怎麼也想不到空襲逃難的日子會在結婚不久後就降臨,「如果我早知道美軍空襲是這麼大規模、全面性的,我一定不會結婚。想想看,當初我們結婚都是為了對雙方老病的父母有個交代,但現在我連明天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又如何去顧及更多的親情與生命?這種每天隨時恐懼遭逢不測的日子,是生於太平時代的人完全無法體會的。」
但人的生命就是這麼堅韌,生活不會因為害怕而終止。在空襲的當晚,林長城立即和家人收拾細軟,連夜逃到近郊,在牛棚借住一宿後,再暫避至大湖。由於工作場所及學校並未關閉,因此林長城把家人安頓好後,隨即又返回戰區讀書。
到了五月,美軍大空襲已經擴及全省,再過三個月,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林長城全家終於可以返家居住,令人驚訝的是,經清點所屬家當後,居然發現沒有任何一物遺失,可見在日本教育下,人們的守法風氣之盛。
一晃眼,林長城和徐姮玉攜手已過金婚,育有二子二女,孫子共七人。每每逢人問他如何把孩子教養得這麼好?林長城總會透著驕傲笑說:「問她,都是她在管孩子。」他的驕傲其實來自於徐姮玉的成分要多於孩子,這句話代表的是他對妻子更多的感激。而末了,林長城還補上一句:「孩子到現在都還很怕她喔!」
清清淡淡的三言兩語,卻句句讓人感到情深意濃,那是經過五十多年的相依為伴所醞釀出來的味道,其中有信賴、感激與驕傲……,氤氳裊裊,瀰漫在這對同甘共苦的夫妻之間。
七、二二八事件
台灣光復
歷時四年的二次世界大戰,終於在一九四五年美軍於廣島擲下的原子彈爆炸聲中轟隆結束。當收音機傳來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林長城和所有的台灣人民一樣,幾乎不敢置信。統治了五十年,日本終於被趕出台灣,林長城固然為身為日本人的同學與老師感到惋惜,但回歸祖國的興奮更超越一切。
「美軍投下一顆原子彈,就讓日本馬上舉白旗投降,任憑停戰協定撤除軍事力,固然這是戰敗國應得的待遇,但對照先前有權有勢時威風凜凜,如今戰敗時卻搖頭乞尾的行為,才真是十足的日本狗!」林長城所見是如此,但他也據聞在東北的日本軍悲憤得誓死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卒,還是日本天皇親自派代表坐飛機到東北後才勸服下來……。
世事紛紛擾擾,戰爭就是這樣赤裸裸地把人性最底層、最黑暗、也是最掙扎的一面全攤了出來,有悲壯、有慘烈、有本質不同的英勇、也有不堪的軟弱,更多的是,在戰爭的背後都蘊藏著一段老百姓與生活搏鬥的滄桑史……。而今祖國收復台灣,六百萬的台灣人民終於可以在自己的家鄉自由地呼吸,有尊嚴的活出自己。「六百萬同快樂……」,林長城不覺哼唱起當時大家都朗朗上口的這首歌,曲調是如此地輕鬆快活,歌曲表達對回歸祖國的熱烈期盼,「真的,普天同慶、萬眾歡騰都不足以形容我們當時的心情……。」
當時負責接收台灣的行政長官為陳儀,其同時兼任台灣省警備總司令,也就是台灣軍最高的指揮官。當負責接收的軍隊──陸軍第六十二軍、第七十軍及第九十五師在基隆港登陸,再分批到各縣市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到基隆港口或各地方的火車站列隊迎接。在萬頭鑽動的人潮中,林長城也興奮的翹首等待。
然而當一列列的祖國軍隊與官員走出火車站時,呈現在民眾眼前的軍隊卻是衣衫不整、腳上穿著草鞋、口袋裡插著牙刷,肩上扛的是臉盆,言行之間盡是粗鄙;衛生習慣更差,隨地吐痰,頭盔當臉盆、當飯碗、也當漱口杯……。相對於台灣人民早已習以為常、一向英姿煥發、紀律嚴整的日本軍隊,林長城的興奮一下跌落谷底,長久以來魂牽夢繫的期待與嚮往,就這麼輕易地被眼前景象徹底擊垮。
林長城是如此,六百萬的台灣人民亦是如此。事實上,即便陳儀在籌劃接收台灣前,就已對接管幹部與軍隊的素質和數量感到憂心忡忡。因為台灣和大陸內地在文化及社會各層面都有極大的不同,不論語言或文字都存有絕大的隔閡。台灣人民最起碼都有公學校的基礎義務教育,就以台灣憲警來說,其水準就比大陸高得多,如果以此標準又如何從大陸選拔大量的優秀幹部來接管?加上日據時期台灣的官吏多為日人,一旦這些職位空出來,數量龐大的行政人員又要如何補充?陳儀的擔憂,確實在台灣光復後一語成讖。
如果這樣的疑慮,能有更深入的思考與行動,也許「接收台灣」也就不致落成「劫收台灣」的惡名。
「劫收台灣」
當時,凡日人在台灣所有的金融、農林牧、工礦、商業、交通等公司的資產與權益一律均收歸國有,而不管當初這些財產原多屬於台灣人民所擁有,只是被日人巧立名目奪取罷了。而數萬的日人撤走了,遺下的空缺,台灣人還是沒得份,不論在行政機關,以及被政府接收的企業,在人事上一樣排斥台灣人,完全以大陸籍人士為主導,除非是台灣人具有大陸經驗的背景,否則皆難謀得一官半職。舉例來說,戰後台灣行政長官公署的一級主管中,就只有教育處副處長是台灣籍。
「也許是我們的語言不通吧!要一起做事也很難溝通,但也許更多的是,從根本上就排擠台灣人。」林長城感到憤怒,因為遙遠的敵人走了,但是威脅到我們的工作、我們的生計,以及我們的尊嚴的,竟是來自於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我們以為回到祖國懷抱,就不用再被人瞧不起了,但是我們發現政府一樣不把我們當成自己國家的人來看待,我們在公家機關的求職上,還是沒有享有應得的平等地位,反倒是原本在台灣補鞋的、作針線的一些下層生活的人,只要和大陸省籍的親戚沾上邊,都可以謀得小職。」這些人一旦任職,從此趾高氣揚,而且有機會就抓、有錢就貪;大陸來台的軍公人員因普遍素質低落,多半公然貪贓枉法、橫行霸道,社會風紀蕩然無存……。
「尤其可恨的是,這些國府官僚非但不反省自己的貪污腐敗,還認定台灣人民之所以不諳北京官話,是因為經皇民化運動而完全被日本人『奴化』了,因此更加排除台灣知識分子的參政,反而寧願留用在原單位的日籍管理人員來協助他們統治台灣人民。」林長城對此更是感到忿恨難平,「誰不喜歡堂堂正正的活著?那是為了適應政治環境而不得不為呀!」
原本,林長城一直恐懼於大學畢業後就要上戰場,為日本人犧牲生命,不過他的運氣實在很好,好到一畢業,台灣就光復了,一切的擔憂、恐懼,也就一掃而空了。但是他萬萬沒想到,迎接他的卻是頂著大學的光環,卻怎麼也找不到工作的困境。林長城只好到處打聽哪裡需要臨時工,做些修補戰後房子、搬運土石的苦力。那時候的林長城極為削瘦,一百七十五公分的高個兒,卻五十公斤不到。「就是因為成了家,所以我什麼都要做,否則我大可以緩些時候再做,慢慢的等、慢慢的找。可是,好不容易賺到的微薄工資,卻因為嚴重的通貨膨脹,錢一到手就變薄了。」林長城連養家都有困難,又如何養得起和妻子一起陪嫁過來的查某嫺?因此只好婉拒岳家的好意,將查某嫺都送還回去。
工作是如此受到歧視,生活更是苦不堪言。在日據時代末期,日子就算再苦,大家都還有配給米可以吃,但是台灣光復了,反倒物價一日三市浮動,甚至面臨無米、糖可食。究其原因,實因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未滿兩個月,國共內戰隨即展開。
經濟崩潰,民不聊生
由於在國民軍與各地共軍衝突的內戰期間,腐敗的政治、失當的財政措施,導致中國大陸的幣值一落千丈,不到二年,使用的法幣改為金圓券、又再改為銀圓券,幣值混亂,物資又極度缺乏,大陸百姓民不聊生。而此次巨大的通貨膨脹,曾名列全世界第二大的物資浮動率紀錄,即使是今天面臨亞洲金融風暴的印尼和泰國,其幣值的慘跌幅度都遠遠不及國共內戰時期。
也因為大陸物資的極度匱乏,因此凡從台灣出產的物資,銷售到上海等市場,轉手之間即可賺取暴利。而中央政府和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非但不察民間疾苦,反而聯手剝削台灣米、糖、鹽、煤等資源,以高價輸往大陸,進而支援內戰,以致連帶使台灣受到大陸物價巨幅上漲的影響,造成經濟恐慌,「大陸拖著台灣,這一場骨牌效應的經濟風暴就這樣如瘟疫般地在苦難的中國人社會展開。」林長城話鋒一轉,接著嚴厲指出:「百姓的肚子餵不飽,說什麼都是假的,而中國大陸貧富差距太大,窮人又居絕大多數,也難怪共產黨會迅速竄起,雖然在共產主義下,人民普遍都窮,但至少大家都還有飯吃。」林長城深深體會飢餓所帶來的強大身心壓力。
根據史籍資料顯示,政府為了支援內戰,幾乎挖空台灣所有的資源,單以台灣出口聞名的蔗糖來說,一九四六年在臺糖總產量中,只有四.二%是留給臺灣人民食用,其餘皆銷往上海;一九四七年,銷往上海的產量更是當年總產量的二.五倍,等於將所有的庫存量出清一空,使台灣終於無糖可吃;最後因為資源委員會還將十五萬噸的台糖無償運至中國大陸,同時因缺乏可再生產的資本,只好靠台灣銀行加印鈔票,貸款大陸四十億台幣,而此一貸款金額就相當於一九四七年台幣發行總額的四分之一。於是台灣在基本生活物資本來就極端匱乏的情況下,加上又濫發貨幣,導致更嚴重的通貨膨脹,終於釀成台灣經濟崩垮的巨災。
「幸而當時在台休養的陳誠,建議將台幣和大陸貨幣加以區隔,否則恐怕連舊台幣四萬元只能兌換一元新台幣的局面都無法維持,雖然說這個數字現在看起來已經是非常可怕了。而更諷刺的是,日本雖然是戰敗國,但在幣值上因相對於台幣的大跌,反而使得日幣相形之下更值錢。」林長城很無奈的笑說,日本在政治上輸了舞台,在經濟上反倒成了贏家。
「當時生活很艱困,有些人沒有米吃;台灣光復後,米價已經上漲四百倍,收入永遠跟不上物價的急劇波動……。」林長城充滿無力感的說:「我當然也想賺錢,那時候台灣最賺錢的行業,就是出資大量囤積五穀雜糧、蔗糖、香蕉等農產品,然後高價出售到上海,當時北部的七洋八洋、南部的唐榮大戶就是這樣竄起來的。不過,我卻因為身上一點錢都沒有,根本連想賺都無從賺起。」
但林長城的朋友,倒是有趁機大撈一筆的經驗。「其實這種錢也不是賺得那麼容易,當時的交通不比今天便捷,在漫長的船運中,香蕉就已經因為天氣的懊熱與碰撞,而毀損大半,」林長城常聽朋友這樣描述:「災難還不僅於此,當船一靠岸,船上的人可得豎起汗毛、拉緊神經,警惕地戒備著,因為貨物一旦下船,要搬運到卡車時,就會有一群人像發了瘋似地蜂擁而上搶奪香蕉,運貨的人就算不斷的用竹子抽打,也趕不走飢餓已久的大陸百姓……。」不過,在當時來說,這仍是最能快速累積財富的行業。
由此,也可看出大陸百姓的生活煎熬。的確,經過中日八年的長期抗戰,緊接又是愈演愈烈的國共內戰,對生活在主戰場的大陸人民來說,死似乎已經要比生來得容易。林長城不諱言大陸人民的苦更甚於台灣,「但是我們呢?固然以前是在日本人的欺壓下過活、物資也曾缺乏過,但起碼都還找得到工作;今天台灣光復了,我們雖然免除了對戰爭死亡的恐懼,但我們還是一樣備受欺壓,何況這樣的欺壓手段也做得太不漂亮了,政府軍官無法無天、人民找不到工作、物價又猛烈上漲,可說從過去的法治社會倒退到人治的社會。」
這時的林長城再也不願多談個人前途,因為他雖然一直想把事情做好,可是半路總是殺出個程咬金,把所有的遊戲規則都搞亂了,當時他為自己連最起碼的養家餬口都做不到,而深深惱恨著,「那時候我最常想的就是『這樣的日子究竟還要捱到什麼時候?』」
賣勞力的日子,所幸在三個月後有了轉機。也就是結婚那一年的最後一個月,林長城經由妻子的姊夫介紹,幸運的在基隆台肥一廠謀得一職。該廠係由國民黨政府統制經濟的主角──資源委員會所接收,專門製造氧氣及窒化肥料,也就是將新鮮空氣循環壓縮液化,然後利用液體空氣氣化溫度的差異,分解出氧氣和窒素,再將氧氣裝瓶販售,窒素則送到電化石工廠,合製成窒化肥料,供農業之用。由於整個製造過程是採一貫的連續作業,因此全廠都是採三班制。
「雖然輪到夜間工作時相當辛苦,但總算工作有了著落,不用再一天打漁、三天曬網……。」因為生活暫時得以安定,林長城的壓力頓時減輕不少,工作再怎樣繁重也就不足為道了。
但是,林長城不能代表所有台灣人民,絕大多數人仍在與生活角力,在現實中做垂死的掙扎……。這時候,大陸來台人口愈來愈多,而搜刮的人愈多,就註定窮者愈窮;當經濟與社會愈發惡化,民怨也就愈積愈深;當一切都達到飽和點時,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成為導火線。
歷史悲劇──二二八事件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專賣局在台北大稻埕查緝煙販時,以暴力相向,又開槍打死一名圍觀群眾,這時民怨終於匯聚成一股力量,群眾起而包圍警察局及憲兵隊抗議。翌日,行政長官召集相關人等會商對策,當時大家多認為此一事件是流氓所鼓動,但是也有人認為是「奸人從中煽動」,總之,到處充斥著流言、揣測,卻無人提議要查明事實原因。
於是,二月二十八日,台北暴怒的人群再也按捺不住而首先發難,自動集結為自衛隊,迅速占領電台。此一消息一經電台披露,全省各地風起雲湧、揭竿而起,在短短兩小時內,即以迅雷不及耳的方式包圍各地方的電臺及警察局等治安機關,疾聲要求政府立即改善施政。
陳儀見勢不可為,乃要求人民組織「處理委員會」,共商「具體要求事項」;而該委員會經與政府官員多次接觸後,終於達成協議,並由陳儀於電台發布新聞,宣稱將接受處理委員會的協議,且立即辦理。未料,隨後大陸援兵到岸,陳儀不但馬上推翻前議對民眾之承諾,反而指控處理委員會及地方士紳為反動分子,策動違法組織。至此宣布台灣區戒嚴令,開始緝捕二二八滋事群眾。
「政府從電台發布新聞,表示要依據人民的要求改善施政,是大家都親耳聽到、親眼在報紙上看到的,但結果卻是血腥鎮壓……。」頓時情勢整個扭轉,風聲鶴唳,到處都看得到正規軍真槍實彈的鎮守各級學校、政府機關、生產事業及交通要道,凡出入者皆嚴加盤查拷問,並到處虐殺台灣知名人士,以為殺雞儆猴。而過去本省人與外省人有意無意間的牽扯,此時更是公報私仇,毫無法紀,以致台灣菁英折損,無辜百姓更是死傷無數,林長城永遠記得那一幕:「我工作的台肥一廠就在基隆港附近,那陣子,我每經過基隆港時,就會看見滿滿的浮屍……,至於他們怎麼死的,我不知道,也不敢問。」
「那時候,死的人死得不明不白,活的人也終日戰戰兢兢,真怕哪一天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林長城有一些同事就遭到如此的下場,一旦被押解出去,就再未見其歸返。
其他人是如何羅織入罪的,林長城並不知道,但有一位學長怎麼成為二二八的受害者,卻是林長城真實知道的,他說:「這位學長大我一屆,優秀得很,畢業後到日本留學,又很快拿到法學士及通過法科高考,在京都當檢查官,並負責抓辦一些超過公定價格銷售物資的經濟犯,當時曾有一名經濟犯當下反駁他:『你是台灣人,不用當兵,根本沒有資格辦我。』使他甚受打擊。未及一年,台灣光復,該學長於是返國至新竹檢查處服務,獲悉當時的新竹縣長未將美援發給百姓,反而納為己有,轉賣給商店,從中賺取暴利。但就在他拿著拘捕令抓人時,卻為縣府警衛強加阻撓,並當場撕毀拘捕令。學長忿而報告主管,未料縣長早與其主管串通,反以拘捕令被撕為治罪之辭,記他二大過發落。學長於是辭官返回台南新營中學教書,本來一切尚稱順利,怎料原欲拿辦的新竹縣長竟也調往台南任職,二二八事變起不久,該名縣長基於舊恨緝捕這位學長,最後連他死在何處都無人知曉。」
台灣話說:「報老鼠怨」,即以老鼠躲在暗處伺機而動的生活習性為喻,意指那些採取不光明的手法公報私仇的人。這讓林長城深深体會到「未脫中國封建思想『人治』的可怕與可悲」,也因此更使他重視法治,在日後東元的管理上,「法」「理」成了最先講求的重點。在當時,這一類的故事太多,多到反而顯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實……。
八、白色恐怖
國民政府遷台
一九四八年六月,林長城在台南火車站偶遇成大學長曾永昌,該學長在三個月前從台灣機械公司轉任到台灣工礦公司第一機械廠擔任工務課課長,因當時非常需要幫手,而林長城在台肥公司的工作即非他的喜好又非他的專長,經學長一番說服後乃轉職到工礦公司第一機械廠當助理工程師。林長城遠離了北部二二八的兵燹之地,雖然全省仍脫離不了二二八的風暴,但在高雄岡山至少較接近台南故鄉,可以照顧到家人的安危。
另一方面,大陸國共內戰愈演愈烈,就在這一年年底,中共奪取整個東北,揮軍直驅北京,逐漸取得優勢。反觀國府統治區因金圓券政策的破產而民怨沸騰,這些軍事及財政的潰敗,都在在成為國府在大陸敗亡的徵兆,而蔣介石總統見大勢已去,乃於一九四九年一月宣告引退下台。未久,五月,共軍已完全占領上海,國府軍終於撤退到台灣,並在十二月將國府遷都台北,蔣介石則在國民黨中常會的決議下復行視事,恢復總統身分,進而宣佈台灣為反共大陸之復興基地。
「二二八事變開始實施的戒嚴令,除了是為反制台灣的聚眾暴動外,也作為徹底殲滅共產黨的手段。」自一九五○年開始,為防止中共勢力滲透台灣,蔣介石又再聽任情報局等各方人馬密告中共在台活動,到處抓人,整個社會更是草木皆兵。「蔣總統念茲在茲的就是剿平共產黨,其之痛恨,更見於寧可錯殺一百不願漏殺萬一,展開無情的殺戮,把台灣從二二八的餘悸中再帶入白色恐怖時期。」
噤若寒蟬
林長城張大了眼,回憶這場猶如諜對諜的爭鬥戰:「政府每抓一人,便強行要其供出至少五名共謀,以致常常有人為求自保而不得不犧牲朋友。喝!那時整個空氣真是充滿了懷疑、密告與挑撥的味道,真深怕自己有一天就被無緣無故的整肅到。」
林長城還記得,有個久未見面的朋友來岡山看他,而林長城根本不敢多加寒暄與挽留,「那像今天,朋友一見面就吆喝著吃飯,還常常興致好到不醉不歸。那時候對朋友的到訪我們可嚇死了,特別是好久沒見面的,也不知道那段時間他們是不是做了什麼?會不會連累到我們?對於初次見面的人,我們更不敢交換名片,深怕這麼一點關係就被莫名的告發,而捲入永不得翻身的深淵……。」
大家噤若寒蟬,二人相伴成行會被盤查,三人聚在一起更不敢接頭交耳,肅殺之氣籠罩整個台灣,「每個人都變得很退縮、很怕事,那時候的我就是如此,只希望天公保佑,能夠讓我和家人逃過此劫……。」
當時不分本省人或外省人,都有可能遭此噩運,特別是知識分子。林長城同期畢業的七名同學中,在這次的白色恐怖中,就有二人被捕下獄、一人被殺,「其中有一名同學被關了十多年之後才被放出來,我還記得接他出獄時,那位同學說十多年來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新鮮的空氣可以呼吸,至於其他的就什麼都不敢說了。」
只是那位同學重見天光的日子,只有短短三年不到,就因為曾在獄中被毆至內傷過重,最後還是含怨離開人世了……。
書號:H5003
裝訂:平裝
尺寸:14.8 × 20.9 × 1.5 cm
類別:世界史地類
分類號:782.886
頁數:288頁
重量:400公克
出版社:遠流出版
ISBN:9789573236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