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兒童為中心,為幸福定義
◎幸佳慧(兒童文學評論家)
林格倫夫家在瑞典斯德哥爾摩群島上有一間小房子,小島遂成林格倫夏日的去處。在她出版《長襪皮皮》系列故事而成為瑞典全民,甚至全歐洲人的偶像後,她為了避開眾多媒體與讀者的追尋,經常赴小島尋幽覓靜,許多作品也在此應運而生,其中一九六四年出版的《海鷗島的夏天》正是以此背景,設想一家人從城市去小島度假的故事。
因此,「海鷗島」的虛構故事與林格倫的真實生活之間,有著兩相呼應的訊息,那也是林格倫一直在她眾多作品裡試圖傳達的:回到簡樸環境去找尋生活最沉靜的價值與純美。
林格倫的寫作生涯自始至終秉持「讚頌兒童與少年的特質與能力」的原則,她筆下的成人角色因而安分於配角戲分,作風不強勢還時有缺陷。在《海鷗島的夏天》中,梅爾克森家唯一的家長梅爾可雖然是個樂觀幽默的作家,卻也是做事衝動又柔弱善感的父親。
因為這樣,大女兒玫琳不只得當起三個弟弟的小媽媽,也得緊看著孩子氣的爸爸,免得他好強多事老傷了自己,或者為了小事哭斷腸。在弟弟們心中,玫琳照料四張嗷嗷待哺的嘴,能幹可靠、善體人意還美麗溫柔,她的地位無可取代,其中,年紀最小的沛樂「擔心愛慕者眾多的玫琳,即將成年結婚離他們而去」的隱憂貫穿故事,也牽動讀者的情緒。沛樂這種缺乏安全感的特質,使他一直嚮往有自己的專屬寵物,因無法如願,他甚且將在度假小屋築巢的大黃蜂當成是他的寵物,分享食物給牠們。
也因為這種視萬物為善又柔軟的個性,讓故事的靈魂人物:一個外表像「一根塞飽飽的臘腸,圓滾滾、胖嘟嘟」的七歲女孩修芬,視同年齡的沛樂為好友。修芬一角,就像「長襪皮皮」、「艾米爾」、「瑪蒂」、「隆妮雅」等角色,是具現林格倫心中「強大兒童」的縮影。
修芬,是個直率固執、大膽無畏、野性霸氣的鬼靈精,天空總為她發亮,點子多、麻煩也多,卻趣味橫生,她渾然天成的魅力足以收買每個人。她不但幫忙實現沛樂想擁有寵物的願望、修理了目中無人的掠奪者,她膽大的自信與沛樂遲疑的怯懦兩相互補,成為解除一家人危機的英雄搭檔。
林格倫特別讓玫琳在書中以日記的第一人稱,代替她用極高級的修辭肯定了修芬。可以說,玫琳或許是傳統定義下從兒童過渡為成人的完美典範,有這樣的人,讓社會安心。但使人眼睛發亮、心靈跳動的,卻是修芬。真正讓人期待的,是看見保持高度童真的人的未來。
林格倫為兒少寫故事不在追求完美無缺的烏托邦,她筆下人物必有真實社會的投影——失親、病痛、離別,有些甚至藏著深沉黑暗,但每個故事卻有它自成一格的「幸福」勾勒。那是回到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互動:如何避開惡之誘惑?如何理解與接納別人?如何回應他人善意?如何互助解決問題?如何在生活中創造喜樂?
當然,故事裡不只處理人與人的關係;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互動也同等重要。閱讀林格倫的故事,回到那些簡樸的村落與人物,或許是一種懷舊,但從那裡我們會發現時代推移的代價,是我們失落的這份自身與他者萬物的親密關係,因而重新知覺了幸福的所在。
心生嚮往時,是因為幸福因子已在我們心底產生微妙變化了。
黑暗之光──用生命愛兒童的林格倫
◎幸佳慧(兒童文學評論家)
瑞典沒有一個孩子不認識她
林格倫自從三十七歲在瑞典一家出版社的文學獎嶄露頭角後,隔年1945年她更以《長襪皮皮》聲名大噪,該書11月底在瑞典上架,兩個星期內賣掉兩萬本,一直到聖誕節前夕,出版社跟印刷場的員工都得為了印製、包裝、寄送等工作而加班。皮皮不只轟動瑞典,德國、蘇俄與其他歐洲國家更為之瘋狂。林格倫一生出版逾百本作品,創造出許多童書角色的原型跟經典。她參與了各類有關兒童的創作,包括故事、小說、歌謠、廣播劇、電視劇與電影,她的出版品改編成電視電影的超過四十部。她的書全球總銷售量相當驚人,目前為九十五國語言共一億四千五百萬本,而這個數字仍快數累加中。
瑞典沒有一個孩子不認識她,不喜歡她的書。更重要的,林格倫絕非只是一名童書作家,她關心兒童人權、弱勢、動物,她的名字不僅是瑞典報紙藝文版的常客,也常在歐洲國家的社會版上與弱者、公義站在一起。只要她一發出不平之鳴,瑞典官員甚至總理往往得親自出馬應對,有一回政府因應付不當因此失掉民心輸了大選。林格倫從一位單親母親,變成作家,又擔任童書編輯數十年,晚年更由於她的人道精神、正義、慈善、謙虛、幽默等特質,使她成為媒體頭條的最愛,不管大小事,瑞典人都希望聽到林格倫的意見,她成為瑞典人的女英雄,數度獲選瑞典最受歡迎的人或風雲人物等頭銜。瑞典人如此習慣生活裡有她,因此當林格倫於2002年1月28日在家中安然去世,消息一傳出,瑞典家庭立刻都在窗邊點起了蠟燭、傷心的落淚。三月的葬禮,不僅瑞典皇家成員全員出席,光是斯德哥爾摩上街哀悼的市民,就超過十萬人。至今,還是很多瑞典人不大能接受他們深愛的作家離他們而去。2007年是她誕辰一百年紀念,瑞典政府、皇家、學院、醫院、學校、出版社等團體再次齊聚同心一起推出很多大型計畫來讚美、懷念並繼續宣揚林格倫的精神。
大膽描繪黑暗面
林格倫的一生非常精彩,而她快樂無暇的童年更是那傳奇一生的泉源。也因為她有個很完美的童年,她筆下的故事大多呈現無比歡樂、無處不遊戲的兒童生活。然而她晚年幾部作品大膽描繪黑暗面也曾引起爭論。所謂的「黑暗面」,並非邪惡,而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寂寞挫折、擔心害怕、不公不義等面向,其中以《獅心兄弟》跟《強盜的女兒》兩部最為細膩、最具深度,是她青少年小說的重要代表作。1973年《獅心兄弟》在瑞典出版時,二十五篇的書評裡的確有二十四篇,對結局所透露的「自殺」情節感到錯愕,其中衛道者更是強烈質疑其間接鼓勵自殺的聲音。然而這樣的作品尤其提供精神分析派的學者藉此以臨床案例,來深入討論死亡之於孩子,以及童話給孩子或人類深層的心理作用,以及成人與兒童心理的差異。而1981年出版的《強盜的女兒》,更是林格倫將很多她個人的生命哲理編織在故事裡,並且把她自己的性格濃縮在女主角隆妮雅身上。
讀《獅心兄弟》的確需要更謹慎的態度,不能輕率的以類似自殺結局來判其成敗輕重。尤其不能只靠成人眼光,更需要考慮兒童心理。在結局之前有許多肌理是不能忽略的,例如強納森為了救弟而犧牲自己,史科迪重病在廚房卻也只能等死,兄弟倆死後到了楠吉亞拉國度相逢後,也要面對惡勢力滲入等的事實。唯兄弟倆決定挺身,弟的膽怯雖一路受到挑戰,但在勇敢的兄長帶領下,一起拯救他人。只是這勝利也需要付出代價,當兄面臨全身即將麻痺的命運時,只能靠弟弟來掌控他們希望。弟最終突破自己,往山谷的黑暗一踩,往另一個全然美好的國度而去。
孩子是需要慰藉的
回頭看第一個世界,孩子面對種種困境是無助,即便是大人都無能為力。若現世裡的大人於事無補卻沒人撻伐,那麼孩子為何不能在來世主動掌握命運呢?在楠吉亞拉,孩子可以參與大人戰役,協助消滅惡魔,他們掌握許多重要契機與決策,也因隨時受試煉而快速成長。他們可以高度掌控命運,這一點尤其證明於在兄的名言「有些事就是非做不可,否則你就算不得人,只是塵埃」,以及弟幾番掙扎而勇敢的行徑。因此在第一世界裡,是兄背弟跳樓,在第二世界裡,換弟回報兄,讓即將癱瘓的兄重生。然這一次,是兩個人一起前往第三個國度去。這幾個層次的差異,包括強弱者與主被動的轉換,都需要一起衡量,那麼,往黑暗的一踩就絕非毀滅的自殘了,最後一句「我看見光了」不也是如此背書。事實上,林格倫寫這個故事正是要給害怕死亡的孩子慰藉,她說:
我相信孩子是需要慰藉的。當我還是個孩子時,那時候的人深信人死後會進天堂。這當然不是什麼讓人感到愉快的想法,但是如果每個人都去到了那裡……這種比「光是躺在地上然後卻再也毫無存在意義」的想法來得好多。現代的孩子已經沒有這樣的慰藉了,他們也不再被提供這樣的故事讀。所以我才想,在他們等待著無可避免的終點時,或許有個人可以給他們一個這樣的故事,給他們一點溫暖。(註一)
生命的價值在於互諒互助
有別於兄弟之愛,另一個發生在幽暗森林裡的《強盜的女兒》,則從兄妹之情延續到男女之愛。這故事模組取自「羅蜜歐與朱麗葉」,巧的是林格倫把這成人愛情悲劇套在兩個青春孩子身上,還把它放在一個遠古的既真實又奇幻的背景裡。因此,她得以處理兒童過渡成人間的棘手問題;她得以在有別於城市文明的郊野生態上發揮,以進一步論人類發展;她得以處理人性很多基本需要與特性。
由於青少年一方面要延續兒童本性,一方面要脫離成人監控,使得他們得在衝突中學習掌握自己的情感與命運,更清楚的說,林格倫在處理兒童性怎麼接續到成人性去。所以她先用幾個符號來象徵孩子成長中逐漸擴大的世界觀,再暗示「仇恨」其實是成人的心理發展。隆妮雅與柏克扮演人類從不知所以的敵對關係,進入彼此摸索、意外互助、學習認同、共感身受、真心扶持,乃至解決困難、敵我和好的整個歷程。雖然,這歷程同時也暗示一段異性關係的成熟,但林格倫並不凸顯這樣的字彙。我認為深義在於:若人類愛情是值得歌頌的話,那麼「有如同胞愛的情誼」才是愛情的基石。因為,「生命的困難儘管會出於利益的衝突,但生命的價值更在於互諒互助」才是最終她所想要說的。
作者雖不時強調兩主角誕生時的天災,並著墨森林裡幽暗黑沈、危機四伏。但同時,作者也透過隆妮雅來讚美歌頌森林自然,這些都是作者在探討人與自然正反兩面的互襯對比。自然森林是共享的,不是專屬任何人與團體,是屬於敵我雙方,包括單方所認定的有害物,而且人是依賴自然的。隆妮雅之所以能破除愛情悲劇的魔咒,關鍵在於她與生俱來的純真,與她在自然裡學得的自然法則,才能打破包括互殘的仇視與強盜的生存模式等的宿命秩序。
歌頌兒童性
用生命來愛兒童,為他們爭取快樂與權益的林格倫,即便是帶兒童往黑暗裡走,也是為了給他們勇氣與智慧。終其一生,她都在用各種故事來歌頌兒童性。而在這兩部作品裡,正是這些接近兒童天性的意志,才能跨過「黑暗谷」與「地獄溝」。
註一:引用自Eva-Maria Metcalf’sAstrid Lindgren Sweden:Swedish institute 2000, 11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