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曼.赫塞、羅曼.羅蘭、卡夫卡
◎南方朔(文化評論家)
儘管赫曼.赫塞這個名字在近當代文學研究裡,已很少再被提到,但對台灣讀者而言,卻對他始終情有獨鍾,幾乎他所有的小說創作,都早在一九七○年代即有了譯本。他一直是青年讀者探索生命意義和心靈境界的重要指標。
最後的浪漫主義英雄
在文學譜系上,赫塞和法國文豪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 1866-1944)乃是經常並論的人物。赫塞比羅曼.羅蘭小十一歲,但他們兩人心性相通,從一九一五年到羅曼.羅蘭逝世的一九四四年都通信不斷,羅曼.羅蘭甚至在一九三九年的信中說:「你是我藝術和思想上的兄弟。」羅曼.羅蘭出道及成名較早,他於一九一五年即獲諾貝爾文學獎,赫塞則遲至一九四六才得到諾貝爾文學獎。而他們兩人的關係之所以特別值得重視,乃是他們分別是法德這兩個文學系統「最後的浪漫主義英雄」。這兩個從十九世紀過渡到二十世紀的文學宗師級人物,他們面對著人類思想業已巨變,由「信」往「不信」的方向移動,但他們並未因此而懷疑、犬儒,或走向嘲諷,而是更加確定那浪漫狂飆時代的核心價值,如自然及自由的哲學,以及心靈空間的開創。他們傳承了浪漫主義的香火。
因此,要瞭解赫塞,首要之務即是必須回溯浪漫主義整個人文運動的內在精神。浪漫主義繼承了理性啟蒙的遺緒,將自由與解放的樂觀價值首度推到了高峰,除了自由、平等、博愛、人道,這些現世面的解放外,在美學與哲學上,則出現了真善美合一、歌頌自然、肯定宇宙有情的新意義範疇,並將人類的心靈自由和意義探索,拉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在浪漫主義的諸巨人裡,雨果的偉大人道胸懷、華滋華斯的自然和宇宙胸襟、歌德對靈魂自由的探索、貝多芬的自由奔放和熱情、拜倫對公義世界的追求,都將人文關懷的向度做了無限寬廣的擴延。
而羅曼.羅蘭和赫塞就是那個偉大人文傳統的繼承者。本質上,羅曼.羅蘭接近雨果的浪漫人道與浪漫自由精神。他的名著《約翰克里斯多夫》即是最好的例證;至於赫塞,在早期則接近華滋華斯,對大自然的盎然生機有著神祕的崇拜,對萬物一體,交互融合,成為一切生命的律動也有著契合的思維。儘管羅曼.羅蘭和赫塞對浪漫主義的切入點並不相同,但他們在浪漫人道關懷上卻都相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羅曼.羅蘭首揭反戰旗幟,不能見容於法國而飽受抨擊,緊接著,赫塞也在瑞士《新蘇黎世報》發表反戰文章,被德國人指為叛徒,但赫塞卻受到羅曼.羅蘭的聲援與支持,並開始了法德兩個最後的浪漫主義英雄長達三十年的忘年友誼。
在此特別將法德這兩個最後的浪漫英雄那段友誼故事加以強調,其實是要指出文學史的一個重要轉折。整個近代文學,在走完十九世紀而進入巨變的二十世紀後,由於世界動盪,災難的頻仍,那種以「信」為核心的浪漫主義已愈來愈感挫辱無力,人類開始進入以「不信」為核心的現代主義這個新的階級。在文學史上,比羅曼.羅蘭、赫塞略晚一點的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可以說即是替現代主義走出新路的先驅之一,他的《審判》、《城堡》等著作,已看不到對世界可以變得更好的熱情,剩下的只有森然冷酷的生存情境,以及人對生命意志的懷疑。文學做為熱情、浪漫、生命探索媒介,因而顯露出淋漓生機的那個階段,已開始要漸漸淡出了。
在文學隨著時代而巨變的時候,像赫塞及羅曼.羅蘭這樣的人物,他們儘管見證了十九世紀末歐洲的動盪,甚至兩次世界大戰的黑暗,以及不同國族間的仇恨對立,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對樂觀浪漫主義的信念,放在二十世紀文學史上來看,那就成了難得的空谷跫音。這也是儘管他們那種高度感性、自我,並直接的文體,現在已很少有人還會那樣寫了,但他們那些熱情含量很高的作品,在幾經變易的當代,對讀者仍極具魔力。特別是赫塞的作品,在一九六○年代不滿青年昂然而興的時代,他那種追求心靈境界的訴求,仍能打動許多年輕的心靈。浪漫主義文字可能會不合時宜,但只要人有心追求,它就有了再起的空間。
有關赫塞的生平及作品的探索,前人已做了許多。而非常值得注意的,乃是赫塞雖作品豐富,但他由始而終,無論思想和風格都有清晰的一致性和連貫性。由於浪漫主義深信個人與社會存在之目的性,它都是透過懷疑、徬徨、挫敗,而後在人的不屈意志下,從無路中找出那美好的出路。因此浪漫主義之學幾無例外的都是成長之學。(下文略)
重讀赫塞,重溫理想的光輝
赫塞巨著不斷,他中期最重要的《荒野之狼》(Der Steppenwolf),以心理分析雙重人格的角度,剖析人的「狼心與良心」的自我爭戰的勝利,來標誌人性的必勝。他晚期最重要的《玻璃珠遊戲》(Des Glasperlenspiel),則要為不分東西方的世界,打造一個超脫政治、經濟和道德動亂的精神王國。赫塞橫跨西方基督教、東方佛教及印度教,兼對中國儒道兩家皆有涉獵,而且程度並不泛泛,這遂使得他最後這部《玻璃珠遊戲》,有了更大的走向未知的宇宙胸懷。他會在一九四六年這個二戰剛結束的時間點上被頒諾貝爾文學獎,其實是在推崇他那跨越藩籬、眾生平等、天人合一的世界襟懷。他曾經說過,世界是個表象,看起來各自殊異,但在那根部,則是所有的皆相濡相生。他那浪漫情懷所看的,就是這個根本,這也是今日重讀赫塞,要對那根本格外看重的原因。
浪漫主義的時代早已成了過去,昔日人們的熱情已被冷漠所取代,而由於熱情始可能產生的盼望則被苦澀的犬儒心情所掩蓋。當文學不再以「光照」為目標,文學存在的意義也就讓人懷疑起來。重讀赫塞,緬懷前賢,去體會那些浪漫的理想光輝,讓人們變得更加恢弘,或許才是可以有的覺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