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不知身是客
◎馬家輝(作家)
有一回跟楊照聊天,不知何故談到劉克襄,他笑道,年輕時,曾被劉克襄退稿。
我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一來因為從沒想過連楊照也會有被退稿的不快經驗,二來因為我其實亦被劉克襄退過稿,三來,細心想想,我猜在那年頭,恐怕沒有幾個人沒被劉克襄退過稿。那是報禁未開的年頭,文學刊物不多,也沒有可以讓人人自封作家的互聯網,報紙副刊只有那麼每天一個版面,劉克襄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擔任編輯,把關嚴格,手擁關權,自會有人遭他攔下。但我跟楊照的不同之處在於,劉克襄退他稿,會約他出來喝咖啡,有話好好談,而退我稿呢,只是通了電話,在電話裡直接對我說「不」,更可惡的是那通電話還是我主動打去報社追問投稿情況。我清楚記得那個下午,記得執起電話筒時的忐忑心情,記得放下電話筒後的悲憤感受,所以,我清楚記得劉克襄的聲音和名字。
可我畢竟不是港產片裡的古惑仔,沒有埋伏在報社門外,守候劉克襄下班,從暗裡衝出來,拿刀斫他;我只化悲憤為力量,繼續寫,努力寫,過不了多久, 終於寫出一篇被「人間」副刊接納的文章,甚至再過了若干年頭,我從台灣到美國,又從美國回香港,在《明報》上開拓「世紀」副刊,倒過來,打長途電話向劉克襄邀稿,也從未退他稿。哈,我真懂得「以德報怨」。
當然真正施「德」的人是劉克襄。退我稿是他的專業判斷,是他的份內責任, 本無怨可言;替我的副刊寫稿,既引領香港讀者開展視野,復為報紙銷路提升助力, 實有德可述。過去十五、六年間, 劉克襄寫寫停停、斷斷續續在《明報》發表了數十篇文章,初時題材主要是台灣田園,近數載,「本土化」了,大談特談香港山水,並且談之不足,多番親自渡海前來,藉演講或教學之便,走遍港九新界的山頭、野地、市場、巷道,吃這喝那,觀這察那,然後考之查之書之記之,寫成更多的香港文章,於是,有了這本《四分之三的香港》。
劉克襄在香港停留時,我必努力約他見面,可惜成功的次數不多。因為他早起床,起床後總去爬山,而我不是晚起床就是被困在辦公室從早忙到晚,時間湊不上。有一回終於約到了,中午在九龍塘的城市大學碰面,我帶他到附近的老社區吃飯,沿途有花有樹,他像導賞員般向我詳細解說花姓樹名及它們的前世今生,讓我這個正港香港人頗感羞愧。又有一回,我約他帶領我和幾位香港朋友同遊獅子山 (但只走到四分之一,我怕累,打退堂鼓了!),這座山,遠看山型酷似一頭躺著的獅子,故得名,是香港山嶺的代表地標,而我竟然從未去過,而劉克襄竟然已經去過十多二十遍,精準掌握每條山徑的曲折方向,一邊走,一邊用他的台腔國語向我和朋友們細述這座山的迂迴地貌,而我們不斷用港腔國語向他問這問那,剎那間,彷彿是我們去了台灣旅行而並非他來了香港暫居;山裡不知身是客,劉克襄比許多香港人更似香港的主人。
所以劉克襄在香港肯定愈來愈人氣旺盛。香港近年流行「行山」,即是登山,用心欣賞山容峰貌;亦漸有人提倡「綠活」,用心領會田園細緻。於此,劉克襄早已是專家中的專家,走得很前很前,感謝他這幾年把注意力移放到香港,既以專家之身對田園山水查根問底,復以文學之筆為人文生態記錄詮釋,他其實參與了香港歷史的建構和發現。書裡許多文章在《明報》刊登時,備受追捧,我常聽一些親近綠色生活的香港朋友說:「不讀劉克襄的文章,我不知道原來香港也有……」之類感慨,很明顯,劉克襄讓香港人更了解香港,而當文章集合成為書本,影響必更深遠,迴響亦必更強勁更響亮。
我慣稱劉克襄做「老劉」或「鳥人」, 他則喜喚我「老馬」。現在,老馬正式以香港人的身分對出生於台中縣烏日鄉的老劉說一聲:感謝你,也約定你,下回再來香港,讓我跟你去把那剩下的四分之三座獅子山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