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情的冰山
◎吳萌加
擔當的作者中,以歐吉桑佔大多數。作古的也不少。存世者最高齡、也最契合的妹尾河童,1930年生。
2011年底臨時起意的關西行,只因河童來信有一句:「可能是這輩子最後的展覽了。」那年紀,這句話,不得不去哪。他很高興,特地從東京前來相會,親自導覽,也因我回信中的一句:「想看看H人在故鄉。」
前身為禮拜堂的神戶文學館,規模並不大,「妹尾河童全都展」更只佔其中約三分之一空間。但是從隨筆、插圖手稿,舞台設計圖和模型、海報,希奇古怪的收藏品(一定有鑰匙、便當盒跟模型槍!),六十幾歲開始的嗜好——已臻專業水準的陶藝作品等,也有一百三十餘件,足足花了近三個鐘頭,才情緒飽脹地離開。
即便公私皆已熟稔,看了還是每有新發現——或者應該說,越是相熟體會越多:不管大小事,河童一律奮力投出高速直球的精準、熱誠與元氣。幾度眼眶發熱。
河童很孩子氣。例如極度需要讚美,而且會理直氣壯「討摸摸」,聽到就喜形於色。但可不逼人。他自己更是完全實踐這一點,再微不足道,他總有辦法發掘人的長處,真誠大方說出口,從不敷衍。這輩子遇過最懂得以具體高明的讚美諄諄善誘的人,就是河童了。
他也一定會發問。好奇心是孩子特質的配套。喜歡哪張海報?挑不出來耶,各有特色。他嘿嘿地笑:因為是不同的歌劇、舞台劇、芭蕾舞劇,戲碼跟手法都各有訴求嘛。這就是雇請河童的好處:他總會想法子在時間、金錢的限制內,變出不同樣貌,達到最佳效果。或許因為自小就獨立謀生,又從事應用性強的舞台美術設計,河童非常清楚這一行的創意發揮在於如何緊貼需求,也就是說,他永遠把「觀者」放心中。
雖然是館方百般說服才辦了這個小展,基本上,策展者就是河童自己。從展品的挑選、參觀的動線、陳列的方式、解說的呈現等等,一貫鮮明的河童風格。開玩笑:你不是作家,根本是編輯了,搶我們飯碗呀。他搖搖頭說,不是,我比較像producer。
嗯,你是計算家(亂發明的詞。他懂就好。)又是嘿嘿一笑。
兩整天中,河童費心安排,從異人館的法式料理,沿街散步拍照,講解荷蘭英國磚牆砌法的不同,老照片裡聳立於一片廢墟中卻絲毫無損的清真寺,途經相熟的餐廳話家常,歇腳喝咖啡聽肩頭高的音樂盒演奏,推薦他家必備的「西村」咖啡粉,到慣住的旅館預約下次行程,終點是中菜西吃還有鐵板燒(只有神戶這樣的港都,才會出現這種奇妙又自然的混合料理)的小料理屋「千代」——每到一處,眾人都熱情打招呼,相熟得宛如一家人。而路線之順暢、時間掌控之精準,忍不住笑道:這約會行程也排得太完美了吧?
不只如此,還穿插著「魔術」。中午進法國餐廳前,河童慣例拍照記錄,與出來迎接的大堂經理寒暄後便入店就座。誰曉得用甜點時他指著菜單封面:這畫有出入吧?經理微笑道:是的,因為改裝過,建材有所不同。河童搖搖頭:大門位置不對呀。一聽大驚:他在那邊逗留根本不到兩分鐘!如此觀察力,若非親眼目睹,真是難以置信。
晚上的「千代」,掛著妹尾太郎為《少年H》封面繪製的神戶海面朝景與夕景。父子倆都是自學,太郎也沒跟爸爸提過要走這行。他現在除了是插畫家,還是「繪雲師」。聊起河童十六歲獲得全國中學生比賽首獎的油畫,他比比手臂:「都是DNA作祟。」這對父子就別提了,河童超細密超好奇超獨立的個性,不也跟他老媽敏子如出一轍?
河童文章平易近人,有趣味又含知識,深入淺出。細讀他每本作品,就知道他下了多少功夫研究卻又捨得裁剪,才能寫得這樣舉重若輕。但這些資料和心力從不見他提起,因為,「講這個很不好意思。」(嘿,司馬遼太郎也是藏書極其驚人,但他不介意讓外人知道,那也已構成司馬傳說的一部份了。相較之下,河童有種少年的害羞與純真——但是,少年的H,有時又成熟得令人心疼。)既然那麼多累積,算是造福後進吧,當作參考書目列出來,也好呀?他說,資料收集與研究,都需要親自下苦功耙梳,才會真正變成自己的東西呢。
驚人的記憶力,扎實的考證功夫,樂觀務實懷抱希望——上述點點滴滴,只構築出這座「熱情的冰山」某些面向。若想窺見這座龐大冰山原貌,就必須從《少年H》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