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的蠟像始末記
我被做成了蠟像。
說到蠟像,慣例上是為了展示歷史名人而製作的。沒想到,我居然也會被塑成蠟像。
好幾份週刊登出完成的蠟像和我並列的照片,下了「哪個是本尊?」的標題,所以不管到哪兒都被人調侃。就連松村友視先生也挖苦我:
「實在好像喔。從照片上可以感覺出來,河童先生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蠟像,真是好笑極了。」
被這麼一說,的確給人這種感覺,我很努力地主客顛倒讓自己像蠟像。蠟像穿的紅色格子襯衫、牛仔褲都是我的,鞋子也跟我穿的一樣。不僅如此,蠟像亮相的開幕酒會當天,我的頭髮因為長得比當模特兒的時候還長了些,想想不行,匆匆忙忙跑去理髮。我還特別交代「拜託剪得比平常長一些,看起來有點留長了的樣子。」
因為如果本人和蠟像不像,會有點過意不去。在會場洗手間照鏡子時,還拔掉一根白眉毛。我發現比蠟像多長了一根。
松村先生大笑說:
「你實在是比漫畫還誇張呢!那已經進入文學的境界了!」
什麼文學的我實在沒概念,但這次倒是體驗了從未有過的奇妙經驗。
周遭的人聽了這話,異口同聲地說:
「為什麼做蠟像?你又在惡作劇了呀?」
「不是,我才是被玩的呢。」
雖然如此辯解,沒半個人相信。
不過,這真的是從一個玩笑開始的。
一九九○年秋天,決定在東京.新宿的柯尼卡廣場(Konika Plaza)舉辦「廁所大不同」展覽。展期從次年二月二十一日到三月五日,兩個禮拜。會場中將展示我所窺看繪製的五十人家裡廁所的俯視圖原稿,和從他們手裡掠奪來的戰利品。
在企劃階段,Polepole Times公司的製作人山本富美子小姐說了:
「想來見河童先生的人應該很多,很希望您每天都能到會場……。」
我慌慌張張地說:
「這不可能啦。我會儘可能到場露面,但是連續兩個星期每天都去,這……。」
「那就做個河童先生的蠟像擺著如何?」
說這話的是另一位負責本案的人,文藝春秋出版社的上村美鈴小姐。我就順勢說啦:
「那還真有趣呢。只是要做的話,光擺出站得直直的樣子,那就無趣了。乾脆做成在沙漠中脫了褲子蹲著上大號的姿勢,這點子不錯吧。」
我自己也跟著起鬨,和大家一起笑得很開心,因為我想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嘛。
事實上,那裡頭沒半個人知道做一尊蠟像要多少錢,所以才會簡簡單單就說「來做吧」。
他們一聽到我說:
「要好幾百萬喔。」
「什麼!」
全嚇了一跳。上村小姐說:
「那麼貴嗎?我之前企劃司馬遼太郎先生的書展時,會場曾佈置了?漭鄙s馬及西鄉隆盛的蠟像。我直接問問看蠟像製作公司的總經理。」
說完便離席去打電話了。沒想到居然有這條線,讓我有些不安。結果她搖著頭回座:
「當時的情況是,那兩位歷史人物是原先就做好的,所以才有辦法便宜地租給我們。做一尊新的當然得花費相當金額……。」
聽了這話我安心不少,隨口又繼續扯下去:
「實在是太可惜了啊。我還真想看看另一個河童上大號的樣子呢。」
山本小姐一臉很不甘願的表情:
「我絕對不放棄。我來找錢。看看有沒有哪間廠商要贊助。」
大約過了十天,
「真的很難耶。我去跟人家提案,說要讓河童先生拿著正露丸的箱子蹲著,這姿勢如何?結果還是不行。」
「拜託喔,妳也太扯了吧。有哪間公司肯為這種笑話出個幾百萬的?這點子已經讓我們笑過開心夠了,就此打住吧。真是辛苦妳了。」
我這麼安慰她,但她說還要試試其他廠商,便掛了電話。
我已經把蠟像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沒想到過了兩個禮拜,她又打電話給我,聲音非常興奮:
「河童先生如果是蹲著的姿勢,就可以喔。終於要實現了。」
「咦?找到贊助廠商了?」
「不是,贊助廠商完全找不到,但是蠟像製作公司的總經理說這案子聽起來很有趣,所以願意不計成本做做看。」
我整個人愣住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我急忙告訴她,
「喂喂喂,那是玩笑啦,開玩笑的啦!妳就饒了我吧!」
「事到如今說什麼啊!已經沒退路了,您就乖乖認命吧!」
結果卻被她吼回來。更令我吃驚的是,他們已經開始依據我的照片,以黏土製作模型了。等模型做好之後,希望我本人可以過去一下。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知道抵抗也沒用了。真是輸給她,我這麼想著,但同時蠟像到底是怎麼製作的,這也讓我有點好奇。總之心情很複雜,搖擺不定,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結果不等人家通知,我便自動去蠟像製作公司報到,感覺像是通緝犯去自首。日本唯一製作蠟像的公司「C.P.A」從我家開車只要七分鐘,距離超近,位在四谷一丁目。
打開二樓的門,便看到桌上擺著用灰色黏土做成的我的頭像,嚇了一跳。雖說還在粗雕階段,但已經很像,臉上是微笑的表情,但帶著一絲疑惑。
和社長花輪清隆先生打招呼,接著他為我介紹負責各階段製作的工作人員。大家都笑咪咪地看著我。
「正如您所知道的,蠟像幾乎都是歷史人物,製作參考則是流傳後世的畫作或照片。但這一次是有依然健在的人物直接站我們面前,所以大家都摩拳擦掌,準備好好發揮。一開始我拒絕了這個案子,後來想想,這種機會實在不多,因此下定決心不計成本做做看。更高興的是聽說您本人提議要『脫褲子露出屁股蹲著』,真是太感動了。平常的情況是只要姿勢稍微不正經就不行,這次卻相反。您都這麼配合了,我們不卯上全力就太……。」
真是禍從口出啊。看來我逃不過被做成蠟像的命運了。
「首先,請坐到那邊。」
我依照指示去坐在黏土頭像旁邊。黏土像是原型,之後作成石膏模,再灌蠟。製作者是小笠原健二先生。
「果然本人和照片不同啊。請把下巴抬高一點。原來如此。您下巴看起來是圓的,其實顎骨是直直的。可以摸一下嗎?」
「請,不必客氣。決定來當模特兒時就有心理準備了。」
我剛說完,他就毫不客氣地把沾滿黏土的手伸到我臉上,來回摸個不停。而且一摸就摸了五個鐘頭。剛開始說的是「您只要能來十個小時,就感激不盡了」,結果光第一次就這陣仗,看來……。我有點不安。
「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下個星期四下午能請您來一趟嗎?您方不方便?」
雖說是問我方不方便,氣氛卻讓人說不出「那天不行」。感覺很像病人在醫生面前,被告知下次看診的時間。
「是可以啦……,那,要多久?」
「能否請您空出六個小時?」
「咦?六個小時!」
「那就控制在五個鐘頭左右吧。」
小笠原先生似乎是要我讓步。既然已經動手,我覺悟了,那就和他們幹到底吧。
在我的本行舞台設計領域中,也常常必須徹底寫實,製作出近似實物的道具。因此製作者的心境我非常能理解。
「C.P.A」的工作人員好像都知道我是做哪一行的。有人說,
「總覺得好像在一決勝負。」
「不不不,這回我是模特兒。因此我會照你們所說的去做。」
我嘴上這麼回答,心裡想的是原本以為當蠟像模特兒很好玩,沒想到……。不禁苦笑起來。
第二次坐在模特兒的椅子上,小笠原先生比較著我和黏土模型,嘴裡還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我很在意,便問他剛剛說什麼,沒想到,
「我在擔心,如果做得太像了,會不會不好……。因為我做過的人,大都很快就過世了。雖然那幾位都是依據照片做的,但入江侍從長是一年半後過世的,新美善三郎先生則是一年後。今里廣記先生也是剛過一年就……。」
他居然很清楚講明「做得太像怕會早死」。那副認真的表情有點恐怖。講完他有點不自然地接著說,
「但是這次一定是做的人先走啦。因為我每天晚上都夢見河童先生的臉逼過來,很可怕的夢魘。真的喔。」
我想小笠原先生或許秣竣F惡夢。這陣子我也常做夢。因為這張臉從來沒被人家從這麼近的距離盯著瞧,也不曾被人東摸西摸摸到這程度,會做夢就不難想見了。
為了當黏土模型的模特兒,去了三次,終於到了將黏土像轉成石膏的階段。光這樣就已經過了三個禮拜。石膏固定後就得毀掉黏土塑像,然後在石膏模子裡灌蠟,蠟的比例是企業機密。硬質蠟和軟質蠟的比例、溫度,以及灌進去的蠟要有多厚,這些全靠二十五年來專心一意做蠟像的經驗和技術。
從以蠟成形的階段開始,就交棒給淺倉隆司先生和杉本英輝先生來作業。
從石膏模取出蠟像的那一天,終於來了。
「河童先生,請看。」
我心頭砰砰跳,仔細一看,石膏模子裡取出的那張臉很像我,卻毫無血色,非常慘白。
感覺像是面對自己的遺容,胸口突然緊了一下。明明之前已經下定決心做到底了,這時卻有股「好像捲入了奇怪事件」的後悔掠過腦海,喉頭發乾。
負責的兩位馬上開始作業。
他們用刀子削刮蠟像的臉,仔細修正,連皮膚的質感、細紋都表現出來。這是為蠟像注入生命的繁複工程。淺倉先生笑著說,
「仔細看,挺像北野武呢。大概是因為沒有頭髮吧!」
被這麼一說,感覺有點像。但我笑不太出來。
「這一次不能用平常用的玻璃眼珠,就放河童先生的眼珠吧。這樣比較逼真。」
這話可不是聽聽就算了,讓人很在意。
「什麼意思?要把我的眼珠怎樣嗎?」
「不是要把您的眼珠挖出來,請不必擔心。是打算請專門做義眼的公司製作。」
隔週便帶我到位於麴町一丁目的「日本義眼研究所」。
那裡有穿著白衣工作的人,也有在候診室等著的人,感覺很像醫院。他們向我介紹技術部長水島二三郎先生,他曾幫Peeko(編按:本名杉浦克昭,時尚記者,藝人)做義眼,非常資深。
「請把眼睛睜大一點,眼球左右轉一下。」
我遵照水島先生的指示,之後他從放著義眼樣本的箱中取出類似我眼球的一一比對,確認眼珠子的大小及顏色。
「幫人偶裝上和本人同樣的眼珠,這實在很有意思。既然要做,就做得一模一樣吧。請給我兩個星期的時間。」
水島先生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我不禁笑了。看來這人也是超講究的龜毛一族。
不管哪個領域,擁有職人技術的專家要是認真起來,那可真不得了。配合專家要求的我也很辛苦呢,比原先以為的還累。
隨著前往「C.P.A」的次數變多,我也漸漸習慣一去就坐上模特兒的位子。杉本先生一下子看我,一下子看看蠟像,來回端詳,說「今天眼睛有點紅喔」。「為了工作收尾,熬夜了」,但他們聽了也沒有多體恤我一些。我臉上表情只要有點變化,「啊!嘴形跑掉了。」
因為笑臉會牽動頭蓋骨上的筋絡肌肉,只要有一點點不同,表情就會改變。
「類似的狀況,戲劇界大多直接用膠狀物質在本人臉上取型,不能這麼做嗎?」
「那個方法雖然簡單,但因為是直接壓在皮膚上,沒辦法活靈活現地傳達出人真正的表情呢。即使從活人模特兒臉上翻製,看起來還是會很像屍體。特別是微笑的瞬間會呈現肌肉或皮膚的細微變化,更是沒辦法直接從臉上取型的。」
原來如此,於是我不得不繼續撐出笑臉。但隨著時間過去,臉部的肌肉開始陣陣痙攣,臉頰也很痛。怕同樣表情擺久了笑容會消失,還得不時「呵呵呵」哼笑一下鼓勵自己——現在可是在進行一件非常特別的事哦。真的很可笑。
不只這樣,杉本先生好像會忘記他眼前是個活人,讓我非常擔心。他看看蠟像、又看看我,左看又看的結果是動刀修飾時差點往我臉上削下去。
旁邊是製作主任淺倉先生,正在做我的屁股。他嘴裡喃喃唸著「如果是年輕女性的屁股就好了」,我裝作沒聽到。他發現我屁股左邊有一顆痣,笑說「這顆痣也許連您太太都不知道?」事實上連我也不知道。
淺倉先生好像因為屁股作好了,不時跑過來看杉本先生進行得如何,提出建議。
「側面線條應該更直一點吧。河童先生的臉看起來圓潤,其實底下感覺直直的,雖然講不上來為什麼,總之得特別注意唷。還有,這次和以前所做的蠟像不同,因為認識本尊長相的人實在太多了。只要稍微有點出入,就會被人嫌說做得不像喔。」
原先以為本尊在眼前,對製作會更有利,沒想到反而困難。因為歷史人物留下的只有畫像或照片,只要比大家心目中的印象誇張些,就會覺得很像。但是我的情況是只要誇張一丁點兒,就會被嚴格挑剔「不像。這裡不一樣」,再小的地方也逃不過……。
在他們兩人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對的反覆討論之間,我一直保持不動,努力要自己像個乖孩子似地忍耐。
額頭有幾條皺紋之類,就不消說了;連皮膚上的細小紋路,也完全照我的臉雕琢,當然耗時。做到這個地步,已經過了一個半月了。花輪社長先前好像沒料到這項工作會花上這麼多時間。他苦笑道:
「雖說是不計成本,但這樣做下來,不管拿多少錢都不划算唷。真的是一不做二不休,靠一股氣呢。」
聽說義眼已經完成,趕緊去瞧瞧。
這是自己的眼睛和眼睛會面,感覺很奇妙。尤其令我吃驚的是眼白周圍的微血管製作得非常精細。
「用紅色毛線做的。毛線拆開會有點捲捲毛毛的吧?就是那個,把它用樹脂黏在眼球上。
這樣看起來就很像微血管啦。」
「這不是企業機密嗎?」
「這不算什麼機密。早在四十五年前,水島太吉所長就開發出這個方法,其他廠商都在使用了。」
居然會想到用毛線來做血管,真是有趣。
裝入完成的義眼,雖然還是一張沒有血色的臉,但越來越像了。
再來是臉部的著色。在蠟的表面用筆輕輕點上皮膚的顏色,這部份很微妙。
「這邊有點偏綠呢。」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皮膚居然包含了綠、藍、黃等顏色。
著色完畢,接著要準備頭髮的部份了。他們收集了和我一樣的人的頭髮,還摻雜白髮,也很注意黑白交雜的部份和本人相似與否。
先用鉛筆在光禿禿的蠟像頭上輕輕描出我的毛流。頭髮並不是朝著同一個方向生長的,如果不正確地重現這點,看起來就會很像戴了一頂廉價假髮。
花輪美惠小姐也加入植髮作業,和杉本先生兩人看著鉛筆打的底稿,一根一根植入。這部份的工作也是講究到令人昏倒。
頭髮全部植入之後,把頭髮燙捲,就更像我的捲髮了。之後再修剪。整個程序就跟處理真髮一模一樣。
大家圍著完成的蠟像拍紀念照,還拍著蠟像的肩膀說「辛苦了」。
算起來我在兩個月裡居然去了十一趟,總共當了四十二小時的模特兒。
將蠟像搬進新宿柯尼卡廣場那天,路上聚集了許多人圍觀,引起一陣騷動。
「啊,蹲著大便耶!和那個伯伯穿著同樣的襯衫,臉也一樣說!」
小朋友毫不顧忌地大叫出來。孩子們會這麼說表示成品很棒,我不禁滿臉笑容。
聽到消息的雜誌社、報社都來採訪,鎂光燈閃個不停。兩個星期的展期中,共計有兩萬六千三百二十人來參觀「廁所大不同」展覽。不過我老覺得許多觀眾與其說是參觀展覽,不如說是來看蠟像的……。
「展覽結束後這尊蠟像怎麼處理?」
有人這麼問。老婆大人很認真地答道:
「絕對不要帶回我們家。河童一個就夠了。」
──(摘自《窺看河童》內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