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星高照》在日本上映前,發行的東映公司要我在《KINEMA旬報》寫幾個字。我不曉得從何下筆,這是一本二十多年來我不間斷閱讀的雜誌,家中舊刊堆積如山。亞洲電影人中,只知道還有一位韓國的申相玉先生收藏的比我還多,他連創刊初期的《KINEMA旬報》也找齊了。 剛開始做這一行時,我也認為電影是藝術,但是漸漸地我發覺要在香港的電影界繼續工作下去,這個觀念變成一塊絆腳石,唯有隨波逐流地參與拍攝商業電影。 比起日本,我們的市場非常窄小,一般觀眾的鑑賞力也沒有日本那麼高。為了生存,盡量拍迎合觀眾的娛樂電影,只希望片子能賣錢就滿足。 日本的導演和製片,拍任何品種的戲,在他們的腦後,都期待得到國際影展的讚許。至少,他們夢想贏得日本的奧斯卡《KINEMA旬報》獎。這就是香港電影和日本電影最大的不同。 一直認為世界上有兩種藝術家:殉道主義式的梵谷,只求耕耘,一生中賣不出一幅畫也不要緊;或者是名利雙收的達利,享盡榮華富貴。兩者的作品都是藝術,只是方式不同。香港的功利社會中,電影走的當然是後者的路線,要是還有一點藝術可講的話。 這二十年來的日本電影好像失去美好的夢。以前市川右太衛門的旗本退屈男呢?中村錦之助的宮本武藏呢?森繁久彌的社長呢?勝新太朗的座頭市呢?都到哪裡去了?是不是跟隨石原裕次朗的青春而消逝? 香港電影被批評為千篇一律、換湯不換藥。的確如此。近來有點改變,許鞍華的《投奔怒海》、嚴浩的《似水流年》、方育平的《半邊人》、拍出些可以問鼎《KINEMA旬報》獎的戲,但這不是香港電影的主流,它仍舊是娛樂、娛樂、娛樂。 原因何在?因為,在一個沒有公積金、健康保險、養老金制度的香港地區裡,還需要以《楢山節考》來提醒我們的將來嗎? 記得登川直樹先生要我們寫日本電影和外國電影的不同。我當時最好奇的是日本的定期發行BLOCK BOOKING 制度。 兩部電影一齊上映,不管生意好壞,總拖個三星期。這是日本的獨特制度。在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來說,是個成功的方程式,但是,今天為什麼還要執行? 香港電影的上映是靈活而現實的,賣座佳的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一直拖到不賣座為止。生意不好,一天就腰斬。 日本製片公司常將一年的計劃安排好,潮流和觀眾的口味的改變,影響不了大局。 香港電影拍到一半,將愛情悲劇竄改為胡鬧片的例子不少,哪有什麼製片方針?換句話說,香港電影只求生存,要活下去,必須打爛戰。你可以指責電影應該領導觀眾的品味。但是把這個責任全部推給導演監製,那是要求過份。 教育家幹了什麼?出版社幹了什麼?政府幹了什麼? 各行都有政府資助,但電影這個帶來不少外匯的工業,一向是自生自滅。 《福星高照》在香港這麼一個彈丸之地,票房是三千萬,近十五億日幣。就日本市場來說,也是一個可觀的數字。 但是,這是一個大幻覺。 因為住的地方小,電視、錄影機抓不住往外跑的觀眾。最廉價的娛樂還是電影。 這麼好賺,大家都去拍電影了。可是像《福星高照》的片子有多少部?東南亞的市場一直在萎縮,我們已失去越南、柬埔寨、寮國。南韓和印尼又有保護主義,命根的星馬、台灣和泰國及菲律賓等,錄影帶的海盜版令到生意一落千丈。大多數片子只靠香港一個地方來搏,歸本已不容易,何談賺錢?我們是多麼羡慕日本有一個自供自給的大市場。 製作費越來越昂貴,是世界共通,我們並不埋怨。像《福星高照》的兩千多萬成本,就必須「進入」外國市場才能維持。事實證明,此較言之有物的藝術片,大家還是喜歡打打殺殺,哈哈大笑過過癮。 為什麼要奪取他們的夢? 香港電影能夠受日本觀眾的歡迎,也許是一直重複地娛樂大家。 觀眾並不是那麼容易討好。我們不管拍一類的戲,都是盡了我們的力,拍到最好為止。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日本電影界傳說我們拍戲沒有劇本的原因。 劇本當然有。每場戲導演和製片都心裡有數。所謂沒有劇本,是我們到了最後一分鐘,還拼命地想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 結果是有毛病的:弄至臨場混亂、拍竣日期的拖慢、製作費的失算等等。 人家卻說美國人最準了,他們的進度控制得很好,為什麼你們不能?能!為什麼不能?按照劇本,一場戲排練好了,先來一個全景主觀MASTER SHOT,一個鏡頭直落地紀錄,再重複拍持寫強調。會,我們也會。 問題在動作的設計和喜劇的節奏是堆砌的。是失敗完後再失敗,直到成功為止的。前一陣子一群日本記者來看成龍拍戲,都感嘆地說:「這是血汗錢!」 我並非說日本電影的工作者拍戲沒有香港人那麼苦,他們比我們更會捱。我只想強調在定期發行的BLOCK BOOKING 制度下,日本電影必須如期交貨,就沒有機會獻出最好。 但是,日本電影可以在各國重要影展得獎,香港片算老幾? 是的,獎是得了不少,能夠在外國賣座的有多少部? 我們都深知成本的提高,自己電影失去外國市場是絕路,為什麼不大家努力地去開拓? 日本記者們來香港感到驚奇的另一件事是:香港電影工作人員的平均年齡只有二十五六歲。這證明老一輩人不強佔崗位,我們也將機會分給任何一個熱愛電影的年輕人。 老板、策劃和監製,絕不會不顧市場而不改變製作方針。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忘記電影是製造夢的工具。我們尊敬藝術電影,愛藝術電影。但「商業」這兩個字並不骯髒,我從來不因此而感到羞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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