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式痛苦:一個命題的提出  |  聖人也殘暴

李白式痛苦:一個命題的提出

為了探討中國知識分子獨立性問題,我創造了一個「李白式痛苦」的命題,表達的意思是:知識分子處在功名與自由之兩難選擇境地的痛苦。

一千多年來,很多人認為,李白的痛苦是當不到大官,因為他不願摧眉折腰事權貴,但他的理想又是「大濟蒼生」,不當大官,怎麼去實現這種理想呢?所以,他痛苦!

我以為,這一點結論,是小看了天才李白。李白其實有兩大追求──所有知識分子都應該擁有的兩大追求,只是在李白身上反映得最突出,這兩大追求就是:自由與功名。當然,李白對功名的追求,是為了「大濟蒼生」,而不是為了個人富貴,這一點,是他人格高於一般熱衷於功名者的地方,屬於境界問題。歷來研究李白的人,多說李白有道家之風,李白想當官,又想成仙。其實,想當官,就是追求功名;想成仙,就是為了自由。然而,這兩者之間,在傳統社會裡,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因為功名之路,已經被官家壟斷,要想當官,就得犧牲自由、犧牲個性,按官場規則(包括潛規則)說話做事;反之,要想張揚個性、獨立特想,不說與官家作鬥爭,至少也不能進入官場。李白後期,多次想過要捨棄當官的念頭,但在「三不朽」思想的支配下,他怎麼也捨棄不了。想捨棄而捨棄不掉,多麼痛苦啊!所以,李白的痛苦有兩個層次:低層次是當不到大官,實現不了「大濟蒼生」的理想;高層次是為了自由,想摒棄當官的念頭而摒棄不掉!

就這樣,李白處在了功名與自由的萬難選擇之中!

我們來剖析李白的一首著名的關於月亮的詩,這首詩的題目叫做〈月下獨酌〉,全詩如下: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千古以來,人們將這首詩看作是大詩人寂寞獨飲的一個寫照:李白很孤獨,「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但浪漫的李白與眾不同,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於是乎,李白、月亮、影子三者交織在一起,來了一場「盛宴」。

但如果將這首詩看成是「李白式痛苦」命題的一種象徵,則其意象,立刻深遠起來。

這首詩正好可以作為李白身處兩難境地的一種寫照:明月代表自由,影子代表功名。自由如同明月一樣,高高在上,讓人無限嚮往,但可望而不可及;功名卻像影子一樣,相伴相隨,揮之不去。自由與功名,只有在喝酒歌舞時,才能統一在一起,顯然,這種統一是一種夢幻。在現實生活中,自由難得,只能「相期邈雲漢」!

天才人物對人生都有著深深的感悟,他們當然知道自由的可貴;可是,中國傳統的價值觀,卻是功名,認為人生在世,只有建功立業,才能永垂不朽。所以,孔子雖然嚮往「浴於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但他一輩子並沒有落實在行動上,他從小就想著做官,一步一步地從管理員幹起,終於當上了大法官(魯國的大司寇),但很快就被排擠離職,之後,他便茫茫如喪家狗,奔走於諸侯之間數年,目的還是想獲得高官高位,可是,他求職比今天的大學畢業生還難。近七十歲後,他自知無望,加上身體的不濟,才無奈地回到老家,開辦了培訓學校;而辦學的目的,還是培養當官者,期待後生。孔子這樣大智慧的人尚且如此,其他的人可想而知。

其實,知識就包含了對人生意義的探索,而且是一個大課題,真正的大知識分子,怎麼會認識不到自由之於人生的重要性呢?!但是,放下功名,何其難也!從信仰上講,何以安身立命?儒家的價值觀在影響著,似乎只有當官治國平天下才是唯一的光明大道;文化傳統在影響著,那些建功立業的事蹟,總是不絕於耳目,「入世」思想占了上風,「出世」只是不得已而為之;生存問題,也使得文人們必須去當官。或許,在像魏晉南北朝這樣的亂世裡,人們還多少認識到、反思到生命的真實意義,而在太平年代,知識分子們則就無法離開官場了。中國自東周以後,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正是循著一條逆向之路,步步萎縮的:春秋戰國時,是一個多元化選擇時代;兩漢時期,是當官或不當官兩種選擇;魏晉時期,不得已時,能下決心退隱;唐朝,特別是大唐盛世,當官還是歸隱,就成了一個萬難選擇的命題;唐以後的太平年間(包括治世、衰世),功名已經深入到文人的骨髓之中,想放也放不掉了,甚至「自由」二字,已經遺忘。(下文略)

「功名,還是自由?」這是個萬難的問題!

李白的一生,多在漫遊中度過,幾乎遊遍了大半個中國,目的其實是兩個:追求自由、追求功名。因為他想通過漫遊,結識兩種人:一種是能度他成仙的,另一種是能薦他當官的。可惜,終其一生,他既沒當到大官,也沒有成仙,倒是意外地留下一個千古詩名。以詩才論,把他列為中國詩人第一名,是當之無愧的。然而,他生在中國、生在古代,他不可能像拜倫一樣,想著要當「詩壇上的拿破崙」並以此而滿足。成為大詩人,根本不是他的志向,寫詩只是他天然的本領,是用來取功名的手段之一,是表達自己心志的手段之一,是自由抒發情感的手段之一。他想都沒想過要去當職業文人,雖然他曾多次以寫詩換取大量的銀子。

頗為有趣的是,沒有達官貴人推薦他為官,也沒有道士仙人度他成仙,倒是反過來:有一位道士推薦他去做官。其實,李白多次向一些達官貴人自薦或請求引薦,由此也留下了很多自薦書和求薦的詩,其中,最有名的是向一位叫韓朝宗的荊州刺史自薦,《古文觀止》上有一篇〈上韓荊州書〉就是他寫的自薦書,這篇自信滿滿、文采飛揚、對韓荊州極端吹捧的好文章,同樣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結果。

成功推薦李白到皇帝身邊為官的那位道士叫吳筠,他是李白南遊會稽(今紹興)時認識的。原來,那時已經不是開元盛世,而是天寶年間,承平日久的太平天子唐玄宗李隆基也好仙,詔見吳筠,吳筠便適時在唐玄宗面前推薦了自己的道友李白。唐玄宗於是下詔,請李白進京,入朝為官。李白樂壞了,他當時正在安徽的南陵縣一帶隱居,接旨後,當即飲酒放歌,最後高呼:「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跨上白馬,向長安西行而去。這事發生在西元七二二年,李白四十二歲。

吳筠為什麼推薦李白、怎麼推薦李白的,正史上沒什麼記錄,但從以後李白的境遇看,可能是為皇帝尋找填詞高手。李白進京後,皇帝命他供奉翰林,當皇帝與楊貴妃娛樂需要新歌時,就讓李龜年譜新曲、李白填新詞,這方面,流傳下來最著名的有〈清平調〉三首。

李白平時雖然出入宮門,但幾乎沒有參與過什麼朝廷大政,所以,他非常鬱悶,便時常跑去喝酒。那時,名人多愛喝酒,著名的有大詩人賀知章、大書法家張旭、大畫家吳道子等,他和賀知章關係最好,經常約在一起喝得忘乎所以,據說一次忘了帶錢,解下身上的金龜抵酒帳。賀知章對他的詩推崇備至,誇他是「謫仙人」,評價他的詩可以「泣鬼神」。更多的時候,他是以酒澆愁,因為他的牢騷太多了。他發牢騷的方式,不是攻擊小人當道,而是表明自己看不上功名富貴,不僅「糞土當年萬戶侯」──有時,甚至糞土當年的天子,也未可知。杜甫在描寫長安「醉八仙」詩裡寫道:「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道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其實,他哪裡是「不上船」呢?天子呼他進京時,他都高興得又唱又跳的;現在,天子呼他,他為什麼怠慢了呢?因為他明白,天子不是讓他去「治國平天下」的,而是奉旨填詞,他不高興了,他發牢騷了。

李白被賀知章評為「謫仙人」的一首詩叫〈蜀道難〉,這首詩詳細描寫了蜀道的艱難,上下數萬年、縱橫天地間地描寫、感歎,其中,將「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一句,重複詠唱了三次,最後,以「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做結。很多人以為,這是李白對蜀道的經歷所然,其實,李白有沒有走過蜀道,都很難說;再說,走過蜀道的唐代優秀詩人比比皆是;更重要的是,李白有俠士之風,是個不畏山川艱險的人,怎麼會說出「不如早還家」的結尾句來呢?我以為,李白這首詩,根本就不是在感歎蜀道的艱難,而是在感歎仕途的艱難!(下文略)

……李白曾寫過「鳳歌笑孔丘」的詩句,他為什麼要笑孔丘呢,很多人認為,他在思想上,更多地偏重於道家莊子一派,笑的是儒家的迂腐。我以為,除此之外,還有兩層意思:

其一,笑孔子生於「亂世」,蘊涵了自己生於「明時」。

其二,李白除了要大濟蒼生外,還要自由自在,要求仙──他的追求目標高於孔丘。

可是,正是這個李白,晚年卻又以孔子自況起來。李白的〈臨路歌〉寫到: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挂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這一點,看似有點不可思議,其實原因很簡單,他說「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時,想到的是寫作,是孔子修訂《詩》《書》、筆削《春秋》般的寫作;臨死前提到孔子,是感到自己一生像孔子一樣,沒有做到大官。孔子只做了三年不到的大司寇,李白也只做了三年不到的翰林學士。孔子多少還是個參政官,執政者之一;李白只是皇帝的弄臣。比起孔子來,他更慘。他要比的人應該是司馬相如,可惜,他不願比,因為司馬相如只以文章名世,也只是漢武帝一個文學弄臣。他們在歷史上,都是以文章名世,前者叫賦,後者叫詩。不同的是,司馬相如雖然不情願只做文章,但好歹還有點自覺地做了。李白則根本不屑於此。這就是中國文人和西方文人的區別,中國沒有職業文人,也沒有人願意做職業文人,更沒有人把當職業文人作為一種追求自由的方式,所以,屈原、司馬相如、李白、關漢卿、李贄、曹雪芹這些人的生存狀態,沒有但丁、莎士比亞、拜倫、伏爾泰、巴爾扎克們好,僅此而言,也是中國不能自己形成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的原因之一。

──摘自《中國知識分子淪亡史》


聖人也殘暴

統治者迫害知識分子的事,由來已久!

看到「迫害」這個詞,首先讓人想到的恐怕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然而,在此之前,已經橫亙了三個觸目驚心的傳說,這就是「大禹疏儀狄」、「姜太公殺隱士」和「孔子誅少正卯」。所以說他們觸目驚心,是因為這三個殘酷對待知識分子的人,不是暴君、不是殺人魔王、不是變態者,而是千古以來最為知識分子所頌揚的偶像、是史書裡不斷被歌頌的大聖人、也都是偉大的知識分子。

先說說「大禹疏儀狄」。

據《戰國策》記載,儀狄是大禹的一個大臣,也是一個釀酒師,他敬佩治水的大禹,就獻上他發明釀製的美酒。大禹在喝了儀狄的美酒之後,覺得甘醇香美之極,飄飄然有如神仙。可是,等大禹清醒之後,他竟下令不准飲酒,並從此疏遠儀狄,理由是:「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大禹好像一個預言者:中國後來確實就有了「酒色亡國」之論,大禹此言,是個開端。我想,如果哪位美女那時要向大禹獻身(就像韓國明星向足球英雄獻身一樣),大禹也必然會在享受完美色之後下個「禁色令」,並從此遠離美女,理由則是「後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

根據史料和傳說,我們知道,大禹是個實用主義者,做事很務實,思想也很務實,比如,他對妻子就談不上什麼感情:據說他為了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他妻子叫塗山氏,多年不見老公,只得像孟姜女一樣,千里尋夫,她看到丈夫的一幕是:大禹正在像一頭熊一樣,開通河道。於是,她羞憤而死。大禹看到塗山氏死後,什麼反應呢?大禹直奔她的屍體,以利劍劃開她的肚子,並大叫「還我兒來!」他的兒子啟就這樣從已經死了的娘肚子裡被挑出來。這個啟就是中國第一個「家天下」(把天子之位由自家兄弟子孫代代相傳下去)的創立者,夏朝的第一任國王。有人戲稱啟是第一個剖腹產的嬰兒,但我每次讀到這個「剖腹產」的故事,總是聯想起當年日本侵略軍在中國的暴行──用刺刀劃開孕婦的肚子然後挑出胎兒的情景。

最有諷刺意味的是,夏朝的最後一個天子(大禹的N代孫子)、後世聞名的夏桀王,就是特喜歡喝酒的一個人,同時當然還喜歡一個叫做妹喜的美女,並因此而亡了國。但我們理性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夏朝亡在酒色上,不過是為尊者諱──為天子開脫罪名,中國知識分子從來如此,不敢正面抨擊帝王,讓「酒色」做帝王的替罪羊。

酒是糧食造,被稱為「糧食精」,喝酒之後,人的想像力得到空前釋放,所以,在西方的古希臘時代,很講酒神精神的,把酒神與日神並列為人類兩大應該歌頌的精神,酒神是精神力量的源泉,日神則是理性的象徵。理性與感性交相輝映,才能讓人類勇敢地面對世界,進行創造、進行思考。在古希臘神話中,酒神名叫戴奧尼修斯(Dionysus),他身著狐狸皮,象徵新生,不僅握有葡萄酒醉人的力量,還以佈施歡樂與慈愛而極具感召力,他推動了文明的進步、確立了法則、維護著世界的和平。此外,他還護佑著希臘的農業與戲劇文化。

中國是一個農業社會,五千年來,生活在這個區域的中華民族,太劬勞、太辛苦了,他們有理由在豐收之際,用他們的勞動成果──糧食,釀造出糧食之精──酒,讓自己狂歡、發揮自己的創造精神、弘揚樂觀主義。大禹要做的,應該是如何對待酒,如何對待創造力,而不是簡單地廢棄它,實行可與不可的「一刀切」政策。

大禹是個以「疏導」著稱的人物,但在這一點上,他偏沒有搞好疏導。

一位大發明家、一位頂級釀酒師,就這樣被打入冷宮了。我想,他從此就只能在民間傳授釀酒技術了。這樣也好,畢竟,在釀酒上,中國並不亞於西方,近來在山東齊魯大地上發現的一個遠古墓葬,出土了釀酒工具和盛酒工具,經考證,至少有五千年以上的歷史!雖然,中國關於酒的悲劇層出不窮,但真正的大文學家、藝術家們,卻多數都是愛酒的。可見,統治者的政策與實際經常是背道而馳的。

關於這個傳說,我想展開一點說的是:大禹對酒的認識,實在是一個偏見,他以一己之偏見,而阻礙一門科學技術的發展,這才是開了一個壞頭。因為大禹能禁酒、疏遠釀酒者,也一定會疏遠其他他認為沒有價值的發明家,以一人之理解而絕天下之發明,這才是一個大悲劇,中華民族的悲劇。

後來,中國將很多發明創造列為「奇技淫巧」,其標準,不正是一些當權者的個人認識、個人好惡嗎?!

再看看「姜太公殺隱士」。

所謂隱士,就是「不臣於天子、不友於諸侯」、有本領、有見識、有修養的特立獨行者。姜太公本人就是一個隱士,在渭水邊垂釣,被愛賢、訪賢的周文王遇上,聘為助手(後世裡叫「丞相」),文王死時,遺詔讓他輔助武王,並讓武王尊稱其為「相父」:在國為相,教王如父,何等的尊遇,這是千古文人的一個夢想!但就是這位太公,作為周朝的開國元勳,在被封到齊地時,在齊國大地上,遇到一個叫做華士的隱士,華士「義不臣天子,不友諸侯,人稱其賢」。姜太公派人請他來當官,請了三次,華士都不來,姜太公就下命「誅之」。周公問他:「此人,齊之高士,奈何誅之?」太公回答說:這種不願做天子之臣、諸侯之友的人,我還能使得他做臣子或朋友嗎?不做我臣子與朋友的人,就是「棄民」;我請了他三次,他不來,就是「逆民」,如果我們尊重他,就是樹立了一個壞典型,假如全國人都以他為榜樣,我們還怎麼稱君?

看看:姜太公這一番高論,把統治者對隱士的態度說得太明白不過了。在他們心目中,不為他們服務的人,就是棄民──自絕於朝廷的人;給他官做,他不做,就是逆民──大逆不道的人,就該殺。殺華士的理由其實很簡單:不聽話、不順從、不合作。不合作者,就是逆民。不願做奴才、做幫凶,就應該殺掉,這樣才能樹立帝王的權威。這就是統治者的邏輯。姜太公這種想法,其實在春秋戰國時代,相當有市場。《戰國策》載,戰國末期,齊國派使臣到趙國去,主政的趙威后在接見齊國大使的時候,問了幾個有關齊國政治的問題後,便話題一轉地問:「于陵的那個子仲還在嗎?這種人啊,對上,不做天子的臣子;對下,也不治家業;中間呢,也不願為我們諸侯出力。這是在引導天下百姓不為我們統治所用啊!為什麼你們至今還沒把他給殺掉?」這個當權老太婆的邏輯,竟然和姜太公驚人的一致。

最後,我們再說說「孔子誅少正卯」。

少正卯被孔子加罪而誅,實在是千古奇冤。僅從知識分子聚徒講學角度而言,少正卯和孔子是一樣的人。據說少正卯講演時,很多人都去聽,包括孔子的學生,孔子把學生叫回來,但他們又去了,「三盈三虛」──孔子學堂上的學生三次坐滿了,又三次空了。少正卯因此成為全國的「聞人」──大名人,相當於現在「百家講壇」裡的學術名星。問題出在少正卯所持觀點,與孔子不同,甚至完全相反。這本是學術之爭,但是,孔子在魯國當了大司寇,事情就變了樣了:孔子坐不住了,在他當權的第七天,他就用起了自己的職權──刑法,宣布了少正卯的罪行:「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僻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強記而博,五曰順非而澤」。 然後,判了他死刑。

這五個什麼罪呀?以這五條看,他觸犯了當時的刑律了嗎?心達而險(有知識但心懷險惡),是政見不同,但他並沒參政,最多是議政;行僻而堅(特立獨行而又堅持不改),是特立獨行,但沒有違法啊;言偽而辯(主張與官方不一樣的理論卻有煽動力),是別有見解而又言之成理,只是你孔子辯不過人家呀;記醜而博(關注當權者的醜聞並且還廣為宣傳),是博學多識,也是輿論監督啊;順非而澤(贊成不同見解者並施以恩澤),這是他個人的權力呀。所以,連孔子的學生子貢都認為不應該殺他,子貢質問孔子為什麼要殺這樣的「聞人」, 我們聽聽孔子對這五樁「罪」的解釋:「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免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群言談,足以飾邪熒眾,強記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雄桀也,不可不誅也。」並舉前輩聖人的例子:「是以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正,太公誅華士,管仲誅付里乙,子產誅鄧析、史付。此六子者,異世而同心,不可不誅也。」兩次強調「不可不誅也」之後,孔子還舉《詩》曰:「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小人成群,斯足畏也。」

對孔子誅少正卯,馮夢龍評價說:「小人如果沒有過人的才幹,就不足以危害國家;小人如果有才幹,但願意接受君子的駕馭,也未嘗不可以有利於國家;但小人有才幹卻特立獨行又堅持不改,則必定會危害國家。所以,孔子誅少正卯,實乃聖人誅小人之舉。」

馮夢龍是個有識見的人,由於他處在一個輿論環境相當險惡的時代,所以,他很多言論是正話反說的。他說的這段話,可以從正、反兩面來理解:正面看,從統治者利益出發,對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一定要殺;反面看:那些損害統治者利益的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一定會遭到殘殺!

我們在此必須指出,對孔子誅少正卯一事,是否確為史實,歷史上歷來存在爭議。肯定的一派,以戰國末期的儒學大師荀子為代表,此事也首先出現在他的《荀子》一書中;否定的一派以宋代的儒學大師(理學集大成者)朱熹為代表。有意思的是,這兩派都是從尊孔的角度,對此事的真實性予以肯定和否定,而不是像後來有些人說的,有人是為了傷害孔子,才編這個故事的。

其實,問題的實質很簡單:孔子有沒有誅少正卯的史實,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何以有人要贊成孔子誅少正卯,而且贊成的人很多。朱熹之前,絕大多數人都贊成;朱熹之後,一大半人贊成。贊成的原因就是要獨裁,帝王搞權力獨裁,學術界也要搞思想獨裁,只能有一種聲音。不要以為只有帝王搞獨裁,李斯、董仲舒這些當了奴才、居了高位的「知識分子」們也需要獨裁,他們是帝王的幫凶,為他們獨裁出主意、想辦法,而且非常周全。由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孔子這樣的知識分子,權力上不得志時,可能會呼籲一下言論、思想自由;權力上一得志,便也參加到獨裁隊伍中,提起屠刀,去殺未得志的同類。這樣殘酷的推理,你接受也好,反對也好,只要翻開《二十四史》一看,案例多著呢!孟子罵楊朱咒墨子、韓愈排釋佛抑老莊、魯迅批西學諷國學,這些很偉大的人,對思想異己者的態度,基本上與孔子一脈相承,只是他們沒當「大司寇」,未掌大權而已。不信請看清代皇帝搞文字獄,那些打手們全是知識分子!

如果這些都僅僅是傳說的話,那麼,傳說也是為統治者服務的。

再說,做這個傳說的人,難道不是知識分子隊伍裡的人嗎?

好了,我們可以總結一下這三個傳說故事了──迫害知識分子,有三個原因:最輕的,是當權者認為你那些東西有害;重一點的,是你有用,但不為我所用;最重的,是你的想法和我不一樣,這一點中,又以你的能力、影響的大小而定,能力越大、影響越大,越罪該萬死!

三個大聖人,為後來的獨裁者做了偉大的榜樣。

──摘自《中國知識分子淪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