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馬行(一)》第4章 千葉道場 一抵達江戶,龍馬即遵照父親指示前往內櫻田的鍛冶橋御門,過橋再往西走到土佐藩的下屋敷(譯註:各藩以江戶城為中心,由遠至近,分設下屋敷、中屋敷及上屋敷為藩邸),這才脫下草鞋。 藩邸方面早收到土佐來的文件,便領龍馬至他逗留江戶期間可住的宿舍。 房間有三間。 帶路的武士說有一名共居者,但那人碰巧到蜊河岸的桃井道場去了。 龍馬扔下沾滿灰塵的行李,然後一屁股坐下。塵土把榻榻米弄得到處灰撲撲的。 他環顧四周,只見榻榻米和壁龕的各個角落都清得一塵不染。 「這人真愛乾淨,看來有潔癖。」 龍馬最怕與這種人共居。 更讓人吃驚的是,書桌周圍竟堆著如山的書籍。 「這人是學者嗎?」 龍馬無奈地問道: 「這位共居者是何許人?」 「猜猜看吧。他也是土佐武士,坂本兄應該認識。」 「怎麼看起來好像是位學者。」 龍馬道。 「他也是位刀客,是蜊河岸桃井春藏大師道場的塾頭。在江戶算是鏡心明智流排名前三的刀術高手。」 「哦?多大年紀?」 「比坂本兄大六歲,今年二十五。」 「也是鄉士嗎?」 「不,不是,他是白札。」 所謂「白札」是土佐藩特有的階級身分,應相當於準上士,地位在鄉士之上,外出旅行時可比照上士隨身攜帶長槍。但終究不是正規的上士,證據是他們通常被上士直呼姓名且不加敬稱,而他們也無可奈何。若為鄉士晴天不可撐傘,白札卻比照上士可撐傘,但仍與上士有所不同,依規定陽傘只限當主可撐,家中其他份子仍不准使用。 「我知道了。」 龍馬愁著臉點頭道。 「這位仁兄是不是臉色白皙,腮幫子突出?」 「你說的腮幫子是指下顎部分嗎?」 武士問道。龍馬回答: 「沒錯,就是指下顎。他的下顎是不是像魚一樣?」 「是很像。」 年輕武士忍俊不住。 「像是像,但可不是什麼賤魚,而是條大魚呀。他生於土佐國長岡郡仁井田鄉的吹井,自小就好武術,起初拜入一刀流,受教於領國內的千頭傳四郎師傅,後來拜入麻田勘七師傅門下,接著到江戶也表現出眾,獲頒『皆傳』資格,如今已是蜊河岸道場的塾頭。」 「果然是武市半平太。」 龍馬不禁發愁。 武市半平太從前在城下就以凡事一絲不苟而出名。自己與這種人同住,可有得受了。 這天晚上下著綿綿細雨。 武市半平太像隻落湯雞似地從蜊河岸的桃井道場回到藩邸,卻看見守衛房內有十來個武士正等著自己。個個都是年輕的下級武士,這些人都稱武市為: 「師傅。」 武市的身分和他們一般,因此很不喜歡他們如此稱呼自己。但對這些仰慕者而言,似乎別無其他適合的稱呼。在江戶的土佐下士(下級武士)眼中,武市簡直就像神明一般崇高。 「怎麼啦?聚集這麼多人。」 武市冷靜地環視眾人。其中一人道: 「是這樣的。今天中午師傅的宿舍住進一個土佐來的小子,名叫坂本龍馬。」 「啊,龍馬到了嗎?」 為了此事,龍馬的大哥早就寫信知會半平太了。 「師傅,龍馬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據說體重重達十九貫(譯註:約七十二公斤。一貫為三‧七五公斤)。坂本權平爺的信上只如此寫著。」 「他根本是個白痴,竟說師傅的下顎像魚鰓。」 「這人嘴巴真壞呀。」 半平太苦笑道。但眾年輕武士卻沒人笑。 「因此我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 半平太這才發現房內一角已預先堆著幾條棉被。他們似乎想給新加入的龍馬來場蒙頭圍毆。 「不准造次!」 「絕不能饒他!方才已傳話要他過來這裡,應該快到了。」 說時遲那時快,紙門上突然映著一個巨大的身影。 其中一人猛地拉開紙門。只見龍馬呆立在前。眾人都被龍馬那身打扮嚇壞了,他渾身上下赤條條的,只圍了條兜襠布,右手還拎著大刀。 「坂本,你怎麼這身打扮?瞧不起人嗎?」 「因為我是白痴啊!白痴要打退白痴,這身打扮再適合不過了。」 「嘖!你這個白痴!」 窄小的房間頓時充斥土佐方言的叫罵聲。就在這緊要關頭,其中一人捻熄了房內的行燈(譯註:置於地板上的方形紙燈)。 房內頓時一片漆黑。 「上啊!」 眾人叫嚷著撲向龍馬。土佐武士自古愛角力勝過刀術,因此人人身手異常矯健。這場大騷動中,行燈遭壓壞,紙門被撞倒,甚至連地板下的橫木都鬆脫了。 當對方人多勢眾時,互相扭打等於自尋死路。龍馬決定專踢對方睪丸。有些人因此痛昏過去。 這場混亂約莫經過四半刻(編註:三十分鐘)後,黑暗中的眾人個個已累得氣喘吁吁。這時終於有人嚷道: 「制住龍馬了!」 那人隨即以棉被將龍馬蒙住,眾人再輪番壓上去,如此龍馬將無法呼吸,苦不堪言。 「夠了吧。把燈點亮!」 點亮行燈後,眾人齊力將層層包覆的棉被打開。沒想到被包在裡面悶個半死的,竟是為人耿直的武市半平太。原來龍馬在黑暗中擒住半平太,還把他捲在棉被中,代替自己被打。 「大家住手!」 半平太不悅地吼道。 龍馬這才悄悄走出房間。 此次蒙頭圍毆事件後,龍馬在鍛冶橋的土佐藩邸突然人氣大升。 「這回老家來的那個坂本龍馬,雖不討人喜歡,但也不好對付。」 「他頗懂戰略。」 這就是眾人對他的評語。龍馬裸身出現在守衛房,固然是為了嚇唬那些年輕武士,但其實他並非單純裸身,據說全身還塗滿油脂。 「因此龍馬渾身滑不溜丟的,抓都抓不住呀。」 更教那群年輕武士吃驚的是,他竟能在黑暗中抓住素有「土佐吉田松陰」美稱的武市半平太,並將他裹進棉被成為自己的替死鬼。 半平太顏面掃地。但對那群年輕的下士而言,更讓他們震驚的是,自己一向將武市半平太奉為神明,龍馬卻未將半平太的權威放在眼裡。起初眾人對此深感不悅,因而起意給龍馬來場蒙頭圍毆,沒想到被蒙住的反而是半平太。雖說黑暗之中大家都沒注意到,但自己畢竟還是踢踹了這位神明,真是荒唐。但問題卻也因此變得輕鬆許多。而且事後龍馬還不好意思地悄悄離開房間,他當時溜走的模樣實在夠滑稽了。 「被如此惡整卻未發怒的武市當然了不起,但龍馬也的確是個有意思的傢伙。」 究竟怎麼個有意思也說不上來,但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不管任何時代的年輕人都希望擁立龍馬這種陽光型的為中心人物。不需要理由,最重要的是感覺。 「了不起的傢伙!」 甚至如此改觀。後來天下風雲驟起,出身土佐二十四萬石之國的下級武士翱翔其中之際,均奉龍馬及半平太為兩翼之首領,而此時期可謂肇始。 慘遭蒙頭圍毆的半平太實在寬宏大量,不但未對龍馬懷恨在心,甚至還將這個較自己年輕的青年視為百年難得的知己。 「武市師傅,您為何不斥責龍馬的無禮之舉?」 事發翌日有人如此問道。半平太如此回答: 「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都是不說話也討人喜歡。明智光秀或許遠較此二人足智多謀,卻吸引不了眾人,因無人望而無法取得天下。所謂的英雄就是如此,即便做壞事也能教人歡喜接受甚至愈孚人望。這種男人才是英雄。龍馬就有這種魅力。找這種男人吵架簡直愚蠢,更何況必敗無疑。」 「這麼說來龍馬是英雄囉?」 「有點樣子。」 「可他毫無學問。」 「唐土的項羽曾說,文字只要會寫自己名字便已足夠,重要的是必須具備英雄之資質。把書籍交給學者讀,再要他們隨時講給自己聽,若覺得有道理就努力實踐。這就是英雄。若過度賣弄半吊子的學問,那就稱不上英雄了。」 此時武市讚不絕口的這位「英雄」正站在桶町的千葉道場,高舉著竹劍擺出「上段」架式,全身早已大汗淋漓。 眼前的對手是道場之主千葉貞吉之子重太郎。他是個眼睛細長的年輕人,比龍馬大一歲。 北辰一刀流千葉貞吉的道場位於桶町。已取得其他流派資格者,入門時得先決定日後在此道場的排名與地位,因此照規矩必須接受少師傅重太郎親自測試劍技。 這天,已取得小栗流「目錄」資格的坂本龍馬和重太郎之間的比賽就是這種測試。 「三分決勝負。」 檢分(編註:類似今日的裁判)千葉貞吉的話聲甫落,以劍技輕快聞名的重太郎便就著「中段」之架式,倏地拉近距離。龍馬一驚正想改變架式,兩把竹劍竟瞬間纏轉在一起,對方隨即以捲擊技輕鬆擊中龍馬的「籠手」,得了一分。不愧是江戶刀術,實在輕巧。被擊中的龍馬當場愣住。 就這麼點本領呀?重太郎心想。 「雖已獲『目錄』資格,但畢竟是鄉下劍法。」 頓時全身放鬆,連肩膀都鬆垮下來了。龍馬見機不可失,只見他高大的身影猛然前衝。 這真可謂猛攻。 龍馬那把偏大的竹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對方頭上擊落。他怎麼突然變了個人?重太郎不禁詫異,趕緊踏出右足,並以劍尖畫圓架開,勉強錯身而過時又企圖打擊龍馬的護具「胴」。這時龍馬反應更快,他沉下劍尖直刺重太郎的咽喉。 「刺擊。一分。」 貞吉朝龍馬一抬手。 這下成了一勝一負的局面。 「大意不得!」 重太郎大喝一聲: 「呀——」 同時將竹劍高舉,擺出「左上段」的架式。龍馬仍採「中段」架式。重太郎為引誘對方出手,故意頻頻發出怪聲。龍馬卻相應不理。事實上是無法進擊,因就技巧來說,畢竟還是重太郎略勝一籌。 重太郎移步上前,龍馬隨之後退。 龍馬已滿身大汗。 重太郎的竹劍正打算再度朝龍馬「籠手」砍落,只見龍馬突然縮回雙拳,重太郎於是趁他陣腳大亂,機靈地擊中龍馬的「面」。 「停!」 龍馬輸了。 賽後,貞吉特別把龍馬叫到自己居室。此舉乃是道場的特例。他為龍馬斟滿冷酒,請他配小菜及魷魚乾,並鼓勵他: 「你動作過於滯重,但資質不錯,努力個一年或許就能超越重太郎了。」 少師傅重太郎也是個豪爽的江戶青年,比賽結束的當天起,就喊他: 「龍老弟。」 因龍馬名字罕見,這樣叫感覺親近多了。賽後他與龍馬一同在井邊擦洗身體時道: 「你功夫挺不錯的,這種水準即使到河岸的桃井或麴町的齋藤,不,甚至到神田玉池的大千葉,排名應該都不會太差。」 「……」 「第一眼看到你,發現你鬢角已因常戴『面』而變得稀疏且出現皺褶,心裡暗想:『這傢伙輕忽不得!』沒想到真被我料中了。」 江戶的日子過得特別快,一眨眼,龍馬已經到此一個月了。 在小千葉的學習使他的刀技益見精湛,除少師傅千葉重太郎之外,其他人都已不是對手。甚至有傳聞說,大概再過個半年,他就能獲頒「皆傳」資格,並升格為道場塾頭。 小千葉家有位千金名叫佐那子。 她是貞吉長女,比重太郎小兩歲。自小貞吉就教她劍道,雖未授予正式資格,但據說佐那子擁有「免許皆傳」的實力。 她膚色微深,單眼皮,大眼睛,身材嬌小,表情豐富生動。這樣的小姐似乎只能在江戶見到。 土佐有個傳說,說這位小姐有次在上野賞花遭惡漢騷擾,幸蒙正好路過的龍馬出手搭救。但另有一說認為,傳說中的小姐並非佐那子,而是她堂姊,亦即千葉周作之女光子。事實如何不得而知。 佐那子是「逆胴」招式的高手。 當對手利用身高上的優勢,企圖上前擊打自己的「面」時,佐那子便以竹劍輕輕撩高對方竹劍,同時拉回左足讓身體往左斜退,再迅速反手「啪」地擊出「逆胴」之招。姿態之美,宛如舞蹈。 她每天都進道場。 似乎特別喜歡紫色,護具的綁繩全為紫色。道服是白色,道裙則是紫色且刻意將褲腳綁短。她的身影就如少年般可愛。佐那子不得隨便與門人練習對打,必須等大哥重太郎指名。 「權藤師弟,請與佐那子練習對打。」 他總是以如此語氣請求對方。因佐那子畢竟是女性,總是要她盡量低調。 然而對手只要回答: 「是!」 並正式進行對打,幾乎都難逃落敗的下場。考慮到對方的面子,重太郎絕不公開稱讚佐那子。 「她出手不夠重。要是以真刀對決,權藤學弟你一定死不了。大概只去了半條命,還能苟且活著。」 「是……」 大力挖苦每個人,卻也不傷害任何人。如此講評方式是重太郎最拿手的。 不過,有件事小千葉道場所有門人都想不透。那就是大師傅貞吉也好,少師傅重太郎也好,都絕口不叫龍馬和佐那子練習對打。 「到底什麼緣故呢?」 傳聞很快地歸納出一個結論。 「大概是千葉家有意招龍馬為佐那子的招贅婿吧。」 眾人如此認為。 千葉貞吉老早就想從道場挑個最傑出的門生,將佐那子許配給他,可惜一直未能找到合適的人選。若論功夫,龍馬自然合格,更何況他又剛好身為次子。 「所以才不隨便讓兩人對打呀。」 因為兩人若現在對決,龍馬三回合中恐怕會輸一回合。千葉家一定是希望等龍馬實力完全超過佐那子之後,再讓兩人對決吧。 佐那子私下也對龍馬頗有好感。她生在眾多年輕人出入的刀客家庭,比其他武士家的千金能認識更多年輕人,卻沒見過龍馬這一型的。起初還納悶: 「怎麼有這種人呢?」 佐那子記得初見龍馬,是龍馬第一次上道場拜訪時。龍馬在大哥重太郎的陪伴下,正從道場走向父親居室。佐那子從紙門縫瞥見龍馬正要穿過庭院的白砂地。 「天哪!」 佐那子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龍馬穿著十分華麗的衣服,儼然旗本(編註:江戶時代直屬將軍之家臣,俸祿一萬石以下,可謁見將軍)家的公子。 「真讓人不敢領教。」 但細看之下,他的頭髮未上油,髮髻也鬆亂不堪,簡直是一頭亂草。 「果然是個鄉巴佬。」 底下偏又穿著奇特花紋的裙褲,乍看是兩百年前寬文時期流行的花樣。在江戶要說打扮最入時的,應數大藩留駐江戶的人員,但現在又沒有笨蛋會穿這種裙褲。 「大概是鄉下的火山孝子吧。」 佐那子忍不住好笑。 後來被父親叫去與重太郎同席而坐,並介紹給龍馬。 「這是小女佐那子。她也學了點劍道。雖是個女孩,但希望你在道場上把她當男孩子看待。」 貞吉如此對龍馬說完後,又轉向佐那子微笑道: 「佐那子,還不問好?」 佐那子客套地寒暄後,對父親說: 「嗯,爹,我可以請教坂本少爺一點問題嗎?」 「佐那子,怎麼還是這麼愛插嘴呀?」 一旁的重太郎斥責道。貞吉卻欣然答應。因此佐那子便瞪大眼睛對龍馬說: 「坂本少爺。」 「什麼事?」 龍馬並未如此回答,只是微偏著頭。 「佐那子是女孩子,所以想問您有關服裝方面的問題,可以嗎?」 「啊?」 龍馬當下不知所措,但仍點了點頭。 「您身上這件裙褲的花色在江戶很少見,請問是您老家流行的花色嗎?」 「咦?這件嗎?」 龍馬看著自己的裙褲道。 「這是用一般仙台平的布料做的呀。」 「可是江戶的仙台平明明不是這種花色呀。」 「啊,好糗,真糟糕。」 龍馬似乎發現了什麼,急得以土佐方言如此道。 「沾到太多墨汁了。」 在座眾人聽他這麼解釋,忍不住大笑起來。據說龍馬寫完毛筆,習慣在裙褲上擦一擦。 根據龍馬的辯解,昨晚實在寫太多信了。父親八平、大哥權平、姊姊乙女,甚至連乳母小矢部都一人一封,為的是早早讓他們知道自己已平安抵達江戶。因此,就是教人目瞪口呆的:「裙褲慘兮兮,墨花四處開。」 真是個怪胎。佐那子心想。 佐那子從此沒再和龍馬說過話。 但每天都會看見龍馬。只要穿上護面具「面」及護手具「籠手」,身材高大的龍馬就像戰國時代的剽悍武士般魁梧。佐那子甚至在夢中見過龍馬如此身影。 聲音也是每天都聽得到,不過都是叫陣的吶喊聲。龍馬的吶喊聲有個特徵,不像自喉嚨發出,倒像從丹田擠出來的聲音,足使對手為之戰慄。 「大哥為何就是不讓坂本跟我對打呢?」 因為以佐那子的立場,要和心目中的對象交往,除了拿竹劍較量劍技之外,別無其他方式。她甚至暗中埋怨大哥重太郎扼殺了讓他們練習對打的機會。 「我遲早要與坂本大哥對決。」 佐那子一直苦等著機會到來。 機會終於因偶然的機緣出現了。 前將軍忌日當天,道場一向休館。父親貞吉前一天就因事前往神田玉池的千葉本家,大哥重太郎也一早就出門到松平上總介邸去了。 佐那子獨自在家。 但早上重太郎出門後,理應空無一人的道場竟傳來開門聲。佐那子驚訝之餘便到簷廊張望。原來是龍馬,他正要進入道場。 「坂本大哥。」 佐那子忍不住大喊。 「您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要緊的事?」 龍馬一頭霧水。 「我是來練刀的啊。」 「您白跑一趟啦。今天是前將軍的忌日,道場依例休館。家父和家兄也都因事外出了。」 「原來如此。」 「難道大哥沒告訴您嗎?」 「經你這麼一說,好像的確聽他提過。」 「這人怎如此迷糊。」 佐那子想稍微捉弄他一下,便說: 「是您自己忘了吧?」 「因為是昨天事啊,記得才怪。」 「哦?只要是昨天的事,坂本大哥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嗯,當然。」 「那前天的事呢?」 這問題佐那子自己也覺得胡鬧,差點忍俊不住。龍馬卻一本正經地說: 「當然也忘了。不過既然都來了,道場請借我用一個時辰,我練幾練揮刀就回家。可以嗎?」 「嗯,那不如我來陪您練習對打。」 佐那子鼓起勇氣問道。不料龍馬卻不以為意地說: 「喔,那請穿上護具。」 緊張的反倒是佐那子。不過是瞞著父親跟大哥和龍馬練習對打,為什麼會有偷偷摸摸的感覺而心頭小鹿亂撞呢? 佐那子關上紙門更衣。當她站著解開束帶時,手竟不住顫抖,好不容易才解開。這時雙手依然抖個不停。 龍馬手握竹劍,擺出「中段」架式。 佐那子使握刀的左拳置於胸口前方,讓竹劍微向後傾且輕觸右肩,左足同時上前一步。 此即所謂的「八相」架式。 此架式不利於進攻,但很適合試探對方的動靜。面對初次對決的對手,佐那子想必是刻意表現女子應有的慎重態度吧。 龍馬暗自佩服。 「果真有兩下子。」 個子嬌小的佐那子如此架式竟毫無破綻。 佐那子隔著護具看到對手炯炯的目光,彷彿發現一個與平常判若兩人的龍馬。 「好可怕的眼神。」 就在這一剎那,龍馬似乎發現佐那子的破綻,猛然將竹劍朝她的「面」劈落。佐那子連忙回神應變,企圖打擊龍馬的「籠手」,但被龍馬輕輕閃過。雙方竹劍互擊了數下,隨即各自跳開,拉出六尺的距離。 佐那子連呼吸也不見稍亂。 「果然比乙女姊強得多。」 佐那子個子雖小,對打起來卻覺得她身形愈長愈大。 佐那子終於發出宏亮的吶喊。 「呀——」 她巧妙地壓住龍馬的劍尖一連前進兩步,並抓住機會上前朝龍馬面部一擊。 龍馬趕緊後退讓對方來劍落空,同時高舉竹劍使勁往對方手部擊落。佐那子本打算以劍鍔接下這一擊,但大概是因對方力道太猛,竹劍竟脫手掉落。 「完了!」 這麼想的反而是龍馬。因為他才剛鬆懈下來,佐那子就徒手衝上前來,將他攔腰抱住。 「這女孩怎麼這樣?」 雖說這是竹劍被擊落時的一般慣用手法,但難道她以為這樣就能制住龍馬嗎? 龍馬抓住佐那子的「胴」下方,將她舉至面前,腰一沉使勁將她拋往道場地板上。 「怎麼樣?認輸了吧?」 「還沒呢!」 佐那子躺著道。 「那就把竹劍撿起來。」 「不要!」 她大概很不甘心吧,又再次撲過來。 龍馬伸腿將她絆倒。佐那子跌倒後仍不死心,立刻又爬起來,似乎「面」沒被摘掉就不打算認輸。 當她第三次撲過來時,龍馬不得不扭住佐那子的手臂,將她制伏在地一把扯掉她的「面」,差點就扭斷她的脖子。 「不甘心!」 佐那子滿臉通紅,但仍以發亮的兩眼瞪著龍馬。 「妳輸了!」 龍馬正式宣告。 「拜託,再來一次。」 「不要。」 「為什麼?」 「跟女孩子對打感覺好怪。」 方才壓住佐那子時那種奇怪的柔軟感觸還滯留在兩手上。那感覺一復甦,就讓人羞赧得渾身不自在。龍馬連忙脫下身上的護具。 這年五月(陰曆)下旬起就一直持續異常高溫,都六月了仍滴雨未下。 「希望別出什麼事才好。」 道場的少師傅千葉重太郎等人也抓著龍馬這麼說。 「龍老弟,你那時還未到江戶所以有所不知,其實打正月起天候就開始異常了。正月十六日起,一連三天都下大雪,好像要把天上的雪一口氣下盡似的。老人家都說這恐怕是家康公即位以來最大的一場雪了。接下來就是這熱死人的暑氣。這種年頭,肯定有天大的事情要發生啦。」 「是嗎?」 或許是因龍馬的感覺有點遲鈍,他一向不太關心氣候的變化,也沒興趣像重太郎那樣把氣候異常現象跟天下大事聯想在一起。 「二月也曾發生地震。江戶還好,只到救火儲水桶內的水溢出來的程度。但聽說相模那邊可嚴重了。從小田原城下一直到大磯、大山邊、箱根、熱海、三島、沼津一帶的房子都震塌了。甚至引發火災,造成眾多傷亡,場面十分混亂。」 正巧佐那子也在座。自從那天和龍馬私下對打後,她就表現得很親暱。 她從旁插嘴道: 「可不止天候異常唷。」 「那還有什麼?」 「百姓也不太對勁呢。」 「有什麼不尋常嗎?」 「祭拜鯉魚和烏賊之類的行為。」 「哦?」 佐那子說,那隻大烏賊是在上總海岸被逮到的,身長達一丈七尺(編註:約五公尺。十尺為一丈),重達五十貫(編註:近一九○公斤)。先是被送到伊勢町展示吸引許多民眾參觀,後來竟有修行者把牠當成神明斂財。至於鯉魚則是在淺草新堀抓到的,是條長逾三尺的大魚。抓到並殺死這魚的人隨即死於傷寒,大家都說是鯉魚作祟,於是在天台宗龍寶寺的庭院立了一座弔祭的「鯉塚」。也不知是何緣故,江戶各地的無知男女便經常不約而同到此祭拜。 似乎真是亂世的前兆。 「喏,很詭異吧?」 龍馬差點忍俊不住。這位江戶姑娘發生火災時也很喜歡湊熱鬧,只要火警鐘一響,她就一定不在屋內。以家鄉話來說,就是個野丫頭。其兄重太郎本就血氣方剛,因此才會一副等候天下大變異發生的語氣。 「嗯,是很怪。」 「你這回答聽起來,怎麼好似一點都不關心哪。」 佐那子實在不解龍馬為何依然不見絲毫亢奮之情,不免有點焦急。 「他終究是個鄉下人啊……」 這天龍馬頂著未時(下午兩點)的烈日離開道場,正打算返回藩邸。 一路走在桶町大工町南鍛冶町時,發現鎮上不知為何亂哄哄的。 他抓住一個消防員打扮的人來問。 「相模海邊好像出現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啦。」 「不得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東西?是烏賊還是鯉魚?」 「這個嘛,大爺……」 救火員似乎也不清楚。 「不明就裡就這麼跟著吵吵嚷嚷嗎?」 「是啊。」 這就是江戶人可愛之處。龍馬覺得好笑。即使不知騷動起因為何,想必一聽說「代誌大條」就跟著叫嚷了吧。 再繼續前行,發現有戶人家竟進進出出的,忙著搬運家具及細軟。龍馬停下腳步。 「要發生什麼大事了嗎?」 「戰爭呀!」 那人一副「還不知道嗎?你這個鄉巴佬!」的表情,很快不屑地別開臉不再理他,慌張地自顧自繼續幹活,無論問他什麼都不肯回答。 後來在南鍛冶町一丁目的角落,迎面遇見一個巡更員。 「喂,巡更的。」 這人應該知道事情真相吧,龍馬心想。這種人在鎮上奉行所當差,平時住在各區的崗哨站,聽從官員的指揮行事。本區是否因修路而斷水,或者將軍即將通過本區,諸如此類的,只要有任何事該通知該區,這人就會沿街大聲震響鐵棒並扯著嗓子宣布。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是啊,奉行所還沒下達明確指示,所以情況尚不明瞭,但似乎是相模海邊發生不得了的大事了。」 「是地震嗎?」 「好像不是這類事情。」 完全不得要領。 進入鍛冶橋御門回到土佐藩邸一看,藩邸內也是亂哄哄的。 回到自己宿舍,發現武市半平太也自桃井道場返回。只見他身邊並排著幾把刀,正準備一一整理。 「武市兄,情況似乎很嚴重呀。」 「嗯。」 武市依然處變不驚。 「到底有多嚴重呢?」 「你不知道還跟著瞎起鬨嗎?」 武市促狹似地望著龍馬道。 「黑船來了!」 說著「唰」地抽出刀來,開始把磨刀粉撲在刀上。 這天是嘉永六年(一八五三)六月三日。美國的東印度艦隊司令官培里率領薩斯奎哈納號、密西西比號、薩普來號及卡普利斯號四艘軍艦(譯註:後兩艘應為薩拉托加號及普利茅斯號),突然出現在江戶灣口的相模浦賀港外海,然後在浦賀港至鴨居村港的港外淺海處下錨。培里透過浦賀奉行所的官員表示,此行目的是將美國總統費爾摩的親筆國書進呈給日本將軍。 浦賀奉行所的與力(譯註:江戶時代奉行等官員的輔佐職)中島三郎助等人會見培里手下副官孔提大尉並告知: 「根據日本國之國法,外國事務一律在長崎辦理,你們應儘早前往長崎。」 沒想到對方竟回答: 「我們是奉本國命令,來到江戶附近的浦賀,故無意前往長崎。」 他們不僅堅持不從,甚至把艦隊調整為備戰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