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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專文推薦

我的赫塞鄉愁

/陳玉慧(作家)

  少年時代,第一位啟蒙我的作家是赫曼赫塞,那年我十六歲,是個既頑固又悲傷的少女,老是和自己做對,且不明白這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年赫塞安慰著我,讓我知道:人世如此不盡美好,而追尋自我的道路又如斯孤單。或許因為他已明白揭櫫過那條道路的路標,或許,爾後,我才覺得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那麼正常與自然。

  赫塞告訴我的是:追求自我實現是必然之事,但卻又是多麼的不容易。或許,赫塞替我打了預防針,悲觀的我再怎麼沮喪,自始至終一直堅持走在自我之路,沒有退縮或妥協。就像他說的,每一件事情的開始都是個魔術,它會保護我們,幫助我們活下去。還有,神讓我們陷入絕境,並非要毀滅我們,而是要讓我們去發現新希望。

  我第一本讀的是《徬徨少年時》(Demian),那舊書我到現在仍保留著,有時還會拿出來翻閱,看著以前用筆的加線和加注,回味自己的年少。如果沒有赫塞,我一定更頑固及更悲傷,對人世更不解。

  後來,我讀了赫塞其他的作品,我發現,赫塞的作品一直有自傳的成分,不管是「徬徨少年時」的德密安或「流浪者之歌」裡的悉達多王子或「鄉愁」的培德•卡門沁特,其實都是同一個人,也是赫塞他自己。

  等到我自己開始寫作後,我也才知道,無論寫什麼故事,我其實也都是在寫自己。但是要像赫塞那樣完全沒有保留地把他人生或成長過程中的各種挑戰和質疑寫成一個他人求道的故事,在這一點上,他是絕無僅有的作家,文學史上也只有他,選擇直接面對自我的人生命題,並且為題下作,寫那麼多書。

  我常憶及,他的年少是多麼不幸,敏感纖細的他被父母逼迫去唸神學院那些日子是怎麼過的?為什麼他那時有自殺傾向,把買教科書錢拿去買了一把槍?後來他果真自殺了,所幸,槍枝恰好事先不巧走火,救了赫塞一命,赫塞後來把「人世」(die welt)二字書寫於牆上,從此再也不想自殺了。

  「人世」二字成為解救他的救贖。

  那時他宣稱「不是詩人,便什麼都不是」,已經寫了許多詩,實際上,他早在十三歲時便寫,從來沒斷念,十九歲那一年,他寫了這本「鄉愁」,從此一夕成名,躋身暢銷作家行列,年少的赫塞便能以優美的德文寫作,還好他沒死,後來不但本本作品洛陽紙貴,他甚至還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赫塞在二次大戰前後一度被歐洲文藝青年視為精神導師,作品暢銷無數國家,在五零年代,也是各地嬉皮的圭臬,那是拜他崇尚自然和遵守和平主義之故,時到今日,他仍然是世界各地青年最常閱讀的作家,網路上到處都截取他的文字和思想。

  而我想,赫塞是佛教徒,他是東方的,中國文化思想深深影響著他。否則怎麼可能寫出像悉達多王子那樣的作品?不然便是繪畫救了他,我看過許多他的水彩畫,安靜,簡潔,明亮,繪畫投射他靈魂的正面,讓他忘記負面。那些年,他和第三任妻子妮儂住在瑞士盧加諾湖,他熱愛南國山水風光,有一陣子整天在做畫,那些顏色和線條組合緩和了他晚年的情緒,那些繪畫中的風景正是他內在的生活秩序:他渴望回歸大自然。

  除了崇尚大自然和熱愛藝術,赫塞一直有宗教家的氣息,在許多書中,他強調友情和博愛精神以及承擔社會責任,他仰慕苦行僧聖芳濟,從小對學院教育不適應,但一直對手工藝深感興趣,還一度當過工人,長大後喜歡旅行,尤其去義大利。

  上述這些人生面向在他的第一本書「鄉愁」中幾乎己顯現出原型。之後,他在其他作品也充分讓這個原型繼續發展。

  此外,他母親的早逝及父親對他嚴厲的處罰也造成他人格極大的陰影,這些在很多作品中也都可讀到,在「?愁」中,母親更早便死了,而培德卡門沁特仍然有自殺傾向,與父親終成陌路人。在寫「徬徨少年時」前,赫塞和榮格的學生楊格做了很長的心理分析,終於把童年惡夢托盤而出。他原來是榮格忠實信徒,但後來他揚棄榮格接近佛洛依德的理論。

  赫塞的創作主題是自我追尋,他雖認為個人化是必然的,但個人不必對社會對立,對待社會,他是寬容的,他甚至強調社會責任和義務,強調友情和博愛,赫塞個人的博愛精神從第一本書「鄉愁」起到最後一本傑作「玻璃珠遊戲」全都表露無遺,諾貝爾文學獎必須頒給他。

  誰最推崇赫塞?德國作家湯瑪斯曼及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兩位恰巧也都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些年,赫塞被納粹列入黑名單,他的反戰立場激怒了許多民族主義思想的德國人,大半輩子都流亡瑞士,後來乾脆放棄德籍歸化瑞士,那些年,那二位朋友經常通信鼓勵他。湯瑪斯曼極度推崇的作品是赫塞當年以主人翁辛克萊之名發展的「徬徨少年時」,他認為那書直追喬伊思的《尤里西斯》和紀德《背德者》的重要性。

  赫塞的反戰和平思想到今天還影響無數西方年青人,尤其是德國人,他們從小便必須在課堂上讀他,許多德國作家的寫作受到他的啟發,許多人也因為他而接觸東方或佛教文化,赫塞作品的自覺與自省態度深深改變了德國民族的內在靈魂。

  在重新閱讀鄉愁這本書時,我跟隨著赫塞到了瑞士,去了我也摰愛的義大利,看到他如何在文學中獨自學步,如何陷入無望之愛,如何酗酒度日,又如何在友情中找回歡笑,重讀這本書,必須驚嘆:此書竟然出自一位二十七歲的作家,而這位二十七歲的少年作家已有多少的人生智慧!

我再度對赫塞的鄉愁充滿鄉愁。

學習加倍濃烈的喜怒哀樂──重讀《鄉愁》

/楊照(作家)

  少年時期翻讀赫曼赫塞的《鄉愁》,過程極為戲劇性。

  書的開頭部分有許多關於故鄉村莊與大自然的細膩描寫,卻缺乏可以引人興趣的故事情節。順著一行行的文字讀,逐漸接受了這應該是一本以辭藻取勝的長篇散文,而非提供懸疑變化閱讀樂趣的小說,因此開始猶豫遲疑要不要耐住性子繼續讀下去時,突然書裡那個叫培德•卡門沁特的主角幹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愛上了一個叫蘿西的女孩,想要送花給蘿西,他原本想爬到險坡上摘幾朵薄雪花,卻嫌薄雪花不夠漂亮,於是冒著生命的危險,他鼓起勇氣去摘掛在懸崖上的阿爾卑斯玫瑰。他必須用嘴咬住剪下來的花枝,才勉強手腳並用安全從崖壁上下來。然後坐了五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城裡,他把艱苦得來的阿爾卑斯玫瑰包好,走到蘿西家,趁機從開著的大門溜進去,「張望了一下傍晚微暗的走廊,把隨意包紮的花束放在寬闊的樓梯上」。

  「沒有人發覺,不過我也無從得知,蘿西是否收到我的問候。但是攀爬懸崖,冒著生命危險,只為把玫瑰放在她家的階梯上,儘管有些酸楚,其中的甜蜜、喜悅和詩意還是讓我愉快,至今餘韻猶存。」

  少年時讀到這裡,我心中暗叫:卡門沁特,你這個笨蛋!蘿西怎麼會知道那花是要給她的?就算猜到花要給她,蘿西又怎麼知道那花是你送的?就算猜到花是你送的,她也不可能知道你為了摘這朵花所冒的險與耗費的心力啊!卡門沁特,你這個笨蛋、笨蛋!

  可是這樣罵的同時,內在有某根神經被觸動了,隱隱地同意了卡門沁特的做法,感受這裡面的愛情有我過去不曾想過的更深層的道理。

  愛的不必回報,愛的自足自證,還有愛情進入我們生命,因而幫助我們超越了原本的生命,完成了原本不會做原本無法完成的事,愛情創造的生命奇蹟本身是一份巨大的、無可替代的滿足,甚至勝過想要從愛情對方得到回應的要求。

  很難形容那莫名的震撼。少年的我把書放下來,遲遲無法讀下去,不是因為擔心書會太枯燥無聊,相反地,擔心書裡還有更多這種衝擊震撼的內容,捨不得就這樣任意讀過去。

  後來當然還是讀了,時快時慢忽快忽慢地讀。書的內容常常顯得如此熟悉,引誘人快快讀。少年成長生活中會遇到的同樣困惑。愛情,尤其是單戀,以及被年紀較大的女性吸引的經驗,濃烈的愛情,卻只能用笨拙的語言與行為試圖表達,在表達的過程中苦嚐一次又一次的挫折。

  還有對於友誼的想像與追求。與朋友相處得到溫暖的安慰,卻也往往在和朋友相處中彆扭、受傷,觸動了自己最孤獨孤僻的陰暗性格。

  還有自我的追尋,我是誰、我想做什麼、我能做什麼的困惑,乃至恐慌。追尋自我過程中,必然與大人、與大人的秩序發生衝突齟齬,嚮往大人能夠得到的尊重對待,卻又看不慣大人的庸俗與無趣。

  這些經驗,《鄉愁》裡的卡門沁特和我們如此相似。

  然而書裡卻又無可避免透露出再陌生不過的氣息氣氛,讓我每讀一段,就不得不放慢速度,苦澀地咀嚼思索。

  像是他面對母親與小艾姬與好友波比三次死亡時的態度。每一次那死亡都緩緩降臨,無從逃躲,他也竟然都能不逃不躲,在生命終極的損傷中得到豐富的記憶。

  又像是他和艾兒米妮雅深夜湖上泛舟中,既不浪漫卻又最浪漫的對話:

  「我可否問您,這份戀情令您感到幸福?悲傷?或者二者都有?」

  「啊,愛情並非為了使我們幸福,而是要讓我們知道自己的承受力有多強。」

  又例如去到阿西西遇見了愛上他的寡婦,卡門沁特對於不求回報的愛情有了相反的體會:「以前總以為,不須回報的被愛是一種享受。當下,我卻明白了,面對一份無法給予回應的深情,如此令人難堪。」他的態度改變,包括重新評價自己當時徹底不求回報送給蘿西的那朵阿爾卑斯玫瑰嗎?

  我這樣一邊閱讀,一邊油然生出了淡淡卻堅持的決心,我一定要弄清楚,赫曼赫塞筆下的卡門沁特,他的生命和我自己,我週遭其它少年的生命,究竟差異何在?

  花了二、三十年的時光,我才逐漸摸索出方向,找到了一些答案,或者該說,通向答案的線索。

  卡門沁特比我們幸運,在多重情境的環境裡成長。他和大自然間如此親切,他有著全幅完整的田園視野,更重要的,他不斷和其他生命的精采典故相遇。他和李亞特前往義大利浪遊,追索十五世紀文藝復興初期的藝術與人文感受。他研究中世紀的聖方濟,到阿西西體會聖方濟的貧窮,與貧窮中生出的最大慷慨與無邊愛心善行。他廣泛閱讀不同時代不同文明的書籍。

  雖然這本書的德文原名就叫《培德•卡門沁特》,雖然這本書從頭到尾籠罩在培德•卡門沁特個人的心思與敘述中,但這表面的單聲道中包藏的,其實是多重生命意義的交疊交雜。透過其他生命,愛情對象、朋友以及古往今來文明累積,卡門沁特得以在有限個體經驗中,開發近乎無限的喜怒哀樂感受能力。是的,他和我們有著相近類似的喜怒哀樂,但他的喜怒哀樂,加倍強大、加倍寬廣,因而在如此寬廣幅度中訓練出來的生命,就能夠飛到我們上不了的高度,潛到我們下不了的深度。

  除非,我們願意動用自己生命中的一切能量,以敏銳的想像緊緊閱讀,不甘心地跟隨培德•卡門沁特上山下海,讓他的生命高度深度,變成我們生命的高度深度,或至少是,我們生命高度深度的量尺。

  讀高中的時候,赫塞的作品陸續譯成中文在台灣出版:《鄉愁》、《徬徨少年時》、《流浪者之歌》。因為赫塞我喜愛上一種獨白式的文體,像日記,也像書信;像孤獨時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赫塞的文學可能影響了一代的青年走向追尋自然、流浪、孤獨,追尋自我的覺醒。──蔣勳(作家)

  說來赫塞似乎扮演了我少女時期的精神導師,那種恆常安靜的靈光片語,帶著愁思真摯的美麗思想,時時激盪著年少的心。

  我愛赫塞,一直都愛。他的書一直是我年輕時期的身邊書,那些年他一直是我心裡的人。

  於今我年紀已漸長,我希望赫塞的《鄉愁》仍然可以影響一代又一代的少男少女。

  簡潔平實的文字力量,誠摯地覺察著生活細節與往事種種,對自然大地的臣服描摹,對感情與生命的幽微傷感……他就這樣地迷住了我。

  我於今回想,還好當年我的偶像是赫塞而不是別人,於是我某個部分悄悄地被他形塑成今天的我,原來這一切都有跡可尋。重讀赫塞,彷彿從書本裡走出一個不知何去何從卻又懷抱夢想與帶著傷感的少女身影……

── 鍾文音(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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